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 我 我(下)
我寻找我,我发现我,我找到我,我改变我。
——作者
“咣当,”两扇新绿漆的大铁门被从两边推开,强烈的阳光下,救护车闪着蓝色警灯等在门外宽敞的院坝里,院坝外围是间杂着茂密灌木与高大松木的树林,一条连接院坝的路穿破阴暗的树林,盘旋向无尽的远方山野。
担架被抬上救护车,随着两扇车门被带上,所有医护人员和几乎“伤重不治”的“我”被关进那疾驰离开的鸣笛声中,我傻站在原处,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的灵魂。再回头,高矗的新绿色铁门已然深锁,和着宏伟的围墙把我隔绝在外。我转身,头也不回朝救护车离去的方向奔跑,没入难以被人察觉的灌木丛。
太阳在山边的天际,时而从灌木或松叶间透出那如火的圆脸,不知道它正在升起还是正在落下,跑过一座座起伏的山巅,我在荒野迷失了自己。偶尔会走出某个树木的边缘,闯进快要成熟的玉米或高粱地,或者爬过崎岖杂乱的山石。渴了就寻一处山间的泉水解渴,饿了就潜入某个依山的村落,随便偷点吃的回到山林里充饥。时间悄然流逝,那天边的太阳仿佛永远不再上升或落下,就这样从未改变的朦胧的晨辉或傍晚,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会有人追赶,我试着走出渺无人烟的山野,接触陌生的村庄或穿过陌生的小镇,我目光会收到身前身后众多人对我蓬乱辽长的须发或长时间被灌木刮成碎破的褴褛衣衫指手画脚,他们拉开比较挨近我的孩子,或者把放门外的东西收进屋里。好心人会远远扔来半块干饼或一包冒着热气的饭团,靠着它们,我支撑着颓废的灵魂在无尽的虚空游荡。
“你的家在哪儿?”
我听见有小女孩的声音问。
“家……”我抬起头,却发现自己俨然说不了话,一个字卡在喉咙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来。我才想起来什么,紧张地四处张望,然而陌生的世界,我完全不知道家在什么方向。
小女孩许是被我慌乱的举动吓住了,哇哇大哭着跑开。
附近的大人围拢过来,他们有的拿着棍子,有的向我扔石块,我双手护着头,冲破人群,像猴子般逃离小镇,回到树林。
“家……”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为什么我没想到去寻找它。
太阳圆圆的脸挂在天边,不知道它要升起还是要落下。
走过一片片已经枯老的玉米地,秸秆上只剩下被掰了棒子的空壳,有的玉米地被牛群踩踏成残断的废墟。终于来到没有灌木和树林,仅仅在草丛间散落着簇簇荆棘的荒坡,环顾连绵的荒坡四周,熟悉的山野把我带回了那熟悉的世界。
几乎可以鸟瞰山脚被远山包围的田地,公路沿田地对面的山脚延伸,消失在盆地的另一端。收割了稻谷的地方,露出大面积灰黄的泥土,还未收割的田块散落着金黄。有打谷的人家还在田里劳作,微弱的“咚咚”声有节奏地传到耳朵里。
我循着熟悉的羊肠小道,胆怯地往山脚田地间的村庄走去。
在家宅后面的松树林躲藏了好久,才鼓起勇气绕过铺满金黄稻谷的田梗,慢慢移到厨房外的梧桐树下的柴堆后面隐藏起来。母亲在厨房做饭,偶尔有锅碗瓢盆的响动。院坝里也有理草料和着家人隔了距离大声的说话传来。从厨房和厢房间的空隙看出去,大水牛正在院子边的梧桐树下吃草料。
“这是什么时候?”我从梧桐树杆看出去,远处,片片金黄的谷田间还有村邻们收割的影子,他们忙碌劳作的身影,这不是我回来时满目疮痍的模样。我慢慢靠近厨房的墙脚,躲在一堆齐胸高的青瓦后面。父亲正来来回回从院坝里把草料送上厢房的楼上,因为背了光线,看不清还有亲人在另一面不知道做着什么,但我还能依稀回忆起来那应该是二哥的身影。两个小孩在水牛周围奔跑玩耍。堆草料的窸窣响动、大人隔着距离的对话、鸡鸣猪叫、小孩的嬉闹齐齐传进耳中。
“两个小孩?”我揉揉眼睛看过去,没错,那确实是哥和我小时候的模样。“天啦!我回到了什么时候?”我脸颊汗珠直冒,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原来我小时候这么顽皮,”看着自己跑跑跳跳的身影,我不禁叹着自语。想说的话却卡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突然升起奇怪的念头,“那后面的灾难、家乡的毁灭就不会发生了,但我能这样做吗?别说杀人,杀死一只老鼠我都会感觉害怕,”我犹豫着,把捏紧瓦片的手松开,手心已经渗出汗珠来。“毕……竟我背负那么多条命案,”“我”微弱的声音在脑海回游,“……无数个必须死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只剩一个,只能剩一个,”“我”像猛虎般扑过来,后脑的血却像喷泉喷出丈许,红色的血海瞬间把我淹没,我惊吓中清醒过来,再抬眼看向自己和哥玩耍的地方。
小时候的我准备走上父亲从院坝高坎边厢房楼上的木板桥,在边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壮着胆迈出第一步。父亲在楼上一边堆草料一边鼓励我别害怕。
“别……”我下意识地想制止自己再往前走,但身子僵在原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会掉下去的,”我搜索着童年的回忆,摸摸眼角若隐若现的无法消失的疤痕。可比起自己后来对故乡造成毁灭性伤害留下的那些无法磨灭的疤痕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是不是这次的我,本来是应该死去的?那后来的故乡,还会是现在看到的样子,只能剩一个,”我默然,“剩的这个应该是我。”
我已经走到木板桥中间,却停下来,有些害怕了,想要后退。
“别低头看,看前面,来,再走几步就成功了,”父亲鼓励。
我不知不觉在手里拽着一块碎瓦片,没再多顾虑,猛烈扔向已经恢复勇气,迈步向前的我。
“哎哟……”随着惨叫,我的身影直直地从桥上跌落下去。
“死了吗?”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自己,血从脸下的石头上涓涓流出,我反复自问。
周围亲人的喊声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母亲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爬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母亲被吓得喊不出声,双手捂着脸瘫坐地上。父亲已到跟前,把母亲扶起来坐到墙脚的木凳,顾不了多安慰几句便狂奔向事故现场。之前和父亲隔着距离说话的亲人已经抢先抵达,当他跑过院坝前,斜阳照出那确是二哥的身影,他一刻没停,抱起我头也不回地向镇上的医院跑,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到衣裤上,一条条红色的血柱很快扩展成一片,半截裤子几乎变成了红色,父亲,哥和另几位已经赶来的亲人紧随其后。
“你回去吧!”父亲对跑在最后的哥喊,哥年龄太小,显然跟不上大家仓促的脚步,只得转身和母亲站在院子边看着家人的身影从村口的竹林边消失,良久之后,母亲才拉着哥的手,抹着泪回厨房前,坐在木凳上只顾着伤心流泪,和其他家人一样,母亲只全身心关注到跌落下去的我,从始至终也没发现在瓦堆后面还有一个身影也在为看到家人的担心而后悔难过。
远远地,还看得见楼下石头上的一摊血迹和我扔过去击到自己眼角上后落在附近的瓦片。
“死了吗?”我反复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