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记得在出嫁那天,哲用玉兰花对我许誓,那场面至今我都还无法忘怀,它是一个少年与少女之间最纯美的爱情宣言。我十六岁,他十九岁,一切都显得那么单纯,可我们面临的却是分离,各自走向天涯的另一端。
昀心殿。
我站在昀心殿外的台阶上。宫慈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仿佛想将我揉碎。我默默地注视着那石阶下跪拜的文武官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思绪,脑中一片空白。
一缕微风,掀起了我的衣衫,那片鲜红在风中温柔地飞舞。我缓缓地走下石阶,每走一步,我就告诉自己,淮阳,要坚强,很快你就会回来的。可到底要多久我才能回来?
我突然在人群中搜寻哲的身影,他们都跪在地上,看不清脸庞,可我看到他了。哲,他依旧一身雪白,身影如玉兰般淡雅宁静。哲,我的哲,我多想冲下石阶,扑入他的怀里,告诉他一定要等我回来。我痴痴地望着他跪拜的身影,哲,抬起头来好么,我想再看看你,就一眼。
良久,众臣齐声道,“恭送长公主。”
我静静地站在奢华的马车旁,默默地望着母亲,缓缓地下跪,行大礼,轻颤道,“母后,淮阳走了。”
一旁的皇帝赶紧扶我起来,稚嫩道,“淮阳,朕会接你回来,朕会亲自接你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皇上,请照顾好母后,不要惹她生气,可好?”
皇帝偏过头,讷讷道,“好。”一脸孩子气的委屈。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一阵说不出的苦涩在心底渲染开来。我想哭,想呐喊,可我不敢,我不能懦弱。先生静静地望着我,轻声道,“淮阳,记得在你觉得孤独的时候就编蚂蚱,它们会陪着你……”
我慌乱地点头,不让眼泪流出。这时,一道深邃淡然的目光令我浑身一颤,我突然看到了先生背后的哲。他默默地望着我,那张熟悉温柔的脸庞上浸染着不舍的眷恋与哀伤。我痴痴地望着他,喉咙堵塞得说不出话来。哲,我想再次拥抱你,再次贪恋你的温柔,再次对你说,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忘记了一切。
“李将军,淮阳的安危你可要谨记。”
李将军沉声道,“请太后放心,臣以人头作保。”顿了顿又对我恭敬道,“请长公主上马车。”
我痴痴地望着哲,哲,你为何不说话?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我垂下眼睑,转身,强忍心底的伤痛,由宫女扶着上了马车,就在我上马车的那一刻,“淮阳……”
我怔住,扭过头,落泪了。哲缓缓地向我走来,从身后取出一枝玉兰。他锁住我的眸子,用他的人格尊严起誓,“淮阳,我会等你,此生唯你不娶。”他的声音深邃而平静,容颜专注而慎重。
我怔怔地望着那枝玉兰,泪流满面。我咬紧唇,伸手接过它,点头道,“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扑入他的怀里,那身鲜红与雪白在风中飘散,纠葛。我的泪,沾湿了他的衣衫。良久,我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将我们订婚时的信物取出。那散发着温润柔美的玉佩上刻着‘清明哲’三个字,我突然狠心地咬破手指,腥红的鲜血滴到字迹上。
我决裂地望着清明哲,落泪道,“清明哲,你此生不准娶他人为妻。”我痴痴地望着他,舍不得不放手,他是我的。可我亦明白,我们之间脆弱得像丝线般,一碰,就断了。
哲深深地凝视我,唇角缓缓地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靥,仿若突破云层中的朝阳般,散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芒,迷惑了我的心智,令我欲罢不能地陷了下去。他轻声呢喃,“很好。”
我缓缓地低下头,转身,默默地坐上马车。就在马车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掀开帘子,痴痴地望着他,嘶声呐喊,“哲,等我,一定要等我……”
尘土,淹没了我最后的一丝留念。它阻隔了我的视线,将我推入了那片未知的世界,推入了那片喜怒哀乐,伤痛,彷徨,欣慰的深渊……
哲默默地望着那片远去的尘埃。他的脸,依旧温润淡然;他的眸子,依然温柔哀伤;他紧握住拳头,轻声呢喃,“淮阳,我会强大起来,我会把你夺回来的,哪怕用鲜血,誓不罢休。”
我这一走,竟整整走了八年。是的,八年。八年的岁月让哲变得强大,让他变成了一个成熟睿智的男人。可不变的依旧是他的心,那个曾经的哲,宠我,爱我,纵容我的哲,曾经用玉兰花向我许下诺言的哲。
八年呵,八年又怎改变什么?八年,它能令大禹王朝变得强悍,变成天下霸主。八年,它能洗去曾经的纯洁,令年轻的生命变得成熟,变得坚毅顽强。八年,它能改变哲,令那个弱冠少年变得强大,成为权力的操控者。
淮阳宫。
宫慈郁郁寡欢地抚摸着殿内的一切,她痴痴地望着它们,伤痛得落泪。这时,一道轻微的声响令她微微蹙眉,她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态。先生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低头不语。宫慈不悦道,“你来做甚?”
先生抬起头,盯着她,淡淡道,“臣想告诉太后,此次和亲,若墨尔默愿意停战,那谁会吃亏?”
宫慈一怔,良久,她突然惊颤道,“北辽,葛尔伐……你是说淮阳有危险?”
先生闭上眼,轻叹道,“只望李将军能全力以赴……”
宫慈一震,顿觉心口一坠,竟晕厥过去。
公禹一百八十六年,孝禹帝登基,我远嫁墨尔默,清明哲继燕珏郡王爵位,封南哲郡王。我的命运将在那一刻转变。亦从那一刻起,开始了我的成长之路。那条路是辛酸苦辣的,它充满着荆刺,将我刺得遍体凌伤,可我依旧走了过来,倔强地走了过来。从一个无知的少女,到现在的巅峰权势,这中间,笑过,泪过,彷徨过……
我默默地坐在马车上,痴痴地望着那枝玉兰,黯然神伤。我们赶了几日的路程,在李将军的护卫下安然度过了去墨尔默的关口,大峡谷。这一路上并无异常,待第八日的中午时分,我们走到了龙岩门,我见众人已疲惫不堪,便要求他们歇息会儿再赶路。
李将军微微犹豫,他细细审视地形,蹙眉道,“长公主,此地不宜久留。”顿了顿又道,“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到墨城才行。”
我垂下眼睑,“那就依李将军之意。”
我们继续赶路,待走了一小段路程就遭到了截杀,一群黑衣人手持大刀,将我们团团围住。李将军喝斥道,“哪里的贼人,竟敢如此大胆?”
带头那黑衣人阴恻恻道,“把淮阳公主留下,若不然……”目露凶光,那抹狠辣令人心慑。
我坐在马车内暗自惊惶,偷偷地掀开了一角的帘子,却没料到被那人看到了,他惊艳道,“果然是国色天香。”突然扬了扬手,顿时那群黑衣人向我们围攻过来。
一片厮打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惊惶失措。这时,陪嫁的一个宫女偷偷地爬进了马车,她镇定道,“长公主,快换下您的衣衫……”
我一怔,赶紧脱衣衫,恐慌道,“李将军怎样了?”
宫女道,“这帮恶徒定然不会轻易罢手。”
她突然穿上那件大红的喜服,而我则穿她的服饰,她抓住我的手,镇定道,“公主,等会儿我们一起逃跑,兵分两路。”
我一惊,唏嘘道,“他们会杀了你。”
宫女笑了笑,淡淡道,“公主放心便是,奴婢有点防身的功夫,不碍事。”顿了顿又道,“待奴婢把他们引远了再与其厮缠,他们若发现奴婢有武功定然会怀疑,而那时公主已经逃远了。”
我疑惑道,“你……”
宫女神秘一笑,“实不相瞒,奴婢是先生特意安排的。”
我恍然大悟,赶紧与她趁他们不注意时逃了,但要命的是那身大红色太过招眼。李将军见身着喜服的公主跑了大惊,而那帮黑衣人的目标也锁在了她的身上,纷纷向我们追来。这还了得?李将军回过神,赶紧去缠着他们。
我拼命地逃,那宫女见我如此神速不禁大吃一惊。我暗自一嘲,幸而母后父王宠溺我,并未强迫我学宫中礼仪束缚,故我大手大脚惯了,粗鲁得很。待我们逃到了一个叉路口时,宫女道,“公主往这条路逃,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会到达墨城。”
我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宫女笑了笑,“公主快些走罢,再不走就来不急了。”
我赶紧往那条路跑去,一手提着裙摆,两条腿飞奔而去,忘记了恐慌,忘记了一个人在路上的孤独脆弱。
那帮黑衣人很快就杀出了重围,他们迅速追赶而来。当他们见到叉路口的那抹红影时,叫嚣道,“兄弟们,上。”
宫女见他们追来,赶紧往另外一条小路逃了。没过多久,黑衣人将她围住。带头那人道,“把她拿下。”此话一出,众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们轻佻地接近她,却没料到吃了苦头。带头那人一怔,突然若有所思地想了阵儿,气急败坏道,“该死,上当了。”又赶紧倒了回去。
我拼命地跑,像旋风似的往墨城的方向跑去。但我突然又倒了回来,因为我这才发现这里居然又有一个叉路口?我怔怔地望着这两条路,怪了,那宫女并未说有叉路口的?
我站在那里,往左还是往右?我突然急躁起来,万一后有追兵,我又该如何是好?思量之际,一咬牙,突然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石头,转了两圈随便一抛……左?我伸了伸脖子,眯起眼来,往左?我突然跑了,并不是往左,而是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