都市豪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12

天上有只鸟儿,飞啊飞的,就不见了。袁一明的眼睛追着那鸟儿飞着,突然从树枝间看见一轮西下的太阳。黄昏时分的太阳,通红的,浑圆的,安静的。把热辣辣的光芒都发散尽了,不再锋芒毕露,安宁平和的像一个刚分娩过的母亲,带着一点疲惫和满足。

夕阳西下的林间小道上,一对身影相依相偎着。袁一明觉得有点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自从见过白云之后,袁一明的心湖就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虽然没有惊涛骇浪,却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爱着白云,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海誓山盟,怎么能说不算就不算了?难道昨天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

很久没有这样骑着车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人看景了。自从到了报社,每天都跟打仗似的,采访,写稿,编发。人就像浮在半空中,飘着,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只知道心是一刻都没有沉静下来。

袁一明觉得自己有些落伍了,要么就是读书读傻了。人人都说这个社会充满了机会,充满了挑战性,也充满了应战的快感。他却只觉得充满了心机,和他走出校门之前对这个社会的美好想象有点格格不入。他倒更愿意这样静下心来独自慢慢骑上一程车子,以意识流的形式想一些事情。但这些话他不能跟别人说,除了十七八岁的纯情小女生,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想让人笑话。

他是去找薛剑诗的。昨天薛剑诗在电话里对他说有点事请他帮忙,他虽然想象不出一个大公司的老总会有什么事求到他,但他对薛剑诗这个人印象不错。薛剑诗约他去的秋水饭店,也是他乐于出入的一个场所。秋水饭店离报社不远,骑车子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暗暗感激薛剑诗的周到。更重要的是,薛剑诗没有选择那些堂皇的地方,那样的所在会令袁一明浑身不自在。

他慢慢骑着车子赶到秋水饭店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先捡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然后招呼那个长得很漂亮脸盘有点像巩俐的服务员:“小菊,快过来伺候着。”

小菊忍着笑走过来:“喝什么茶?”

袁一明也笑着说:“一会儿来个请客的,是个大老板,把你们最好的毛尖给我沏一壶。”

小菊笑着走了,一会儿端着一只玻璃壶过来,袁一明一看,仍然是秋水的赠茶,几朵小茉莉花正在上下沉浮着。他假装生气地说:“看不起我啊?不是让你上毛尖吗?”

小菊给他倒上水:“我怕那个老板不来你埋不起单。我们的毛尖五十一壶呢,等老板来了再说吧。”

袁一明就舒服地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其实这里的赠茶也很好的,不像其他饭店的赠茶那样用一些混杂着茶叶梗茶叶末的大粗叶子糊弄你,也都是纤细卷曲带白毫的芽子,很香。

秋水饭店开业的时候,在他们报社打了几天广告。广告内容很新鲜,先说饭菜可能不是最好的,但都很实在,保你吃的舒服干净;服务员也没有经过培训,她们可能乡音未改,服务不规范,但却热情亲切如邻家小妹。袁一明翻以前的旧报纸看到他们的广告,觉得新鲜,当天就来了。果然如他们的广告所说,这里给人的感觉就是舒服和亲切。后来来的多了,就熟了,每次来总要这样瞎逗几句。

不一会儿,袁一明就从窗户里看到薛剑诗的车开过来停在了停车场。小菊正过来给他倒茶,他指着那辆车说:“看见了吧?老板来了。快给我上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

小菊笑道:“你不怕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抓进你去。”这时薛剑诗停好了车下来了,小菊隔着玻璃一看,笑了:“这是老板吗?是给老板开车的吧?”

薛剑诗还是那件棉布夹克,浑身上下无半点豪奢之气。袁一明也笑了,说:“你们啊,就是只认衣冠不认人。你可给我好好伺候着,这可真是大老板。”说着他站起来,往门口迎去。

俩人进了二楼雅间,小菊也跟了进来,问道:“请问二位喝什么茶?”有了薛剑诗,小菊的笑容有点职业化了,也不再跟袁一明开玩笑。

薛剑诗想也没想随口道:“赠茶。”

袁一明略略有点吃惊。现在稍有点头脸的人都不会这么口无遮拦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以免让人觉得自己不懂风雅或者担一个吝啬的罪名。

坐定后袁一明问:“薛总,有什么事找我啊?”

薛剑诗笑笑:“没什么大事,想和你一起坐坐罢了。”说着就低头看菜谱,很简单地点了几个菜。小菊偷偷冲袁一明笑了笑,转身去了。

两个人要了一瓶白酒,小菊给他们倒上酒,袁一明笑道:“薛总,你还是先说事吧。我这人一沾酒就醉,喝了酒说过的话都不算啊。”

薛剑诗也就放下酒杯笑道:“那好。其实真是没什么大事,我在西郊买了一套单元房,还准备好好装修一下,想从啤酒厂挪一点资金,你是不是替我跟你二叔说说?”

袁一明就有些发愣。一时间有许多疑问。薛剑诗这样的人会买不起一套房?他为什么找我替他说?我和他并不熟悉更无深交。他看看薛剑诗,薛剑诗也正看着他,他就笑笑说:“这么点事还用我去讲?你直接跟他说,他还能不给你这点面子?”

薛剑诗自己喝了一口酒,苦笑道:“我这人为自己的事最张不开嘴。你跟他说比较好,他如果不愿意,就会让你把话带给我,彼此不用面对,免得尴尬。”

袁一明点点头:“好吧,我去跟他说说。”

薛剑诗端起杯来和袁一明碰了碰:“那我先该谢谢你了。”袁一明突然就觉得这酒没了滋味。在此之前,薛剑诗一直让他觉得服气,生活、事业、头脑,都是一流的,光明磊落。但今天叫他来,竟然是为这事,如此费周折,吞吞吐吐的,谁知道薛剑诗是这样煞费苦心想到让他捎话给袁家梁的。这么一个不爽快的人,又会有什么大的出息?看来以前对他的传说,真是有点神话了。

他觉得心里有点闷,就端起酒杯,独自饮了一口。薛剑诗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说:“小明,今天上午已经把钱打到你们报社的账上了。”

袁一明就又端起杯来和薛剑诗碰了一下:“谢谢薛总。”沉了一会儿,袁一明问:“我二叔真的要让我大哥去竞选副市长?”

薛剑诗看着他,目光炯炯:“这事你以为如何?”

“这不大可能。不知道你们考虑到没有,一旦我大哥进入竞选,你们的对手很难估量,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的。”

“说说看。”

袁一明笑道:“如果袁明达想竞选一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我想还行,但是如果让我大哥去竞选副市长的位置,绝对是一个错误的想法。”

薛剑诗笑了,“袁记者,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悲观?袁家梁先生讲过这样几句话,我认为非常精彩。他说,今后中国的政治家要有企业家的头脑与素质,只懂政治不懂经济的官员不会再存在了。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袁一明笑笑,他不否认袁家梁会讲出这样几句发人警醒的话,但他更相信这些话出自薛剑诗的口更入情入理。袁一明近一段时间总感觉袁家梁的一些想法直接来自薛剑诗。袁一明想了想,说:“不知道你和我二叔考虑到没有,一旦袁明达进入竞选,你们的对手将是整个社会。”

薛剑诗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这句话并非空泛议论,但是你搞错了一点,袁明达绝不是当年那个单兵作战的于连。现在春江市有百分之三十七点三的市民是蓝天公司的股东,加上各个子企业的各种形式的社会集资,共有百分之五十四点七的春江市市民与明达蓝天公司有经济关系。换句话说,蓝天公司的兴衰关系到春江市一半以上市民的直接利益。再则,蓝天公司在全省以至全国都是有些名望的,作为它的总经理竞选春江市副市长应该是顺水行舟的事情。”

薛剑诗说着,突然感慨道:“其实,对手们都不可怕,在春江市,从各方面的力量上讲,谁还能强大过蓝天集团?这件事真正的障碍在你二叔那里。”

袁一明就愣了,薛剑诗却又停住不说,只劝袁一明喝酒吃菜。

他想起了运生那天在酒馆喝酒时对薛剑诗这个人有一番评论。运生说,薛剑诗的确是一个才子,对当代社会现实的见解,他显得太老化了。但是,他的有些举措却又是太超前了。凡是超越历史的人,莫不被人们认为是疯子。而这些疯子,大都是绝顶聪明的。袁一明也隐隐感觉到,薛剑诗如果不是命运使他跟野心勃勃的二叔走到了一起,那么,他会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或者是一个超群的管理人才。但是,当他跟二叔这样一个充满野心和欲望的硬派男人结成伙伴,那么他前方的路途上很可能埋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悲剧,而且薛剑诗的悲剧,也会大大加深二叔的悲剧。这个时代真是怪异的,于是,就造就了一批性格怪异的人。一些本来呆滞执拗的人却显得过分老成奸诈,一些本来聪明练达的人却显得愚笨天真。貌似革新的骨子里却是传统的要死,貌似传统的却总是异想天开地想冲破牢笼。

袁一明脑子乱乱地不愿意再想,就站起身,向薛剑诗告辞。

13

薛剑诗十年前还是袁家梁的敌人。

十年前,薛剑诗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一家工厂做技术员。很快,他发现自己虽然对技术问题领悟得很快,但他的兴趣却不在那里,他的长项在于思维的敏锐和头脑的冷静,犹如下棋,他总能看到三五步以后。仗着年轻气盛,他没多考虑就针对厂里的管理漏洞提出了建议,那时候,他没有想到更为微妙复杂的人的问题,结果他很快就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排挤。薛剑诗心里反倒安定了下来,这份工作本来就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如此一来,他干脆辞了职,一路自费游山玩水,来到了春江市。

他到春江市来介于有意无意之间。这里有他一个同学,大学时关系很密切。趁辞了职暂时没事,来看看老同学。他的同学听说了他的情况,就建议说,春江市有一家私营企业,老板与他很熟,不如先留在这里。薛剑诗想,私营企业经营方式灵活,管理严格,可发展空间大,正适合他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就答应了,便来到大通电器公司当了会计。

大通电器公司是春江市起步很早的一家私营企业,经理吴进生原是郊县的一个农民,由倒卖录音机起家。那些年政策活人们胆子却小,竞争者少,而吴进生胆子大敢冒险,很快就做大了,成立了大通电器公司。

就在薛剑诗来到春江市那年,袁家梁也在做电器生意,是吴进生的主要竞争对手。薛剑诗当时虽然就是一个会计,但他的锋芒很快就显露了出来,所以很得吴进生重用,公司的大小事情经常与他商量。

那年,袁家梁的公司初具规模。他主要经营香港飞达公司的电器产品,是飞达在春江市的经销总代理。飞达公司的电器产品以家电为主,在当时很有些名声,质量可靠,价格也合理,销势很旺。袁家梁靠经营飞达电器很是赚了些钱。但不知为什么,那年袁家梁突然同飞达公司经销部的齐经理闹翻了,袁家梁愤愤地对同行们说:“真是店大欺客,他仗着产品好销,硬要抬高价钱。妈的,他的钱老子不赚了。”

齐经理不急不躁。这钱你不赚,自然有的是人赚。齐经理找到吴进生,请吴进生做他的经销总代理。吴进生虽然经商,却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而且他与袁家梁虽然竞争得厉害,却熟得很,就有些犹豫。沉吟良久,他问齐经理:“齐先生和袁先生断了交情,吴某当中插一脚,这是否不像君子所为?”

齐经理颇不以为然,说:“商场上讲的就是竞争,凭本事吃饭。什么叫本事?就是凭自己的本领做事。吴老板与我们合作,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与他袁家梁无关。吴老板如果不愿意同我们合作,敝公司将选择其他的合作伙伴。袁家梁手太黑,我们公司绝不会再同这类人打交道。”

话已至此,吴进生自然不愿意到嘴的肥肉再拱手相让,忙说:“吴某很高兴和飞达公司合作。”于是,双方草签了合作协议。事后,吴进生给袁家梁打电话说:“袁爷,这事并不是吴某有意伤您的面子,反正他不跟我合作也会跟别人合作,我也是想把生意做的大些,才跟齐先生合作的。”他充满着真心实意的歉疚。

袁家梁哈哈大笑:“进生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谁也不会把世上的钞票都挣去。好好干吧,其实飞达的产品即使涨点价也是有利可图的,这事也怪我莽撞了。齐经理跟我没合作好,也许跟你能合作好的。”说的挺诚恳挺掏心窝子的。

从此吴进生就经销飞达电器公司的产品,果然销得旺,吴进生就觉得袁家梁和齐经理闹意见真是老天爷开恩,对齐经理也就分外客气。齐经理似乎是要诚心气袁家梁,和吴进生合作的极为默契,从商业伙伴处成了朋友。有一次,齐经理给吴进生打电话,说他现在在东北,吴进生公司原来库存的那些货,他给找到买主了。

吴进生差点没在电话里管齐经理叫爹。他那是三四十万元的货,当时觉得外观新潮,价格便宜,吃进了不少。谁知质量极不稳定,返修率高,很快就卖不动了,那批货就成了压在吴进生心头的一块石头。不大的公司若损失三四十万,自然元气大伤。现在闻听齐经理能帮他销掉这批货,不由心花怒放,对齐经理更是充满了感激。他又惊又喜地问:“齐经理,那批货质量不好,在市场上已经不被人们认可了,您往哪儿销啊?”

齐经理很仗义地说:“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自然挂在心上啦。我到东北办事,发现这里的农村市场很大,那些货价格便宜,样子好看,农民会很欢迎的。我找到几个经销商,事情就搞定啦。”

吴进生忙问:“齐经理,那太谢谢您了。您看您的提成,我们怎么算?”

齐经理哈哈地笑了:“吴老板啊,我们之间是不讲这些的,帮忙就是帮忙啦。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不管了。”

吴进生听罢,觉得齐经理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在生意场上混得久了,彼此间都是利益关系,见多了尔虞我诈,这种真心为你帮忙的朋友哪里去找。

那批货发出去,货款很快就一分不少地到了账。齐经理再来的时候,吴进生就满心感激满心感动地在一个信封装了两万块钱,塞给齐经理。齐经理当着他的面打开看了看,就变了脸,把信封摔到他怀里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齐某人当成什么人了?你再这样我们今后就不要打交道了。”

自此以后吴进生逢人就说齐经理是个仗义人,暗自高兴自己交下了一个好伙伴。过了一阵,齐经理又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在广州,有一个大家电公司倒闭了,剩下一批品牌的彩电冰箱,价格很划算,他已经做主为吴进生吃进了。不久货发过来,果然都是好东西,价格又便宜的令人难以置信,吴进生就又红红火火地发了一笔财。这次他觉得自己再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就赶到广州去答谢。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装钱,带了春江市产的纯毛毛毯、工艺挂毯、玛瑙石丁艺品等东西,只说家乡特产,是点心意。这一回齐经理没有推辞,很高兴地留下了,他坦诚地对吴进生说:“吴老板不用这么客气啦,其实这一次我也赚了一些的。”

晚上,齐经理坚持要设宴招待吴进生。推让了一番,吴进生还是随他去了。那是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穿梭往来的服务员小姐乱花渐欲迷人眼,一道道菜端上来都是生在春江市的吴进生闻所未闻的,就让他觉得齐经理确是拿他当朋友待的。他感激地连连敬酒,喝至半酣,齐经理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不断地叹气。吴进生关切地问:“齐经理莫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齐经理却不说,振作了精神摇头道:“没事没事,老朋友见面,高兴。来,喝酒喝酒。”就拿起酒杯要和吴进生碰杯。

吴进生把他的酒杯轻轻挡了回去,说:“齐经理,你要是有什么事不和我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说出来听听,大家一起想办法嘛。”

齐经理犹豫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一个亲戚,想在春江市成立一家珠宝公司,资金暂时还没有到位。可是他又想赶在年前的珠宝销售旺季开业,知道我做春江市的市场,他让我想办法在春江市帮他找担保,我答应了,却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好了好了,我们难得一见,不说这些麻烦的事情,喝酒。”

吴进生试探着问:“担保多少?”

“一千多万吧。”

酒正熊熊地烧灼着吴进生的胸膛,齐经理对他的好处都化成一种叫做感激的情绪激动着他,吴进生不假思索地说:“我那个小公司怎么也值一千多万,齐经理不用为难,就由我来担保好了。”

齐经理的眼睛顿时有了光彩,但很快又暗了下来。他正色道:“吴老板果然一身豪气啊,但这不是为商之道。你并不知道我的底细,怎么能做这种决定呢?这样的脾气在商场上是要吃亏的。”

吴进生听了这话愈加豪气冲天:“我吴某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齐经理您吗?人生在世谁没点为难的事,朋友不就是这时候才有用吗?这件事我管定了。”

齐经理感激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吴老板肯帮忙,那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吴老板如此义气,事情虽小,情意却大。来,满饮此杯,表达我一点敬意。”于是两个人就干了那酒,都被这真挚的友谊激动着。

吴进生回来后不久,就有一个姓黄的香港人来到春江市,拿着齐经理的亲笔信,要求替他担保。这时候酒劲一过,吴进生的头脑也不再发热,他知道,一份一千多万的担保合同一签,公司的命运就在别人手里了,不由得他不犹豫,他甚至有些后悔一时冲动答应了齐经理。他热情地招待了姓黄的香港人,只说齐经理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却没有立即答应他签合同。他安顿好那个香港人,就在美食山饭店设宴请袁家梁,饭桌上,吴进生向袁家梁打听齐经理是否可靠,袁家梁说:“进生你和齐经理打得火热,怎么反倒来问我?”

吴进生听袁家梁的口气有几分嫉妒,忙赔笑道:“确实不是吴某和袁爷抢生意,是袁爷和他做僵了,让吴某捡了个便宜。今日有点事情,还靠袁爷指点。”

袁家梁听了就笑道:“我是玩笑,进生你何必当真。什么事?说吧。”

吴进生先没有说担保的事,只问袁家梁:“我和齐经理有一笔交易,袁爷素常和齐经理打交道,这人可不可靠?”

袁家梁略作沉吟,正色道:“其实,齐经理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坑蒙拐骗的事从没做过。这次和袁某不愉快,也不过是产品的价格问题,他并没有从暗中做手脚。以我的经验,这人还是可靠的。”

吴进生闻言,就想起齐经理一次次给他帮忙的事了,心下颇以为然,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但他还是想听听袁家梁怎么说,就把担保的事说了,问袁家梁:“以袁爷看,这个忙我该不该帮?”

袁家梁就喝酒,不说话。吴进生又问了一遍,袁家梁才说:

“这种事干系重大,袁某不好拿意见的。不过这事要是搁在我袁某人身上,这个忙我是要帮的。”

吴进生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袁家梁就露出高深莫测的笑:“虽然我不和齐经理合作了,但你们的来往我是一清二楚的。进生,这一阵齐经理没少帮你啊。”

吴进生略略有些发窘,也有点恼火。他这才知道他和齐经理之间的事情袁家梁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袁家梁又笑道:“进生,希望你理解啊,你我朋友说朋友,同行之间,还得知己知彼啊。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够君子啊?”

袁家梁如此说,吴进生反倒不好再说其他的。只得笑道:“哪里哪里。以袁爷话说这个忙我得帮喽?”

袁家梁道:“我只是说假如是我,我是会帮这个忙的。来而不往,这不是道儿上的规矩。人家是帮过你的大忙的。”说罢就看着吴进生。

吴进生猛猛地喝了一口酒,拍了大腿说:“就依袁爷所说。”散了酒席,就给姓黄的香港人打电话,要他第二天来办担保手续。

一直到有关部门来核查公司的账目,薛剑诗才知道吴进生给别人做担保了。薛剑诗声称有一些账还在税务局审核,让那些丁作人员暂且回去,他转身就来找吴进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一向谨慎,所以就没跟你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资金过一阵一到位,就和咱们没关系了。”吴进生说得很轻松。

“这笔担保凶多吉少,还是不做的好。”薛剑诗沉吟良久,对吴进生说。

吴进生笑道:“齐经理给咱们公司帮过大忙,这一回用到咱们,怎好不办。以后还要打交道的。”

薛剑诗摇头说:“据我所知,齐经理和袁家梁一直合作的很好,他们私人之间是有经济往来的。既有经济利益又有朋友情分,这原本是最牢靠的关系,怎么会突然反目?”

吴进生惊讶地说:“这些你怎么知道?”

薛剑诗笑道:“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只有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啊。”

吴进生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细一想,袁家梁也这么说过的。他就想,或许薛剑诗和袁家梁这样的头脑才适合经商吧。

薛剑诗接着说:“以袁家梁的精明,会为一点价格上的纷争和齐经理断了关系?我早就怀疑这里面有鬼,但他们一直也没有动作。这次,是不是他们预谋好的呢?”

“齐经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忘了他给咱们帮过多少忙了?如果不是他,咱们那批库存商品还在手里压着呢。”薛剑诗皱眉道:“这正是让我起疑的地方。齐经理与咱们素昧平生,他为什么那么帮咱们?你别忘了,他是个商人,商人必然是讲究利益要求回报的。他施恩不是图报,却是图什么?咱们那批商品早就过时了,电器这东西又不是新鲜时髦玩意儿到不了乡下,农民进趟城就什么都看到了,我实在想不透他把那批货销到了什么地方。”

吴进生笑道:“你是不是太多虑了?应该相信还是有真情的嘛。齐经理实心实意地要帮咱们,我们哪能还怀疑人家?”

薛剑诗有些着急了:“天下商道,莫不为利奔走。齐老板与我们萍水相逢,却这样仗义,不能不让人生疑。思前想后,我怕这其中有诈啊。”

吴进生就有些不耐烦:“你们读书人就是爱胡思乱想,你做好你的会计就是了,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薛剑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道:“吴经理你还要三思而行啊。这件事举足轻重,一旦遭人算计,公司就要大祸临头了。”

吴进生更不高兴了:“你怎么说这样的晦气话。”看薛剑诗不走,自己站起来走出去了。其实,吴进生的恼火不是因为薛剑诗阻拦他,而是薛剑诗说的那些话。他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怕这话会变成现实,所以他的内心才有说不出的恼火。但吴进生是个义气人,现在于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薛剑诗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只怕公司要全军覆没了。”

随后的事薛剑诗自然就不好再阻拦。吴进生虽然看重他,但他终究只是大通公司的一名会计,决策权是没有的。有关单位再来查账的时候,他就只好搬出一摞账本。

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在审核了公司资产之后,吴进生与黄先生签订了一份一千五百三十万元的信贷担保合同。一千五百三十万,是吴进生公司的全部资产。黄先生收好合同,就在市里一家最大的饭店请吴进生吃饭,可以想象,那场酒喝得热烈。酒桌上黄先生不住口地夸赞吴进生的义气,吴进生微笑着,心里很是受用,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好事。

然而吴进生绝没有想到,也绝不愿意想到,两个月以后,银行来人找他了。银行工作人员说,黄先生的银行贷款日期到了,但黄先生已杳如黄鹤,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他在宾馆租用的那两间办公室。办公室自然也是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

现在,他们只好来找他:黄先生的担保人了。

吴进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当天就飞往香港,找到飞达电器公司,一打听,齐经理一个月以前已经辞职了,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他浑浑噩噩题地又返回来,直接就去找袁家梁。袁家梁却推说有事不肯见他,只让人传话说:“我和齐经理早就没了来往,我对你的事深表同情,但是我也爱莫能助。”吴进生就灰灰地回到他的公司,去找薛剑诗,属下告诉他,薛剑诗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信给他。他拆开信封,打开来看。

吴经理: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了。今后,我的存在将是对您的一种提醒,让您不断看到自己的失误,这于您于我都没好处。我走了,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和信任。

信是用碳素笔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吴进生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突然哈哈大笑:他怎么看,这封信怎么像一份讣告的样子。

吴进生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抖擞了精神,去理发馆刮了胡子理了发,换了一身银灰色雅戈尔的毛料西装,然后回公司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他久久地看着他那些员工们,然后微笑着说:“在这里,我希望大家记住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已经离开我们公司的薛剑诗,他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具备他那样的头脑,这样会使你们的人生道路少许多曲折。这一次,我如果听从了他的话,我们的公司不会遭受这样的损失。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我的失误,使公司今日大祸临头。大家各奔前程吧,吴进生对不起大家了。”说罢,他站起来,冲着员工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这一天,吴进生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出来,当天晚上,他在暖气管子上拴了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了上去。

薛剑诗第二天就赶来了。他就在春江市没有走远,而且在关注着吴进生。吴进生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他觉得吴进生不像一个纯粹的生意人,这人心底淳厚。也正因为此,最终要了他的命。薛剑诗拉着吴进生的手流泪道:“我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你会走这一步。你也是白手起家,大不了还回到从前的一无所有,何至于把自己搭上?”其实薛剑诗也是知道的,人怎么可能回到从前呢?从贫困到富贵适应起来是简单的,再从富贵回归贫困,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了。

有公司里的人告诉了薛剑诗,吴进生在全体员工大会上说的话,薛剑诗听后泪如雨下。轻信,这是马克思都可以原谅的错误啊,吴进生却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代价未免过于惨重。自始至终,薛剑诗都没有离开吴家一步,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肯休息一下,直到吴进生的丧事办完。然后薛剑诗就消失了,像一滴水被这个城市蒸发,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有一个人却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薛剑诗,这就是袁家梁。吴进生的大通公司被银行拍卖了,市里就有好几家企业来争抢,最后,却被实力并不很强大的袁家梁吃进了。后来有人传出话来,说袁家梁早就知道这家公司要倒闭,已经上下通融好了,拍卖不过是走个过场,铁定是袁家梁的了。

大通公司的员工这才知道,那个齐经理是同袁家梁一起挽好了套子让吴进生钻呢,可怜吴进生至死都是稀里糊涂的。

袁家梁早已听说了薛剑诗力劝吴进生的事,接过大通公司之后,他仔细看了公司账目,发现件件清楚,无懈可击,就认定此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袁家梁是知道薛剑诗住在哪里的,自始至终他都在关注着这个人,现在合并了大通公司,业务量扩大了,正是用人之际,他岂肯轻易放过这样的人才。袁家梁就派人去请薛剑诗。结果手下人一脸沮丧地回来说,薛剑诗听说是袁爷派去的人,连屋都没有让进,只让他们转告说,道不同不足为谋。袁家梁听了不恼反笑,认为此人不仅智慧而且忠义,就亲自登门拜访。薛剑诗开门一看是他,笑了,极为客气地问:“袁爷。屈尊寒舍,不知有什么指教?”

袁家梁也不计较他言语中的讥讽,开门见山地说:“薛先生,袁某是来请您出山的。公司正是用人之际,薛先生若肯与我同干,公司就有望发达了。”

薛剑诗收起笑容,冷冷地道:“薛剑诗才疏学浅,与人勾结设圈套坑人的本事,至今还没学成,袁爷另请高明吧。”说罢就关了门,把袁家梁晾在了门外。

袁家梁不死心,过了一阵又登门去找薛剑诗。他手下的人道,袁爷赶上刘备了,真是三顾茅庐啊。袁家梁苦笑道:“只怕是三顾茅庐诸葛亮也未必肯出山啊。”

薛剑诗看到又是袁家梁,也是微微一怔。袁家梁当时虽然还没有成立蓝天集团,但已经是春江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没料到袁家梁肯为他三番五次亲自登门。他就想,这个人的成功是有他的道理的。但他仍然是冷冷的,对袁家梁说:“袁爷请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我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你的。”“薛先生能给袁某一个理由吗?”

“袁爷心里自然明白。吴经理的死,虽然你没有用刀捅在他的身上,也与你亲自杀死他无异吧。”薛剑诗的声音像被冰镇过,越来越冷。

袁家梁的神色也有些凄然:“薛先生,你是明白人,有些事情是瞒不过你的。不过进生走这一步,我实在也没想到啊。我是想吃进大通公司,然后仍然让进生做经理。薛先生,我袁某人是个商人,但还不是个恶人啊。”

薛剑诗就使劲看了袁家梁两眼,然后长叹一口气:“袁爷请回吧。”说罢缓缓关上了房门。

不几日,被袁家梁派去盯住薛剑诗行踪的人来报告说,薛剑诗要到广州谋事,第二天就动身。袁家梁急忙弄清了通往广州的车次,第二天带人提前来到火车站。一趟车过去了,没有薛剑诗;两趟车过去了,还是没有薛剑诗。袁家梁就一直站在进站口等着,一直等到下午,薛剑诗才出现了。袁家梁迎上去,在距薛剑诗几米远的地方,两个人都站住了,互相打量着对方。最后还是袁家梁先开口说:“薛先生,你不能走。”脸上的表情是恳求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薛剑诗不由得有些动容,但念及吴进生,他仍然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我不走,也不会与你共事的。”

袁家梁笑道:“商场有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薛先生又何必认真呢?”

薛剑诗冷冷一笑:“即使在战场上,暗器伤人也一向为正人君子所不齿。”

袁家梁又道:“我们一起干,我是决不会亏待你的,还望薛先生三思。”

检票口已经开始检票了,薛剑诗看着蠕动的人群,皱了皱眉说:“我反感你的为人,不想端你的饭碗。”说着就背起书包向检票口走去。

袁家梁顿时表情有些茫然。他的手下人看不过去,一伸手把薛剑诗拽了回来,抬手就要打,袁家梁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悻悻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袁家梁长叹一声:“我总觉得和薛先生有一场缘分。在心里,我已经把薛先生引为了知己,因为我觉得你虽然敌视我,但我的所作所为,只有薛先生还能理解一二,我身边这些人却是不懂得的。你今日这一走,真让袁某心里痛得慌啊。莫非薛先生真就没有回心转意的念头了?”

薛剑诗就怔在了那里。袁家梁说得对,他们二人实际上是心意相通的,这种相通缘自智力的相当。棋逢对手,虽然争得厉害,但未尝不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心情。但对于吴进生的死,薛剑诗终是不能释怀,他看着袁家梁,摇摇头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和你共事的。”随后就拔脚进站。

气氛就尴尬极了。可谁也没想到袁家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大名鼎鼎的袁家梁竟紧走几步,抢在薛剑诗前面,扑通跪倒在薛剑诗面前,凄然泪下:“薛先生果真与我无缘吗?”众目睽睽之下,这一跪惊天动地!薛剑诗当场愣在了那里,半天才想起来俯身搀起袁家梁,众人早就围了一圈。薛剑诗冲袁家梁深深地一躬到地,说袁先生,礼我还过了,但让我留下来却是不能。

如此一来二去,耽误了进站时间,听着火车鸣笛的长音,袁家梁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拉住薛剑诗的手说:“薛先生,车已经开了,可见人不留客天留客。”薛剑诗无奈,随他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下,准备等下一班车,袁家梁就讲了许多两个公司合并之后的设想。薛剑诗听着听着,觉得与自己的许多想法不谋而合,就想,若跟着袁家梁干,怕是真能施展一些抱负的。

下一班通广州的车来了,薛剑诗没有买票进站。再下一班车来了,薛剑诗仍然没有买票进站。两个人以前没有机会聊过,这一次却谈得投机。谈到最后,袁家梁诚恳地对薛剑诗说:“现在,公司里缺的就是薛先生这样的人。如果你走了,我的许多想法就无从施展,还盼先生能留下来,你我共图大业。”薛剑诗淡淡地笑道:“我就是一介书生,年少无知得很,蒙袁先生如此看重,我努力做事就是了。”

袁家梁一看薛剑诗答应留下来不走了,不由得惊喜万分,趁势对薛剑诗说:“你我结为兄弟如何?”

薛剑诗正色道:“我只在袁爷手下打工,挣钱吃饭,结拜却是不敢的。”袁家梁知道薛剑诗对他的一些做法仍是耿耿于怀的,只得作罢。

薛剑诗就这么留在了袁家梁的蓝天集团。一时,袁家梁下跪求才的事就被春江市传为佳话,也有人说他是流氓,什么不要脸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后来这些话被袁家梁听到了,他哈哈大笑:“这太抬举我了。流氓岂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只有刘邦之流才配称流氓,那是能当皇上的啊。”袁家梁还趁势教育了袁明达一番:“慈不经商,义不理财,你想在商场干出点样来,就得扔掉你身上那些正正经经的东西。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别经商。”不知道为什么,袁家梁并不爱说教,却时时点拨着袁明达。

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薛剑诗不仅留了下来,而且居然就成了袁家梁的心腹。袁家梁把他的牛奶厂啤酒厂和养殖场都放手交给薛剑诗去做,薛剑诗果然也做得红红火火,但谁都知道,薛剑诗在袁家梁那里绝不仅仅是蓝天集团下属农贸公司的总经理,他是什么,却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蓝天集团的许多决策薛剑诗都是参与的,甚至许多关键性的主意就是薛剑诗拿的。可以说,蓝天集团有今天,薛剑诗起了关键作用。而薛剑诗有今天,也是蓝天集团给予的。水和乳,交融在一起了,就谁也分不开了。

14

袁一明一直是生活在围城里的,他读小学中学的时候,父母都还在,虽然父亲后来从岗位上下来了,但终究是副市长家的架子。读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已经在蓝天集团任要职了,他尽可衣食无忧的读书。没有为衣食操劳过的袁一明,很容易把生活想象得单纯而美好,对即将到来的日子也充满了热望。但从他回到春江市进了报社,扑面而来的日子一波一波地涌过来,使得他几乎站不稳脚。其实对于一个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来说,他对生活中可能的丑恶是有准备的,令他措手不及的是生活的复杂和严峻。袁家梁教育袁明达的那些话,袁明达后来对他感慨道:“我越来越感觉那番话是对的,在眼下,有时正派人很难经商。若经商就很容易变成流氓,而流氓经商反倒少了许多周折。”这就让袁一明搞不明白,如果说流氓就是头脑、计谋、手段,甚至成功,那流氓又应该是一个什么概念?袁一明经常被这些问题搅得昏头昏脑。

袁明达和袁一明在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谁也没有提到袁家梁,但袁一明想,他们都想到了他。

当年袁家梁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袁一明的父亲袁家栋已经住进了医院。袁家梁到医院来看袁家栋,袁家栋已经不能讲话了,他的目光转向袁家梁,呆滞的,吃力的,表情似乎是呆板的,又似乎深不可测。他的嘴噏动着,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袁家梁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哥哥,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兄弟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他相信自己读懂了哥哥的每一寸表情,这是由他们骨头里的血液决定的,和语言无关。良久,袁家栋闭上了眼睛,把头扭向了一边,似乎是累了。袁家梁又默默地看了袁家栋一眼,就站起来走了,此后,他再也没来看过哥哥袁家栋,直到他去世。

时至今日,提起袁家栋的葬礼,春江市的人仍然记得它的隆重。他的葬礼超过任何一届故去的市委领导,春江市的各界名流显要都赶来参加吊唁,省里的主要领导也送来了花圈。有心人记得,那天光花圈就拉走了二十几汽车。人们站在路的两旁看着,送葬的车队排了足有二里地长,车头系着白色的大花,很是肃穆庄严。

袁家梁那天穿一身黑色西服,扎银色领带,白衬衫很规矩地束在裤子里,领子很伏贴很整齐。

对于他这身原本在葬礼上很得体的衣服,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怪异。值得一提的是,袁家梁那时候在春江市的辉煌事业已经如日中天,起码在春江市,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袁爷”如此隆重了。他又是那种大而化之的性格,见省长的时候,也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装束。尤其是西服,他简直是深恶痛绝,认为在脖子上绑一根布条子是极不人道的事情,好像随时要准备上吊。所以他今天一出现,熟悉他的人都多看他两眼。

袁家梁却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他的目光一直就在袁家栋的照片上停留。他自始至终没有眼泪,也没有话,只是阴着脸。就在送葬的队伍要出发时,他突然抢到前面,跪在袁家栋的灵位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声音让离他很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袁爷”的手下彼此对视一眼,呼啦啦在他身后跪倒了一片。袁家梁这突然的举动令袁一明和袁明达他们大吃一惊,父亲生前毕竟曾做过春江市的领导,二叔眼下又是春江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为了照顾影响,说好不按旧规矩发丧,大家来鞠个躬就送老人上路,这是连他们的母亲也答应了的。所以连袁明达袁一明他们都没在父亲的灵前跪一跪,现在二叔突然这一跪,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还礼。袁家梁也没容他们多想,三个头磕过,就站起来,上了灵车。他的手下看着袁爷的脸色,自然也不敢多话,只是努力把事情办得漂亮。

袁一明当时就想,在这个人欲横流的拜金年代,父亲这样一个已经告别政治舞台多年,早已应该被人们忘记了的风烛老人之死,何以牵动了这么多人的哀思?不言而喻,二叔的面子太大了,父亲的死,不过是为那些一心要攀附二叔的人创造了一个机会。当时袁一明心中突然涌出无限悲凉,他对二叔的恨意,就是那时候产生的。他也知道这情绪产生的莫名其妙,但他就是觉得父亲的死和二叔有关系,而且死后还不得安宁,被和二叔有关的人利用着。但现在,袁一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了,他重新审视父亲的葬礼,觉得父亲那最后的风光,未尝不是父亲那灰色人生的最后一个亮点,未尝不是二叔无意中对父亲的一种补偿。因为那热闹,那隆重,都在证明着一点:成功!前朝后世,功过由谁评说?无非成者王侯败者寇!英雄没有成功就是流氓,流氓成功了就是英雄。至于这其中的过程和手段,没人愿意加以考证,人们注重的只是结果。

袁一明又想起张猛,血淋淋地被从楼梯上拖下来。而二叔只是不动声色。他们俩,究竟谁是流氓?

现在又冒出个薛剑诗。袁一明搞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按说他的头脑心胸都是一流的,他的智力只有二叔才能望其项背,一般人自是远远不及。袁一明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为一套房子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袁一明无论如何也不信,农贸公司的经理会为一套房子为难。那么薛剑诗又是什么意思?手段、计谋、心机,不分对象的使用,这大概就是流氓的概念吧。袁一明觉得这里的玄机很深。

15

当初薛剑诗投到袁家梁手下,袁家梁就告诉他只管放开手去干。薛剑诗很快就觉出来,当初吴进生虽然用他,对他的信任程度却远没有这么高。他出的主意,吴进生仅仅是拿来作为参考,这倒不是吴进生信不过他,只是和袁家梁相比,吴进生在胸襟、胆识、气魄上都要逊上几筹。

袁家梁最初让薛剑诗负责市场开发。他告诉薛剑诗,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必通过他袁家梁。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袁家梁就惊奇地发现,春江市的啤酒只有两种还能在市场上见到,那就是他们蓝天集团的“老爷牌啤酒”和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要知道,在薛剑诗负责蓝天集团的市场之前,春江市还有七家啤酒厂的。春江市有好水,有一家大型部属企业在选厂址的时候来到春江市,对这里的水进行化验,发现春江市的地下水完全符合矿泉水的标准。春江市人民这才知道,长期以来他们喝的用的洗衣服的冲马桶的饮骡子喂马的水,敢情都是矿泉水。有眼光的就打起了这水的主意,建起了啤酒厂。春江市的第一家啤酒厂就是袁家梁曾经呆过的雪莲啤酒厂。在那之后又相继起来六座啤酒厂。那家对水质要求严格的部属企业最终把厂址选在了春江市,这无形中为春江市的啤酒业做了广告,春江市的啤酒在周围城市一直销得不错,七家啤酒厂虽然竞争激烈,但各有各的市场,大家都有饭吃。而薛剑诗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改变了局面,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更奇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是水到而渠成的,没见战火也没起硝烟,真可谓“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袁家梁让薛剑诗不用跟他汇报请示,薛剑诗果然就声色不动,事情却办得漂亮。袁家梁暗自庆幸自己没看错人,薛剑诗确实是个奇才。但真正让袁家梁对薛剑诗刮目相看的,却是薛剑诗的另一举措。

那天薛剑诗找到袁家梁,说:“董事长,我有个想法跟您谈谈。”

袁家梁笑道:“剑诗啊,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做好了,不用跟我商量。”

薛剑诗平静地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只是提个建议,主意还得您拿。”

袁家梁打量着薛剑诗。薛剑诗在蓝天集团的地位已经奠定了,但是他的朴素平实仍和从前一样,神色间也不见半点张扬,对自己,仍然保持应有的距离和分寸。就是这个人,一年内挤跨了五家啤酒厂,眉宇间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一味淡淡的。袁家梁不由有些感慨。

薛剑诗被他看的有些奇怪,叫道:“董事长?”

袁家梁醒过神来,忙道:“哦,你有什么想法,坐下说。”袁家梁后来才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薛剑诗那天那番话对蓝天集团的发展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好比一盘棋,旁边一个人支了关键的一招,从而基本上就决定了这盘棋的输赢。薛剑诗那天对袁家梁说了许多,他分析利弊,事情的可行性,操作程序等等,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蓝天集团向全市市民集资。就这一句话,就令袁家梁茅塞顿开,他马上着手进行这件事,以高出银行一倍的利息,向全市人民发行债券。这一下,就发行了三个多亿,而袁家梁也就此成了全市人民的大老板。等到别的企业也醒过味来想效仿时,政府已经开始控制乱集资了。袁家梁就这件事对袁明达说过,薛剑诗确是栋梁之才。袁家梁对袁明达说:“不要小看一个点子,这证明了一个人的头脑。知道哥伦布和鸡蛋的故事吗?有人嘲笑哥伦布不过是发现了一块早就在那里的土地,哥伦布就拿起一个鸡蛋问在座的人,谁能让这个鸡蛋站起来。结果人们用尽了办法也办不到。哥伦布拿起鸡蛋来轻轻一磕,鸡蛋就站住了。哥伦布是告诉人们,许多东西就是在那里的,关键在于发现。比如薛剑诗提出的这个点子,能够想到它的人,就是有头脑的人。”

这件事之后,薛剑诗在袁家梁的心中就举足轻重了。也是从这件事之后,袁家梁让薛剑诗出任蓝天农贸公司的总经理。他相信,凭薛剑诗的实力,他一定会坐稳春江市啤酒业龙头老大的位置。

果然,现在春江市仅存的两个啤酒品牌中,经过这几年你死我活的拼斗,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已经败下阵去,只剩苟延残喘的分了。虽然还没被最后挤出市场,但人们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

在春江市原来的其余六家啤酒厂当中,规模最大的就是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厂。七星啤酒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田万杰,原来是郊区田家村的一个农民。早些年在田家村提起田万杰,村民们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泡荒子。”人们这么说。“泡荒子”是当地方言,意思大约是不务正业。人们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候日上三竿了别人都从地里回来了,才见他头不梳脸不洗刚刚从炕上爬起来站在自家门前万分无聊地看蚂蚁上树呢。有时候深更半夜别人都睡醒一觉了,没睡觉的也在炕头上和老婆把该干的都干了,他才骑辆破车子不知道从哪儿刚回来。这都不算,最让人们看不惯的是他家的地常年荒着,当个农民,不伺候地,那能叫农民?让村里的小伙子们气不服的是,就这么一个人,硬是娶回来一个城里老婆。城里老婆自然更不种地,村里人也不知道这两口子靠什么活着,有时候也大鱼大肉地吃,连着三天不起火啃剩干粮也是家常便饭。

就是这个“泡荒子”,听到春江市的水质符合矿泉水的标准,心念一动,有了办啤酒厂的想法。那时候春江市仅有一家雪莲啤酒厂,啤酒市场无比广阔,田万杰抓住时机,在春江市看好一块地皮,就那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那些年贷款比现在的存款还容易,银行还有任务,一年要贷出多少款才行,否则还要挨批,可不像现在了。田万杰成了春江市第一个贷款数万元的农民,并且靠这几万元起家建起了春江市第一家农民啤酒厂,这件事在当时挺轰动的,还上了大报。

按说,田万杰的“七星啤酒”在春江市正经是火过几年的。当时的竞争远没有现在这么激烈,只有一家自我感觉良好的雪莲啤酒厂,但国企那种古老僵化的管理体制显然早就不适应这个社会了,所以他们的产品质量一直上不去而成本却一直下不来,空有一个架子罢了,田万杰的啤酒一上市,就占领了雪莲的一大块市场,钱自然也狠狠地赚了不少。但田万杰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只要有合适的土壤,他的野心就会蓬蓬勃勃地发展壮大。他并不满足于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赚钱,而是继续贷款,扩大生产规模。但这时候,已经有许多人看好春江市如矿泉水一般品质的地下水了,春江市又陆陆续续地新建起了五家啤酒厂,春江市的啤酒市场一夜之间变得拥挤起来。在竞争中,田万杰为了争夺市场,就一年年地贷款,用这些钱来翻盖厂房,引进国外的先进生产线,给经销商和客户返还利润等等。这样一来,银行就被拖进去了,田万杰年年贷,银行年年给。市里一些贷不到款的企业就在市里的会议上骂,骂银行是田万杰的姘头。可是银行也有苦衷,当年银行是按照市领导的指示扶持田万杰的,不能不贷。贷到现在,银行又唯恐田万杰的啤酒厂跨了,以前的贷款就更没地方去说了,所以银行现在是拼死力来保田万杰。前一阵田万杰病了住院,最先乱了阵脚的就是银行,一个银行副行长亲自带人把田万杰送到北京大医院,还四处请专家找名医。

其实,在袁家梁的啤酒厂发展壮大起来之前,田万杰的金运公司在春江市的啤酒业中,一直还是老大哥的位置。若说田万杰也算得人中的尖子了,但田万杰的那点聪明,和袁家梁、薛剑诗相比,自然就差得远了。事实上,金运公司这些年主要就是和蓝天在斗,但如果不是有银行贷款撑着,他也早就败下阵来了。

袁家梁的啤酒厂是在吞并了春江市国有雪莲啤酒厂之后才壮大起来的。袁家梁的蓝天集团下面,有好几家实体,他并非一定要挤啤酒这个独木桥。但那个时候的袁家梁已经是“袁爷”了,袁爷的钱也已经足够多。袁爷有了钱也不忸怩作态地说“我穷的只剩下金钱了”什么的,有了钱的袁爷越发地觉得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袁家梁成了袁爷以后,觉得自己的心眼儿变小了,以前的许多事在心里放不下了,而要解决这些事,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或者反过来说也行:没钱的时候,这些事放在那里也就不想解决了,就像一个乞丐不会去劳神关注股票行情一样。

袁家梁想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雪莲啤酒厂。当年因为倒卖汽车,啤酒厂一脚踢开了他,这让袁家梁觉得太他妈缺德了,一点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都没有,一点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都不讲,对待犯了错误的同志,就像甩包袱一样地甩掉了,这哪里是对革命同志负责任的态度?袁家梁倒也不是留恋那个厂子,但是我不留恋可以,你怎么能够像踢足球似的把我踢出门去呢?总之,袁家梁觉得不舒服,而且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越来越不舒服,嗓子眼儿里卡着块骨头,他决定要把它取出来了。

在此之前,雪莲啤酒厂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人吞并。长期以来养成的国企的优越性根深蒂固,虽然厂子早已经千疮百孔了,人们却并不觉得,就像蚂蚁并不觉得它们啃啮的木头已经快要空了一样,仍然表情矜持地出出进进,对雨后春笋般悄然兴起的民企私企不屑一顾。但是突然就有这么一天,雪莲啤酒厂所有中层以上干部都接到了请柬,是在当时春江市最大的望湖楼饭店设宴,请客的,居然是袁家梁。

事隔多年,袁家梁的名字在雪莲啤酒厂依然叫得响亮。厂里的工人大都知道春江市鼎鼎大名的袁爷,就是当年倒卖汽车被啤酒厂开除的袁家梁。人们心情复杂地念叨着这个名字,那口气是不屑的,也是羡慕的。已经有不少技术人员从雪莲跳槽到蓝天了。没去的,虽然迷惑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惜屈尊自己国家工人的身份,去给私企老板打工,但同时也在观望着,因为据说,蓝天的工资比雪莲高了一倍还多。

那时候雪莲啤酒厂的书记和厂长还都是当年的老人。国企就是这样,除非你犯了错误,否则不到年龄是不让你退休的,只管高枕无忧地在位子上坐着就是了。他们自然也收到了请柬。请柬上诸如“恭请”、“敬请光临”等字眼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让人看了很舒服,可惜是烫金的,印上去的。名字和时间是手写的,就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简单而潦草,字体也枝枝杈杈,很不用心的样子。厂长和书记都各自对着这张请柬皱起了眉头。

两年前,他们眼见得市里又办起了一家啤酒厂,从厂房到设备都是一流的,其规模远在雪莲之上。厂子一上马,似乎是专和雪莲啤酒厂对着干,雪莲从哪里做市场,他们也从哪里做市场,很快就抢走了雪莲厂一半以上的生意。这还不算,他们还用高薪挖走了雪莲啤酒厂一大批技术人员,那些人不仅带走了技术,要命的是还带走了情报,这就更使得雪莲厂节节败退,狼狈不堪了。雪莲厂的书记和厂长这时才感受到事情的严峻,他们终于不再自我感觉良好地坐在老板台后边等待事情自然发生转机了,忙去托人打听这家新兴啤酒厂的来头,后来消息传回来说,这家啤酒厂的老板就是袁家梁。书记和厂长听到消息心里这个恨呀’直恨当年没有再手狠一点把这个家伙弄到监狱里面多住些日子。同时也生出许多感慨,觉得造化弄人,当年被厂里开除的一个工人,如今竟有了这般作为。自己若不是被这个企业缚住了手脚,谁知道今天会是什么光景?今天他又在本市最大的饭店摆下宴席,意欲何为?示威吗?显示他有钱吗?去还是不去?

如今这请柬红红的烈烈地摊开在桌上,很张扬很不可一世的样子,令雪莲厂的书记和厂长很是觉得不以为然。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被老子开除的一个小工人,去!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

厂长书记说去,中层干部自然更不会说不去。一则跟领导保持一致,二来,凭厂里开的这点死工资,也少有机会能走进望湖楼的大门。所以那天除了有病的有事的,雪莲啤酒厂共去了一百一十三名科级以上干部。

袁家梁在望湖楼饭店门口迎候着大家。去的人里有一些是袁家梁离开以后才去的啤酒厂,袁家梁不认识他们,他们对袁家梁的名字却早已耳熟能详,见了面自然恭敬客气。另一些人都是袁家梁的老同事,有些关系好的,碍于书记厂长,脸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只在握手的时候稍稍用些力量。另一些书记厂长的死党或者原本就心存芥蒂关系不睦的,索性就在神气间带了出来。袁家梁也不在意,好脾气地一直微笑着,客客气气把大家迎到二楼大厅里。

那顿饭的气势令许多人一见之下就目瞪口呆。望湖楼饭店许多人是来过的,但那样的排场却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大厅的四周摆满了鲜花,真的鲜花,浓郁的花香制造的空气令人觉得置身原野,而不是在原本应该有油腻气味的饭店。有音乐缓缓地流淌着,不是录音,在餐厅的角落里,有真的人在弹奏真的钢琴。八个人一桌,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的餐巾都叠出了不同的形状,镶着金边的餐具幽幽地泛着光。每个餐桌旁都站着两个苗条秀丽的女孩子,身着白色绣花的旗袍,阐释着含蓄内敛,又用颀长而富于曲线的身材微微透露着诱惑。你这里刚刚拿出烟来,女孩的纤纤玉指已经举着燃着的打火机递到了你的嘴边。她们微笑着动作娴熟地为每个人铺好餐巾,然后静静地退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注意着每一个客人的需要。

菜是淮扬菜。腌笃鲜八宝鸭呛虎尾大煮干丝蟹粉狮子头水晶虾仁酒酿圆子等等等等川流不息地端上来,原料实在而滋味清淡,刀工精细,火候讲究,汤或清而见底,或浓而似乳,淡而不薄,浓而不腻。没怨气的自然吃得满心高兴,有怨气的也早已忘了怨气,只顾招架通红的螃蟹油亮的大虾,惊叹袁家梁的手笔之大了。一腔怨气全在饱嗝声中放跑了,剩下的只有服气。

袁家梁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屋人觥筹交错,一丝冷笑在他嘴角一闪而过。他端着酒杯站起来,众人早已被他这顿饭的气势震住了,况且吃了人家嘴软,见他站起来,遂自动安静下来,听他说什么。

袁家梁端着杯子扫视一圈人群,笑道:“感谢大家的光临。今天大家使用的餐具,都是我刚刚买的新餐具,为大家服务的小姐,也都是我们公司公关部的姑娘们,你们尽可以放下心来,吃好喝好玩好了。来,我敬大家一杯,干了。”说罢一扬头把手里端的那杯雪碧倒进嘴里。

大家也急忙都跟着干了,然后人群中就有人低声地笑,这笑似乎传染,很快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低声笑起来,一会儿低声又转为高声,大厅里一片沸腾。谁都知道,望湖楼饭店的饭菜有名,小姐更有名,是春江市性病的传播地。有袁家梁这几句话,刚才还对望湖楼饭店不放心的那些人,对身后那些漂亮小姐心存芥蒂的人,立即放松了神经,更加大吃大嚼起来。还有一些人听了这话就有些耐不住心痒,借着酒意对身后的姑娘说一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或者趁势在她们身上占些小便宜,那些姑娘也不恼,仍然微笑着,只轻轻躲闪。总之,一切尽善尽美,尽如人意。人人吃得脸上放着红光,人人都觉得满意,太满意了,袁家梁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然而高潮还没有到来。看看酒到酣处,袁家梁朝一直站在门口的几个小伙子做了个手势,一会儿就抬进来几只箱子。姑娘们打开箱子,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瓶茅台酒。众人愕然之际,袁家梁又站起来,朗声说:“诸位,袁某送大家每人一瓶酒。这不是贿赂,是感谢雪莲啤酒厂。如果当年不开除我,我怎么会有今天的风光。”说罢哈哈大笑,端了酒杯走到书记厂长那张桌前:“感谢感谢,二位,今天一定要吃好啊,我袁家梁能有今天,全拜二位所赐。来,我敬二位一杯。”

书记厂长很是尴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僵在了那里。袁家梁哈哈一笑,也不作理会,自顾喝了那杯酒,冲着书记厂长也冲着所有的人朗声道:“有件小事顺便告诉大家,我袁家梁准备兼并雪莲啤酒厂。”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却惊呆了一批人,大家都像书记厂长一样僵在了那里。有人嘴里还含着一块螃蟹,也忘了咀嚼,螃蟹腿在嘴外边伸着,好像人嘴里长出了象牙。袁家梁扫视一圈餐厅,冷笑一声,然后招呼也不打,转身扬长而去。那些为客人们服务的姑娘们也含笑而退,跟在袁家梁后面走出了餐厅。就连一直不绝于耳的钢琴声也戛然而止,那个穿白色列宁装的小伙子合上琴盖站起来,也跟着走了出去。餐厅里只剩下酒已经被惊醒了一半的袁家梁请来的客人们,兀自发愣。

这顿饭浓墨重彩的开始,又在高潮时戛然而止,好比烧得正旺的灶火突然间撤了柴,这巨大的反差令人不知所措。袁家梁要的正是这效果,他后来说,那顿饭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从气势上瓦解了雪莲啤酒厂全体干部的意志。如果他们不来赴宴,或者不是全体干部都来赴宴,而是像我袁家梁看不起他们一样看不起我,重整旗鼓和我拼个高低,最终结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然而不出袁家梁所料的是,那顿饭果然请到了雪莲厂的全体干部,既然上了这条船,驶向何处自然就由掌舵的袁家梁说了算了。一百多名中层干部虽然对袁家梁要兼并雪莲厂的事不尽信实,但每个人心中终究是藏了这么一句话:我袁家梁要兼并雪莲啤酒厂。掌管着全厂各个部室的中层干部们存了这念头,遇到事情就未免灰心,不积极不振作,雪莲啤酒厂更加迅速地衰败下去。果然,没出一年,袁家梁就通过银行吃掉了早已发不出工资且债台高筑的雪莲啤酒厂。

雪莲厂的干部职工们是吃惯了大锅饭的,做惯了主人翁的,享受惯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雪莲厂被资本家接收了,许多人自然不习惯,有强烈的对抗情绪。和袁家梁原来厂里的工人相比,雪莲厂的工人懒散、拖沓、大手大脚。袁家梁冷眼看了一个月,就把原来的工资制度改成了红包制,但是红包里的数目袁家梁却想办法让人捅了出去,自然,干活努力的原厂职工比雪莲厂的职工高出了一大截。只有一个精神受过点刺激的雪莲厂工人,脑筋不大灵光,以前谁也看不起他,只能干点杂活,他红包里的数目反倒比雪莲厂其他人的数目大,据说是因为他不偷懒耍滑。有人不服,闹着要走,袁家梁放出话来:来去自由,愿意走的抬腿就可以走,厂里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一直到你找到工作。可是在春江市,又哪里去找比蓝天集团更有实力的单位?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不再是社会主义大锅饭的时代了,不干活,就连西北风也没得喝。这才调整了状态,努力工作。初时自然是有怨言的,但很快,这怨言就被高奖金高工资消解了,他们感受到了在雪莲感受不到的价值,那就是只要劳动,就有回报。雪莲厂工人的积极性一旦被调动起来,马上就显示出了大厂工人的素质,他们技术熟练,操作规范,自是其他工人比不了的。袁家梁的啤酒厂就此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

自打薛剑诗接管了啤酒厂之后,啤酒厂更是小船遇顺风,扯起了帆就一路驶了出去,短短时间内兼并了五家啤酒厂,只剩下一家七星啤酒厂,也是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了。田万杰住进医院以后,银行派人进驻七星厂,接管了账目,前几天从报社透出最新消息,说七星厂实际亏损了上亿元了。

薛剑诗自然是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的。七星厂已经千疮百孔了,对蓝天集团早就构不成威胁,他并不急于搞垮它或者吃掉它,他要利用它来击败他的另一家对手。

16

袁一明看着他面前的稿子,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这个学中文的高才生到了报社才知道,干记者,最关键的不是文采,而是分寸。新闻稿的写作是有路数可循的,文笔上可供发挥的余地并不大,所谓“大笔杆子”,无非是分寸把握得好。同一件事,话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那是大有讲究的。“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气势上大有不同。让袁一明头疼的是,他至今尚未熟谙这里的玄妙。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很不适合做记者。他面前的稿纸已经被涂抹得乱七八糟了,办公室里是配了电脑的,但袁一明还是习惯在稿纸上写稿子,他面对电脑屏幕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面对稿纸的感觉。袁一明叹了口气,扔下钢笔伸了个懒腰。他的懒腰伸得很尽情,两只脚向前伸,胳膊尽量往后探,这一探觉得摸到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赶忙坐直了回头看,是李主任正走进来。李主任笑得神秘莫测,先看了对面的小许一眼,然后对袁一明招招手,说小明你来,我跟你说点事。袁一明也看了小许一眼,见小许正瞪着他,就冲她吐吐舌头,跟李主任到了他的办公室。

李主任让他坐下,说:“小明啊,刚才社长找我商量给你的提成,你自己看提多少合适?”

袁一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提成?”

“就是你那六十万赞助啊。社长问我该给你提多少。”袁一明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拉来赞助还有提成的,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早就没想到呢。可是,从自己的亲叔叔那里要来钱,自己再从这钱里提取一部分据为己有,这事好像多少有那么点不合适。他看看李主任,笑笑说:“算了吧,要是从这钱里提成,我还不如直接找我二叔要钱呢。”

李主任有些发愣。他大约还没见过谁在这种问题面前说出这种话来。醒过神来他笑了,说小明啊,这是两码事,这钱你不要,也不能再退回你二叔手里去了是不是?

袁一明想想的确如此。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谁不要。可是该要多少呢?来报社的时间还短,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没有。他看看李主任,李主任也正看他,目光里有着隐隐的担心。袁一明踌躇了一下,问道:“一万块钱怎么样?”李主任眼光里的担心一下子没有了,如释重负般出了口长气,说:“没问题,我这就通知财务室,你明天就去领钱吧。”袁一明不知道,关于提成报社是有规定的,但那是为报社的广告做的规定,这种赞助却无先例。之所以找他商量,是因为假如按照广告部的规定,六十万的提成是一个很大的数字,未免肉疼,于是报社想先看看袁一明自己的意思。这傻小子张口一万,比预计的少了好几倍,上上下下自然都松了一口气。

袁一明回到办公室,在窗前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想到这些各自揣着心事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人们,有一半以上竟是二叔的股东,心里泛起许多感慨。从学校回来这几个月,尽管他不想掺和,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搅进了这个家族的是非之中。因为这个家族在这个城市,它的触须是无所不在的。不仅现在,恐怕以后,自己也不得清闲了。

下班铃声吓了袁一明一跳,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回到桌前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小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她的茶杯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

袁一明走出办公楼,一抬头,就看到运生正朝着他嘿嘿地笑。

“哎?你怎么在这里?”袁一明有些惊讶。

“等你呢。等半天了。”

袁一明就笑:“我今天刚挣了一万块钱,还以为你要图谋不轨呢。”

“才一万?”运生不屑一顾地说,“那我宰你还不如把我爸宰了呢。”

袁一明问:“找我有事?”

“没事,就想和你聊聊。咱们袁家,就你一个人还纯洁着呢,趁你还没变质以前,抓紧时间和你呆会儿。”

袁一明的胳膊搭上运生的肩头,笑道:“你他妈哪儿那么多废话。你今天没饭局吧?走,我请你下馆子。这六十万块钱,报社答应返给我一万。”

“什么又是一万又是六十万的?真事似的。”

袁一明就说了到薛剑诗那里拉赞助的事。

运生听完了就笑:“其实你不去拉,薛剑诗也会把钱想办法给报社送去的。我爸不过是顺水卖给你一个人情。”

袁一明有些明白,也有些糊涂,就笑:“你这家伙心眼儿像筛子。说说看,怎么卖给我一个人情了?”

运生也笑:“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没意思的事了。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去哪儿?”

袁一明最怕安排吃饭的事,忙道:“你说你说,哪儿都行。你把小刀磨快点,我今天就认宰了。”

运生想了想:“还是去我家吧。最近我闹毛病呢,大饭店没钱进不去,你那万块钱还不够一瓶洋酒钱,还是省省吧。小饭馆,我又受不了那个乱劲。”

袁一明犹豫一下,点头说:“好吧,我也有日子没去看二婶了。”

两个人骑着车子慢慢走,路过人民商场,袁一明说:“运生,你先回去,我进去买盒烟。”

运生哈哈地笑了:“你这点小心眼儿,还跟我使。你去吧,不让你带点东西,你心里也过意不去。”

商场里自然是琳琅满目,袁一明左顾右盼,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愁。给别人买东西,对他们这种男人来说,真是难于上青天。他一个个柜台看过去,心里只是犹豫不决。突然,一条丝巾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条蓝地缀大朵白花的丝巾,看上去素雅而高贵,摸上去手感柔软顺滑,价钱也合适,128元。袁一明想,就是它了,二婶长得漂亮,一生爱美,她一定喜欢这条丝巾。当即掏钱买下。

运生还在商场门口等他,他展开丝巾,问运生:“好看吗?”运生苦笑一下:“好看。可是,恐怕我妈她没机会戴这么漂亮的围巾了。”

进了门,二婶正在洗菜,是一堆西红柿。袁一明瞄了一眼,没有一个顺眼的,不是摔了碰了的就是伤一块烂一块的,大概就是那种一块钱一堆的货色。二婶脸上灰土土的,看样子好像是刚下班。也不知道二婶现在在什么地方打工。那一瞬间,袁一明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他又记起他的小学同学贾丽丽,记起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二婶来找他的父亲,甚至莫名其妙地记起在二叔床头上撞见的歌星凌雪。

二婶见他们进来,忙走过来,笑道:“小明来了,有工夫不见你了,忙什么呢?”说着话,眼珠不错地看着袁一明,那神色确是关切的,担心的,像一个母亲的眼神。袁一明心里就有些发热,走上去揽了二婶的肩坐在床上,说:“整天瞎忙,也不知道忙什么呢。二婶,你身体可好?”

二婶摇摇头:“也是一身的毛病,老了。”

袁一明想起来,忙拿出那块丝巾,抖开,问二婶:“喜欢吗?”

二婶眼睛一亮。她是识货的,笑道:“真丝的。挺贵的,买这东西干吗?”

袁一明把丝巾围在二婶脖子上,打量着:“嗯,真挺好看。”二婶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照着,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表情。一瞬间,袁一明恍惚觉得二婶还是昨天那个年轻漂亮的二婶。但他很快意识到,二婶确实老了。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的,发根处又露出了一截白色,身材也无可挽回地开始发胖了。袁一明又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下午,二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站在父亲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话,柔软,美丽,静静地宛若处子,一时觉得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同一个人。时光永远不停歇地流逝着,美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呢?一个女人如果从来没有美丽过,她对于时光的无情流逝,是不是少了许多感慨?她的人生是不是减少了许多失意?但是一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人,对于时光的流逝就感慨颇深了。

袁一明还在愣神,二婶已经把丝巾摘下来,铺在床上仔细地叠好,装回到塑料袋里,爱惜地看着它,说:“漂亮是漂亮,可我哪有机会戴这么娇贵的东西呀。”说着,拉开床前的五斗橱,小心地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运生笑:“妈,我和小明哥喝两口,您给我们弄点下酒菜来。”

二婶看一眼运生:“你这孩子,搞突然袭击,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一下呀。”

袁一明忙说:“我们也是碰在一起了,临时动议。”

二婶就洗洗手:“小明你坐会儿,我去买点菜。”

袁一明忙站起来拦在二婶前面:“二婶,别去了。我们又不讲究,家里有什么咱们就吃什么。那不有西红柿么,西红柿拌白糖就行了。”

二婶就笑:“看你说的,你轻易不来一回。”说着就往外走。

运生笑道:“你就别拦她了。”就掏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二婶:“您看着买去吧。”

二婶看了袁一明一眼,就有点不好意思:“我又不是没钱。”

运生有点不耐烦,把钱往二婶手里一塞:“您啰嗦个什么劲呀。”

二婶就不再说,接过钱,提上菜篮出去了。

袁一明和运生在客厅里坐下,运生翻抽屉找茶叶,袁一明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感觉比上回来整齐多了,显然这个家庭有了些起色。塑胶地板刚刚铺上不久,还散发着那种不好闻的塑料气味,大红窗帘也是刚刚换的。显然主人在努力地收拾这个家。但那台十八英寸的旧式彩电还没有换掉,显露着这个家庭在经济上的窘迫。

袁一明踱到书架前,随意浏览着书名,发现有一本《山野花的春天》,作者是陈叔远。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细一想,陈叔远不是运生的继父吗,就抽出那本书来看。是一本诗集,袁一明是学中文的,自己也写过诗,他看这本书就带了点行家的眼光。诗集是新出的,诗却显得老旧,无论是内容还是叙述方式,显然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明明跟不上时代了,却不自知,自我感觉良好地掺和这个时代的事。

运生把茶放在他跟前,看他手里拿着的书,解嘲地笑了笑,招呼道:“喝点水吧。”

袁一明笑道:“你继父还写诗呢?”

运生苦笑:“写个屁。这两年多了,连个四六句也发不出来。”

袁一明翻着手里的诗集,说:“是啊。这本来就是个饿死诗人的年代,这年头谁还写诗啊。你继父的诗就更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了。”

运生从他手里拿过那本诗集:“这不,去年自费出了一本诗集,印了一千本,连书号带印刷花了七千多块钱,说是为了评高职。我看,他是有瘾,非想出本书。”

袁一明笑道:“如今这种为理想为艺术而不惜牺牲一切的人已经是稀有动物了,多高尚啊。就这么一个还让你遇上了,你幸福吧你。”

运生也笑:“去你的吧。他是高尚了,一千本书堆在家里,占地方不说,那还花了七千块钱呢。我继父这个文人诗写得好不好不说,文人的清高倒有,脸皮又薄,又不愿意求人帮忙,每天看着这一摞书又无计可施,就上了邪火,总找茬跟我妈吵架。最后我看不过去,找了辆车把书全拉走了,给了他五千块钱,就说书都给他卖了。结果,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袁一明疑惑地看着运生:“就这书你真能给他卖了?”“卖了,卖给废品回收站了。他愣以为他这本鬼都不看的玩意儿有人买呢,你说有多悲哀。我有时想,像他们这种已经被社会淘汰的人,或许心里也清楚,只是故作镇定罢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话就不会做这些不合时宜的事了。可是别的老人不合时宜也罢了,像你继父他们还愣要把他们不合时宜的文化和审美强加于人,这就可怕了。”

运生叹了口气:“其实,我继父是个好人。他孤傲,清高,清白,讲骨气。这就显得他过于迂腐,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这个社会,是我爸爸他们那种人的社会。”

提起二叔,袁一明想起他那豪华的三层别墅和屋内精致的布置,不由得环视屋内,问道:“你家里经济挺紧张的吧?”

运生又叹了口气:“我妈现在在面粉厂打工,还是我托一个朋友给她找的事。每天累得要死,但只能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下个月听说就开百分之三十了。一个月也就是能拿二百来块钱。这年月二百来块钱你说能干什么?我们家那个诗人每个月就那点干巴巴的几百块钱死工资。我妹妹明年就要考大学,她那成绩够呛,还一门心思要考,就得上自费生,上下来,得有几万,你说能不紧张吗?”

“你东跑西跑的,这两年没挣点钱?”

“去年还真挣了点,可今年我倒腾建材,行情不好,又都砸进去了。”

袁一明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二叔,他就看着你们这么过?不帮助你们点?”

运生顿了顿,低声说:“前些年,他的生意刚作起来的时候,曾经让白云送来十万块钱。可我妈没要,又让白云拿回去了,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提过这回事。”

“哦?真的?”

“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这年月,谁跟钱有仇哇。不过话说回来,换了我我也不会要的。我还就佩服我妈这点,要不然,我早不在这个破家里泡了。”

运生很感慨地长叹一声。袁一明听出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弟弟,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疲惫。

17

四月是让人轻盈的日子,心里的许多东西挡也挡不住地往外溢。从报社出来,袁一明骑着车子慢慢走,被这四月的风吹拂得心里满满的。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看见一群老人正在那里拉着二胡唱歌,唱得都是些老歌,“天上布满星”,“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袁一明索性下了车子,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听他们唱。只见那些拉二胡的微眯着眼,拉得很陶醉。唱歌的则郑重地站在场子中央,很卖力很投入。袁一明有些羡慕这些老人,而且生出一些感动,觉得人老了原来可以这么美丽的。他身后的一株丁香正可劲儿地开着,喷薄出浓郁的芳香,令袁一明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花香,很容易让人怀想爱情。很自然的,袁一明想起了白云。

白云是袁一明年轻的生命中唯一和爱情有关系的女性,袁一明不得不承认,尽管白云一次次地令他感觉受了伤害,但白云仍然占据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袁一明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四月微风。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和白云牵着手在林阴路上散步,老人们的琴声和歌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白云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和燕子般呢喃着的细语。他觉得脸上有些痒,好像是白云又在拿手指轻轻地挠他,不由得嘴角一翘笑了,说别闹别闹,同时用手在脸上一拂,觉得触到了什么东西,睁眼一看,哪里有什么白云,眼前仍然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在自得其乐地唱着歌,落在脸上的是一朵丁香花,已经被他抓到了手里。

袁一明惆怅地叹一口气,把那朵丁香花捏在手里端详着,意外地发现这竟是一朵五瓣丁香。关于五瓣丁香有一个美丽的说法,说是谁见到五瓣丁香会给自己这一年带来好运气。袁一明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很香。他掏出西服钱夹,拿出一张纸币对折起来,然后把丁香花小心地夹在里面,又放回钱夹里。

袁一明掏出手机,拨通了白云的电话。

“喂?哪位?请讲话。”电话那端是白云好听的声音。

袁一明的心脏无端地突突跳得强烈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发涩:“白云,是我。”

白云轻轻笑起来:“小明啊。你这大记者怎么闲下来了,想起我来了?”

袁一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白云,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出来玩会儿怎么样?”

白云不再笑,很快地说:“晚上我没时间,有应酬。”

“那明天晚上呢?”袁一明固执地问。

“明天晚上……现在还说不准,明天再说吧。”

袁一明发狠地说:“明天不行,还有后天。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白云又笑了:“小明,你还是老样子,幼稚。”

面对白云的软语娇嗔,袁一明一时百感交集,只觉许多前尘往事涌上心来。他突然放柔了声音道:“白云,我想你,真的。”然后迅速挂了电话。

眼前仍是老头老太在唱歌,袁一明听了一会儿,总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白云拿着手机迟迟没有放下,她怔怔地看着这部精巧的红色三星手机,想着袁一明刚刚说过的话,心头也是一荡。门外和煦的阳光和温暖的春风也一样鼓荡着这个年轻姑娘的心。或者,仅仅是那春风罢了,这一切本与爱情无关。

白云用的是一部折叠手机,她轻轻合上盖,抚摸着这部小巧的机子。那含蓄的红色如天边的一朵绯云,引发人的无限遐思。

这部手机,是袁家梁送她的唯一礼物,虽然不关乎情谊,白云却依旧珍惜。白云是一个现代的、现实的女性,但在这类问题上,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的不能超脱。其实,袁家梁送她这部手机完全在不经意间,白云参加工作不久,袁家梁就要求她配手机,让她自己去挑选,拿回公司来报销。一天白云和袁家梁外出办事,办完事驱车回来时天色尚早,恰又路过联通大厅,白云就要求袁家梁陪她一起看看手机。白云挑中了这款外观时尚性能优良的红色三星机子,却没有带足够的钱,袁家梁当即掏出钱来付了账。白云接过发票却没有还给袁家梁,她哀求道:“董事长,这手机就当您个人送给我的,行吗?”面对靓丽如花笑靥如梦软语央求的女孩子,袁家梁如何能够拒绝,而且他哪里又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哈哈一笑算是通过。只是白云每每拿起这部精致小巧的手机,心里就泛起几许柔情。

白云收回思绪,把手机装进她的坤包里。窗外的柳树嫩嫩的芽子绿得人心疼,白云犹豫片刻,拿起桌上的电话要通了她隔壁的董事长办公室。

“白云?什么事?”袁家梁习惯地问。

在袁家梁惯熟的口气面前,白云迅速收起了自己,她简洁准确地汇报了几件公司里的事情,语气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一直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白云沉默下来,却仍然拿着话筒。

“还有事吗?”袁家梁奇怪地问。

“董事长,晚上,您有事吗?”白云有些支吾起来。

“没事。你怎么啦?”

“晚上,我请您吃饭?”白云说着,发现手心里竟然出了汗,脸也感觉到微微发热。这个一贯果断干脆满身都是自信的女人,自以为什么都不在话下,却在这个男人面前无可救药地感到紧张。

袁家梁想都没想,很快地说:“算了吧,我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

白云放下电话,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她觉得懊恼,更觉得伤心失望,还隐隐有一点后悔。她一直是一个把持得住的女孩子,这么多日子里她都做得很好,今天何以会一时冲动情不自禁。她爱袁家梁,她也爱这份工作,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她是因为爱袁家梁才爱这份工作,还是因为这份工作她才爱袁家梁。但总之,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失掉现在所拥有的。可是今天……虽然只是那么一句话,但袁家梁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不明内她的意思。都是春天惹的祸,都是袁一明惹的祸。

想起袁一明,白云突然决定,去赴袁一明今晚的约会。她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就拿出化妆包,打开小镜子,取出卸妆棉认真地卸掉残妆,然后又认真地重新上装。化完妆她打开橱子,取出一套平时放在办公室里以备晚上有应酬时的裙子,换下身上的职业套装,再将头发重新梳过。做这一切的时候,白云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却不知道这报复是冲着谁来的。袁家梁吗?袁一明吗?还是自己?她收拾妥帖,又在镜子面前仔细照了照,取出睫毛膏将睫毛又涂了一遍,使之更长更翘,让一双眼睛显得更黑更亮,然后拿出手机,调出袁一明刚才打来的号码,按下了绿色的发射键。

袁一明不清楚是什么让白云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当然知道白云刚才说有事无非是托词,可难道这么快她又回心转意了?他自然无从知道刚才那短短的一刻白云经过的心路历程,他只是兴奋,觉得被上天眷顾着。植物园里有一架藤萝,长长地披下来,缀着紫色的小花。袁一明就坐在藤萝架下的石発上等白云。有风一阵阵送来花的清芬,这一切都令袁一明觉得喜悦。

他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短信。他拿出手机来看:本公司为庆祝销售额超过三十亿元,特举行抽奖酬宾活动。恭喜您的手机号码中了本公司二等奖,奖品为戴尔手提电脑一部,请与130********联系。袁一明笑了,觉得自己真是好运气啊,报社那么多人都接到过类似的信息,唯独他没有。今天白云赴他的约,连大奖都找上门来了。信息当然是假的,奖品自然也莫须有,但这是个好彩头啊。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接到这类信息马上就把它删掉,而是饶有兴味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年轻的袁一明现在觉得一切都无比美好。

远远地,白云走了过来,是一身紫色的裙子,与这藤萝花一样的紫色,飘逸而朦胧,似梦似真,像一朵紫色的云远远地飘过来。袁一明看得有点发呆,他想岁月怎么在这个女人身上就留不下痕迹呢,或者说岁月的痕迹就是让她越来越美丽。

袁一明站起身来迎上去。他笑得很阳光,很健康,令白云的心有一瞬间的抽痛。白云所处的环境,笑容都是谨慎而程式化的,笑到几厘几分,大家都严格遵守,像一张贴在脸上的皮。这样纯净健康的笑容,令白云觉得久违了。可是,拥有这样笑容的人,又怎么能负载白云这样的女人呢?白云对这一点看得再清楚不过。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从藤萝的缝隙间筛下来,撒下点点光的碎片。袁一明拿鞋去踩这些碎片,但那碎片又跳到了他的皮鞋上。袁一明踩了一会儿,见总是徒劳无功,就收住脚步,笑着问一直跟在他身边默默无语的白云:“咱们去哪儿?我请你吃饭?”

白云淡淡一笑:“我不饿。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吧。”

两个人在植物园长廊边的长椅上坐下来,袁一明笑道:“没想到你真的肯来。我以为你不会再单独见我了呢。”袁一明目光澄澈坦荡,既不躲闪也不绕圈子,反倒令白云觉得惭愧。

白云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一明这才发现,白云从一开始几乎就没有说话。他关切地望过去,见白云两眼迷离恍惚,看着远处的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从见到袁一明的那一瞬间,白云就后悔了。袁一明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令白云愧疚不已。她可以不爱他,可以离开他,那些都不是她的错误,但是,她不能利用他。见到袁一明以后,白云明白了,自己就是想利用他,如同利用一块抹布擦掉一片污渍,她是要利用他填补内心的空白,利用他带来的新鲜感抵消另一个人带给她的伤害。意识到这一点,白云无法不生自己的气。尤其是袁一明见到她以后那毫无遮拦的喜悦,以及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表露,简直令白云无地自容。也是在那一瞬间白云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大男孩的爱情,已经一分都不剩了。她丝毫不能呼应他,丝毫不能调动自己的热情。

太阳一到这个时候,似乎跑得突然快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天已经暗下来了。见白云总不说话,袁一明也沉默了,而一旦没了话,罩在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反而浓厚起来,袁一明看白云的目光,渐渐有了内容。

白云回过神来,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她转向袁一明,苦笑道:“小明,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袁一明没有说话,仍然看着白云。这春风沉醉的晚上,让袁一明的心无比柔软。他的眼神不热烈,不霸道,而是温温的,湿湿的,充满了心疼和爱抚。四目相对,白云的心也是一颤。她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有时候人会迷恋上情境本身,斯时斯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但对于制造那情境的人,过后却再也无法解释得清楚。

白云站了起来,再次向袁一明说:“我真得回去了。”

袁一明仍然不说话,他也站起来,一伸手,就把白云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双手干燥,温暖,白云突然有一种欲泪的感觉。她很想对着这双手释放些什么,不管这是一双谁的手,只要他干燥,温暖,宽大,可以把她的手藏在掌心里。

白云没有把手抽出来,任他握着。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清醒过来,她不能给他一种错觉,令他觉得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可能性,因为白云知道,她对于一双手的迷恋仅仅是一双手,和手的主人无关。她已经不爱他了,这是事实,是她自己也没办法的事。

白云又是往日的那个白云了。有头脑,有策略,冷静自信。她反手拉住袁一明,缓缓地在植物园的小径上走。首先要动起来,白云想,动起来两个人之间的暧昧空气自然就消散了。

“你知道为什么许多恋人一旦分手,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白云看着远处一株盛开的桃花,幽幽地问。

“为什么?”袁一明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问题上面,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觉得那是有道理的。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分手以后再见面,不可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跟朋友一样的相处,所以就未免尴尬,未免把握不好分寸。所以,最好不要自欺欺人地说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买卖都不成了,仁义怎么还会在呢?”

袁一明警觉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云笑笑:“小明,我明确告诉你,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这样的接触只会给彼此添乱,今后,我们还是避免一些吧。”

晚风把白云的长发吹到袁一明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同时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把白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白云没有躲,相反也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抚慰。袁一明受到鼓励,停住脚步,一把将白云拽到自己怀里。那一瞬间袁一明热泪盈眶,好像丢失多年的珍宝终于被找回来了。

白云伏在他的怀里没有动。这么多年了啊,她多渴望有一个这样的怀抱可供她躲藏。这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没有去想应不应该,也没有去想爱还是不爱,和那双宽大的手一样,她迷恋这温暖宽厚的胸膛。她把自己尽量地放进去,再放进去,想要整个融化在其中。

袁一明拥抱她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感受着怀里这柔软的躯体,几乎不能自持。他紧紧地搂住她,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去用自己的唇探索她的唇。

白云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又感觉到他的嘴唇正在凑过来,立即清醒过来。她迅速离开了他的怀抱,并很快地用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正在火热状态中的袁一明有些不知所措,用一种迷离的眼光看着她,呼唤道:“白云……”

白云看看他,冷静地说:“我刚才说的话你以为都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那我再重复一遍,今后我们不要再单独接触了,希望你尊重我。”说完,白云扭头就走,在袁一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白云已经飘远了。

袁一明瞪视着眼前的一棵树,突然“嘿”的一声向那棵树打过去,然后在剧痛中觉得舒服了许多。他颓然靠在那棵树上,喘着粗气,他觉得刚才和白云的相见,简直就是一场梦,梦一样地来了;又梦一样地飘走了。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袁一明不明白。

百无聊赖的袁一明掏出手机摆弄。他又看到那条中了二等奖的短信,将那个联系电话念了两遍,突然想拨过去和一个陌生人说说话。

对方是一个女声,很柔和:“您好。”

袁一明暗暗笑了笑:“你好。我接到一条短信,说是中了二等奖,有这回事吗?”

那女子的声音更柔和了:“哦,请稍等,我查一查。”袁一明拿着手机等着,想那女子现在在干什么。是去喝了一口水吗?还是和同伙说又有一条鱼上钩了彼此相对大笑?她不敢去厕所的,那样时间太长,她怕鱼会跑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女人又说话了:“恭喜您先生,您的手机号是中了我们公司的二等奖。”

袁一明继续逗趣:“那我怎么领奖呢?”

“请您寄二百块钱的邮寄费,收到邮寄费我们就发货。”这件事情的玄机就在这邮寄费上了。袁一明都有点同情他们了,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二百块钱。他逗她:“我许多朋友都接到这样的短信,他们说是骗人的。你们的活动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女人有点急了。大约人被触到痛处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嚷道:“我们当然是真的,怎么会是假的。我们的活动是经过公正的。”

袁一明忍住笑:“是吗?那公正号是多少能告诉我吗?”

那女人彻底急了。这条鱼怎么这么狡猾,看样子是钓不到了。她终于气急败坏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恶?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还要什么公正号。去死吧你。”

袁一明哈哈笑着关了手机。他得感谢这个女人,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可能忘掉一件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用另一件事情来冲洗它。他甚至想告诉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那脾气干这行太不合适了,这么沉不住气,一上来就发火,有鱼咬钩也会被吓跑了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竟又走回到刚才等白云的那几只石凳那里。想着刚才的心情,满满的都是喜悦,只觉得恍若隔世。只一会儿的工夫,那石凳上已经落满了紫藤花。袁一明捉起几朵放在手心上,怅然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要将这几朵花如何安置。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挺大一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多愁善感的跟林妹妹似的,解嘲地笑了笑,扔下那几朵花,决定出去吃饭。因为他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自己也饿了。在一个空空的胃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自己在家里煮方便面的日子,那只会令心情更加灰败。袁一明骑车直接来到“秋水”,小菊一看是他,忙迎上来笑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我还以为你发大财了,不上我们这小饭店了呢。”

袁一明看得出来,小菊见了他是有点真心实意的喜悦。他笑道:“哪儿啊,我穷得天天在家煮方便面吃,今天一出门摔个跟头捡了十块钱,就赶紧来了。”

一边瞎逗,一边跟在小菊身后往里走。小菊扭头告诉他,散座已经满了,去二楼小雅间吧。袁一明没答话,他正在想,这个女孩子的头发真黑。

小雅间真是不大,安排了四个人的座位,但显然坐两个人比坐四个人更合适。小菊冲他笑笑,也不等吩咐,就给他端来了本店的赠茶。袁一明笑了:“我要喝新龙井,谁要喝这个。”小菊抿着嘴笑,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你才捡了十块钱,还想喝龙井。没让你喝白开水就不错了。”

小菊拿过菜单让他点菜,袁一明把菜单又还给小菊:“菜你看着安排吧,简单点。先给我拿两瓶啤酒。”

小菊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一个人,上来就要啤酒,这类人她们做饭店服务员的可见得太多了,那一定是心里有事。小菊笑道:“我们现在正搞活动呢,在本店就餐免费赠送红酒,要不你喝点红酒?”

袁一明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就红酒。”

菜很快地上来了,小菊把酒给他倒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却不离开,只站在雅间门口。袁一明有些奇怪,说:“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叫你。”

小菊嘻嘻笑道:“我负责雅五雅六,现在雅六没人,我就负责你这个房间。今天我运气好,照顾好你一个人就算我完成工作。”

“那你来陪我喝一杯吧。”袁一明期待地看着小菊。这一刻他真觉得小菊是最佳的酒友了,此刻他是寂寞的,却又害怕喧嚣,能有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陪他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样的关系注定了她既不会喋喋不休,也不会刨根问底。小菊笑着摇了摇头:“不行,我们有纪律的。”

袁一明哦了一声,内心隐隐有点失望。他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有点涩,香味也算醇厚,不由有些诧异,想这秋水饭店手笔不小啊,赠好茶也就罢了,这酒恐怕价钱也不低呢。

袁一明就冲小菊笑道:“你知道喝红酒的讲究吗?”

小菊摇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想听吗?”

小菊点点头。

“那,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教你。”说完袁一明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他虽然常和女孩子开玩笑,但这一男一女的独处一室,感觉就有些不同。

小菊却并不恼,含羞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再理他。袁一明忙说:“我说的是真的,干你们这行不懂行里的规矩哪儿行啊。来来来,我告诉你。”

小菊果然走得近了些,嘴上却说:“我不听。你不定又瞎说什么呢?”

袁一明也笑道:“狗咬吕洞宾。小同志,不懂就要学,像你这么骄傲,怎么能够进步呢?”说着,把酒瓶和酒杯都拿到跟前,正色道:“一瓶葡萄酒开瓶以后,先不能往杯子里倒,要让酒在酒瓶里呼吸一下,吐出芳香。然后才能斟酒,只能斟到玻璃杯的三分之一处,多了就蠢了。”

小菊脸红了一下。她发现,她刚给袁一明斟的酒显然高出三分之一了。饭店老板并不要求她们规范服务,这也是她们酒店的特色之一,太规范了就未免程式化,不亲切,缺少人情味。

袁一明正说到兴头上,没有注意到小菊的表情。他接着说:“把酒斟在杯子里,先不能喝,要先举起杯子来,对着光亮照一照,看看有没有渣滓沉淀物,再看看色泽是不是动人。这时候还不能喝,要把杯子略微摇晃一下,增加酒的蒸发力。完了还是不能喝,要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看看有没有葡萄的味道,或者是其他水果的气味,主要是闻这酒特有的芳香。这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就跟我们喝功夫茶有‘闻香’一道程序一样,被称作是‘酒对鼻子的敬礼’。然后……”

“还是不能喝。”小菊笑着接道。

袁一明也笑了,接着说:“然后就可以喝了。但是只能吸一小口,而且喝下去先不能咽,要在嘴里涮一下,可以品尝到这酒醇不醇,厚不厚。咽下去以后,要把舌头卷起来,看看有没有余香留在舌根上。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个品尝葡萄酒的过程。”小菊吐了吐舌头:“这么复杂呀,那我还是喝中国老陈醋吧。”话如此说,姑娘的心却动了动,觉得这小伙子真是渊博,什么知识都有。

外边有人在叫小菊,小菊答应着跑了出去,还回头冲袁一明笑了笑。小屋骤然安静下来,这安静让袁一明的情绪也骤然跌落,他这才发现他一直热热闹闹地跟小菊说话,甚至给那个莫须有的公司打电话询问大奖,无非是为了躲避自己的内心,躲避白云带给他的情绪。女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动物?她可以在你怀里乖顺得像只小猫,但当你爱抚它时,它却会伸出它尖利的小爪子挠你一下。如果你翻脸,它会喵喵叫着委屈地说是和你闹着玩,可那伤口却已经在流出血来。袁一明看着眼前这红色的液体,端起杯来喝了一大口。他不是来喝葡萄酒的,他是来买醉的,所以他才不去遵照什么葡萄酒的喝法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呢,只管大口地往嘴里灌。等小菊帮另一个服务员收拾完一张桌子回来的时候,他面前的那瓶葡萄酒已经空了大半瓶。

小菊仍然是冲他笑了笑,静静地站在门口,并没有发现他的脸已经红起来了。隔着一张桌子,袁一明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小菊。小菊穿着酒店发的工作服,那是一件中式对襟小褂,红底绣花,下身是一条乔其绒的黑裙子,倒也衬得一个姑娘的身材婷婷袅袅。

“小菊。”袁一明叫道,舌头已经有些发直了。

小菊笑盈盈地走过来,拿起茶壶给他续水。袁一明注意到,小菊的指甲特别好看,圆润饱满,长长的椭圆形,粉嫩的颜色,在灯光下莹莹地闪着光。小菊放下茶壶正要走开,袁一明出其不意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喃喃道:“小菊,你的手真漂亮。”

小菊吓了一跳,腾地把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她本能地回头向门口看了一眼,用力把手抽出来,一言不发走到门口,静静地站着。

袁一明笑了笑,一口气又灌下一杯酒,长叹一声,突然借着酒意就落下泪来。他并没什么非哭不可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很畅快。开始他还低着头,后来索性闭上眼睛扬起头来,任泪水尽情地流了一脸。小菊一直在偷眼看他,一个男人默默流泪的样子让姑娘的心变得柔软无比,小菊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怕他又做出什么举动。但他一脸的泪水还是打动了她,她走过去,拿起一张餐巾纸,默默地递给他。袁一明睁开眼,见小菊正看着自己,那眼神很柔和,很关切,不由心头一荡。他接过餐巾纸擦干了眼泪,冲小菊温和地笑了笑,解嘲说:“对不起啊。你们店赠的红酒还挺有劲。”

小菊嗔怪地说:“你以为我们酒店真赠这么好的葡萄酒啊?这是前些天几个客人要了没喝送我的,我见你一个人,怕你喝多了啤酒出事,就把这瓶酒拿出来送你了,反正我也不喝。”

这大大出乎袁一明的意料了。难怪这酒的口感很好,不像市面上的廉价东西。他感激地看着小菊,在醉眼蒙昽中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凝聚,让语言清晰。他是真的被感动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用这种方式关心着他,如果她不提起来,可能这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就真的被他当赠品了,可见小菊对他没有一点要求,她这么做,完全出于她自身的善良。袁一明觉得喉头又有些发哽,这和刚才那种想哭的感觉不同,他觉得心里满满的,热热的。他勉强笑“你以为这红酒劲小啊?我告诉你,这酒后劲大着呢,比啤酒厉害多了。”

小菊有些慌:“是吗?我以为这就是葡萄汁呢。那你快别喝了,我让厨房坐一碗酸辣汤给你醒醒酒吧。”

“不,不用。”袁一明站起来,嘴里含混着,脚步也有些踉跄。小菊忙上前扶住他,问道:“你要去卫生间吗?走到最前边向左拐。”

袁一明走了两步,觉出小菊在扶他,就站住,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小菊。这种眼神小菊见得多了,在她们酒店喝醉了的人都是这种眼神,小菊知道,他是真的喝多了。见他站住不走,就用哄孩子的口气说:“你坐下,我去让厨房给你做汤来,啊?”说着就要扶袁一明坐下。

袁一明却不坐,还是直直地看着小菊。小菊抽身要走,他突然抓住小菊的肩膀,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小菊,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小菊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抬头看袁一明,袁一明仍然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她不知道他是醉着还是醒着。但小菊明白,自己很愿意被他这么抓着肩膀半拥着,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脸健康的笑容,但这一切都掩不住他身上那股书卷气。小菊知道,自己一直就对他有好感的。

但这一切也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酒?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对自己说这几句话才来的,那是为什么?他失恋了?

想到这里,小菊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移。他一定是失恋了,才来这里喝酒,喝醉了才对自己说这番话,他是把自己当成他女朋友的替身了。小菊僵硬地站着,肩膀承受着袁一明的两只手像是承受着千斤重的石头。年轻的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知道他做这一切都算不得数的,他说的话也当不得真的,但她又舍不得就这么甩掉他的手转身离去,就在他的手搭上她肩膀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爱他。以前之所以没有意识到,是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小雅间里变得异常安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小菊只听得到自己耳朵里的轰鸣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慌乱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好,但眼神却水水的明亮异常。这一切,酒醉中的袁一明却都没有看在眼里,恍惚间他已经不清楚自己扶住的是谁的肩膀,更忘记了扶住这肩膀的初衷,他只觉得有这样一个温热的、柔软的身体被他掌握着,心里就不再空落落的。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一阵阵袭过来,令他觉得迷乱,袁一明不由自主地就把小菊越拥越紧,随后就把嘴唇凑到小菊那年轻光洁的脸庞上去,他的唇滚烫灼热,小菊被这滚烫的男性的气息熏着了,腿一阵阵地发软,不由得就倾倒在他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栗着,面庞娇艳如桃花。

“小菊。”随着叫声,一个服务员应声而入,却看见两个人都是一脸迷醉,微闭着双眼,紧紧拥在一起。那服务员也是认得袁一明的,这一惊非同小可,觉得眼前这一幕真是奇怪。她本能地“啊”了一声,扭头跑了。

袁一明的酒意登时被吓醒了一半,他慌忙松开小菊:“谁?”他问道,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小菊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来,她依旧眼睛水水地望着袁一明,声音软软地道:“是芳芳。”作为这个饭店员工的小菊对此事倒似乎浑不在意,想也不去想它的样子,只管盯着袁一明看。

血急速地在身上冷却,袁一明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的袁一明好像刚刚明了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就有些尴尬。袁一明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如此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对小菊解释。他当然可以把一切罪过都推到酒的身上,而且事实上似乎也正是这样,但袁一明觉得这么说未免太不汉子了,况且,真的只是酒吗?

袁一明怔怔地看着小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小菊却已经从他的眉宇间读出了端倪。那姑娘脸上的红霞悄悄隐退了,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从他的脸上收回自己的目光,静悄悄地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