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导读(3)
在我看来,《了不起的盖茨比》在语言层面最杰出的成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哪怕在长达数十万字的小说中,我们也很难找出如此之多特征鲜明的人物:执着落寞的杰伊·盖茨比、虚荣自私的黛熙·布坎南、谨慎自省的尼克·卡拉威、傲慢吝啬的汤姆·布坎南、高傲冷淡的乔丹·贝克、刁蛮势利的梅朵·威尔逊、软弱本分的乔治·威尔逊、阴险虚伪的梅耶·沃夫希姆,甚至连只出现两次的凯瑟琳,也呈现出她的多面性:俗气妖艳,却又知道分寸。其实小说和绘画在艺术手法上是相通的。真正高明的画作要表达某个对象,总是重点刻画其最突出的特征,而其他地方则不多加描摹,甚至留白,比如中国古代的山水或者花鸟画,这样透露出来的美感,往往是面面俱到的摄影作品无法比拟的。真正高明的小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如此,菲兹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就呈现出这种知白守黑的至高境界。比如形容汤姆·布坎南的吝啬,他是这么写的:
过了片刻,汤姆站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想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你呢?”
我没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问。
“什么?”
“想来点吗?”
“不了……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在这段文字之前,黛熙和汤姆夫妇邀请盖茨比、尼克和乔丹到她家吃午饭,饭后五人到纽约市区散心,汤姆在家带了一瓶威士忌。接着盖茨比和汤姆在广场酒店的房间里摊牌,就谁才是黛熙的真爱大吵了一通。随后黛熙和盖茨比先行离开,轮到汤姆、尼克和乔丹要走的时候,阔绰到让尼克惊叹“很难想象竟然有同龄人会富裕到这种程度”的汤姆居然还不忘把这瓶威士忌带回家,同时又要装作大方地问乔丹和尼克想不想喝。这寥寥数笔,真是将汤姆·布坎南的吝啬刻画得入木三分。而菲兹杰拉德对主角的描写就更不用说了,总是落寞地冷眼旁观其他人在自家花园里恣意狂欢的盖茨比早已是美国文学中最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
除此之外,菲兹杰拉德对生活状态的置入和心理活动的拿捏也是极其高明的。比如他写尼克到纽约上班不久后的心情:
我渐渐喜欢上纽约,这里的夜晚别有活力十足而引人入胜的情调,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和川流不息的往来车辆让人感到目不暇给和心满意足。我喜欢沿着第五大道朝北走,从人潮中挑选出罗曼蒂克的女人,幻想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没有人会知道或指责我想入非非。有时候,我在脑海里尾随着她们,跟到她们位于某个阴暗街角的公寓,她们转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然后走进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里。这大都会的黄昏很迷人,可我偶尔会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每当看见那些囊中羞涩的年轻职员在商店橱窗之前倘佯,捱到晚饭时间形影相吊地去餐厅填肚子,我知道他们也深有同感——我们这些薄暮中的年轻职员啊,正在虚度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一夜中最美好的时辰。
我相信这段写于九十年前的文字,依然能够唤起今天不少在大城市为了生活而奋斗的年轻白领的共鸣。
尽管无论是从对时代脉搏的把握上来看,还是从语言艺术上来判断,菲兹杰拉德这部代表作都是当之无愧的经典巨著,但我在准备翻译已经进入公共版权领域的外国文学作品时把它列到第一位,却是缘于别的原因——让《了不起的盖茨比》成为经典作品的,还有一个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菲兹杰拉德委托小说的叙事者尼克·卡拉威,让他用道德的自省来审视所谓的美国梦(American Dream)。
被许多美国人引为国民精神的美国梦,是新教伦理和宪政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它的核心含义是:任何人在美国,只要足够勤奋,坚持不懈地奋斗,便能拥有更美好的生活。美国梦最早的化身是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出身贫寒的传奇人物小时候连学也上不起,从十二岁开始打工,但凭着自己的努力,最终成为美国的开国元勋,同时也是卓有成就的作家、政治家、音乐家、外交家、科学家、投资家。这种单纯依靠自身奋斗便能白手起家的美国梦曾经给了许多美国贫民无尽的希望,也吸引了无数欧洲人前赴后继地移居新大陆。但人们对“更美好的生活”的定义是有问题的,那往往意味着上流社会的生活,也就是拥有更多的钱财、享受更丰富的物质条件。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最早对美国梦进行批判的文学作品之一。在菲兹杰拉德的笔下,杰伊·盖茨比纯粹是美国梦的当代化身:他出身贫寒,但从小热爱学习,有意识、有系统地训练自己——在小说的结尾,盖茨比的父亲将《霍巴隆·卡西迪》拿给尼克·卡拉威看,少年时期的盖茨比在那本破旧的西部小说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一份富兰克林式的作息表。通过多年的奋斗,不择手段地从事各种有悖法律的勾当,盖茨比终于有资本跻身上流社会,在长岛的西卵买下了一座豪华的大别墅。每逢星期六晚上,盖茨比家总是高朋满座,甚至不乏百老汇的明星。从表面上看,盖茨比是美国梦可以成真的又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但菲兹杰拉德在小说中隐晦地提出了两个重要的问题:“更好的生活”是否仅仅是指拥有更多的物质享受?所谓上流社会的生活是否值得向往?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对盖茨比来说,买下别墅、大办宴席只是旨在吸引黛熙注意的手段,而并不是目的。尽管在他的宴席上,香槟总是满溢的,但他本人从来不喝;尽管在他的舞池里,红男绿女总是玩得很尽兴,但舞技精湛的他只跳过一次——和他的心上人黛熙,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盖茨比的理想不是实现美国梦,因为宽敞的别墅只会反衬出他的空虚,盛大的宴席只会烘托出他的落寞。换言之,物质并不能带来幸福或者快乐,拥有更多钱财的生活并不是更好的生活。他努力跻身上流社会,只是为了找回因贫穷而失去的爱情;这是他的悲剧下场的根源,也是他值得尊敬的原因。菲兹杰拉德通过盖茨比的遭遇和命运,对美国梦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并不幸福。汤姆·布坎南寻花问柳成性,他虽然娶到了如花美眷,但从来没有感到满足。黛熙明知汤姆对自己不忠,却又贪图他的家财,这样勉强维系的婚姻自然也谈不上幸福。乔丹·贝克虽然不乏追求者,可是她似乎都瞧不上那些人,唯一让她瞧得上的尼克,又看不惯她装腔作势的嘴脸。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存在致命的道德缺陷。黛熙和汤姆的推卸责任直接导致盖茨比死于非命,而乔丹高傲冷漠的面孔掩盖着的,是说谎成性的可耻习惯。菲兹杰拉德借助小说叙事者尼克对上流社会的自私、冷漠和虚伪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从而对美国梦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否定。
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它打破了所谓的美国梦,还在于它倡导人们在生活中持有一种道德上的自省。小说的叙事者尼克从小受其父亲影响,“从不随便评判别人”,并且认为“不去评判别人就是对别人怀有无限的希望”。不随便评判别人,是因为事物的表象往往和本质不符,很多事情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这在小说中反复地得到证实。汤姆·布坎南出身名门贵族,毕业于耶鲁大学,年纪轻轻便是全国知名的橄榄球健将,光从其光鲜的外表来判断的话,他绝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但到了小说的最后,尼克却几乎连手都不愿意跟他握。杰伊·盖茨比是个来路不明的私酒贩子,虽然很有钱,但言谈举止、衣着打扮都显得特别俗气——最具标志性的是他那身粉红色的西装,似乎是个令人耻笑的暴发户,实际上也常常被那些白喝他的酒、白吃他的菜的人耻笑,但尼克在最后一次跟他道别时却说:“他们都是烂人,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也没你高贵。”
前文已经指出,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是现代消费主义的发源地;而消费主义社会的最大特征,正是把消费品视为人格的外在符号。换句话说,社会对某个人的定位和看法,是依据这个人所拥有的消费品而做出的。这种病态的消费主义其实是商品拜物教的发展和细微差别迷恋症的蔓延所共同造就的结果,菲茨杰拉德在它刚刚萌芽的阶段就提出了一种对策,也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能够在当今雄踞美国文学之巅的重要原因。
但尼克的不随便评判别人,并不等于永不评判别人。道德上的自省并不意味着没有道德底线,恰恰相反,这需要坚定的道德立场。尼克在小说的开篇就说:
如此自夸宽厚待人之后,必须承认的是,我的宽厚也有个限度。别人的行为或有磐石般靠得住的基础,或有烂泥般靠不住的理由,可是一旦过分到某种程度,我也就不管背后的原因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后,我恨不得世人全都穿上军装,永远向道德立正致敬。
实际上,正是因为有了坚定的道德立场,尼克才会走到他的大学同学汤姆和远房表妹黛熙的对立面,去跟原本素不相识而且声名狼藉的盖茨比站在一起。当然,菲茨杰拉德所提倡的道德是美国中西部淳朴的传统伦理,但这种伦理对诚实和良知的强调,却是普世皆同而且永不改变的,所以我才会认为这部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小说,在21世纪的中国仍有再次翻译出版的价值。
写到这里,这篇漫长的导读是时候结束了。请开始你的阅读之旅吧,亲爱的读者,前面有更多我尚未提及的精彩等着你亲自去发现,有更多我无法传达的美妙等着你亲自去体会。
李继宏
2011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