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改榜受折辱
高等小学设在嘉定府首县乐山县城北的草堂寺,秋季开始招生。
因为科考制刚刚废止,新学堂是个什么样子,什么规矩,人们都不知道,又听说高等小学毕业相当于秀才,所以乡里人都还按照旧时的习惯,把这当成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沙湾镇有十几个人去投考,家家都是父亲、兄长亲送子弟赶赴乐山。
考试的规矩一如过去,只是不再作八股文章。考场中有不少老童生,年纪大的甚至有三四十岁了,他们显然是奔着那个秀才的资格来的。考题内容是一道国文题和几道数学题,都是沈先生教过的,开贞早早就做完全部考题交了卷子。去抢食了考场提供的面包后,开贞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把搭考案的长木板移到一个石桩上,一人一头压起了跷板。
头场考试下来,郭开贞在近两百名考生中列第27名,在一起去投考的同乡中,年龄最小,排名却最靠前。开贞自己还没觉得怎样,父亲已经欢喜异常,就好像儿子立刻便可以成为秀才一般。
初试之后还有复试,开贞也考得轻松,在正取的90名中,列第11名。平常总是一脸愁苦郁闷的父亲,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特意带着开贞在城里走了好几处亲戚家。亲戚们少不了要当着郭朝沛的面恭维说:八老表和大老表一样,年少成名,前途不可限量啊!开贞先还有几分暗自得意,听多了便不免觉得有点肉麻。倒是逗留在嘉定府城里的几天中,与伙伴们登凌云山、游大佛寺,让他乐此不疲。
郭开贞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大人进过一次嘉定府城,但年龄太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初次进城的乡里人,进城之前要向着城门洞作三个揖。为什么会这样做,自然不得而知,但在一个幼儿眼里,高耸的城墙、飞甍跃瓴的城楼、黑瓮瓮的城门洞确实是令他敬畏的,还带有几分神秘感。这一次进嘉定城,让他惊叹的当然不再是高大的城墙,而是城对面凌云山上的人文景观和大佛寺的大石佛。
大佛据说是唐代一个叫海通的和尚修建的,整个佛像倚山临江在一面石崖上开凿而成。站在大佛脚下抬头仰望,那佛像就如一座山,而山也成了一尊佛。开贞不由得赞叹人力的伟大,赞叹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有了这样高度的文明。
凌云山与遥遥相望的峨眉山相比可谓小巧玲珑,但山上几乎到处都留有历代文人墨客的遗迹,最高处便是苏东坡的读书楼。苏东坡不仅在这里读过书,还常在此与朋友诗酒往还,岩壁上有一处刻着“东坡先生载酒时游处”几个大字。郭开贞记起了苏东坡在凌云山写的那首诗:
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
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
……他在心里暗暗羡慕着苏子瞻“载酒时作凌云游”的那一种洒脱不羁。嘉定实在是一个风景秀丽而又充满书卷气息的地方。
然而开学不久,郭开贞就感到失望了,高等小学的学习让他一点儿也洒脱不起来。
虽说是新式学校,教书的先生却都是旧人,课程的内容更贫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学监姓易,是一位副榜,原来是教散馆的,这时开了一门乡土志的课。开贞虽然对这门课很有兴趣,但是听易先生的课却是一件苦事,因为在课堂上你得一动不动,否则易先生就要大发雷霆,还会打人。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易老虎”。
学校里实际上教课的只有两位先生:帅平均、刘书林。两人都是廪生出身,帅平均曾由嘉定县的官费送去东洋留学,毕业于宏文师范。他担任算术、音乐、体操和读讲经书的教学。帅先生的算术科,除了照着书本教一些罗马数字,演算起习题来甚至连加减法都要弄错。他教的体操,差不多就是日本式的舞步。音乐是帅先生很得意的课了,因为他会弹奏风琴,这可是旧学堂中闻所未闻的,不过也只是教了开贞他们几首所谓爱国歌曲。这些,就是高等小学的所谓新学了。
比较而言,郭开贞感到有兴趣的倒是帅先生的读经讲经课。帅平均是清末有名的经学家廖季平的高足,旧学根底很好。廖季平的经学对于传统经学而言,是有点离经叛道,他在新旧时代过渡期,是一位带有革命性的经学家。帅平均颇得其师学问的真传。他用了一个学期时间,给郭开贞他们讲读了《礼记》中的《王制》一篇,使得开贞茅塞顿开。他在家塾中其实原本读过《王制》,但只觉得那是一篇堆砌的辞藻,难以卒读,读过后自然不知其所以然。帅先生把《王制》一篇分为经、传、注、笺四项讲读分析:经是孔子的微言,传是孔门的大义,注、笺则是后世儒学的附说。经帅先生这样一讲,郭开贞再读《王制》一文,非但不觉艰涩、吃力,反而感觉着乐趣,可以从中寻出一个条理了。更重要的是,他悟到了帅先生的学问之道,这成为他真正接近旧学的开始。
因为大部分课程的内容要么贫乏,要么过于浅显,郭开贞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场上玩耍:翻跟头、打兔子洞、抛沙作戏……总要耍到点灯时分,才不得不走进自习室。
第一学期下来,郭开贞的生活几乎被“玩耍”二字占满了,但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的成绩竟然名列全班第一。这一下在班上掀起了一场风波,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风波是由那些大龄的老学生闹起来的。他们看郭开贞平时不过一个毫不用功、只是贪耍的毛孩子,却并不知他在家塾里已经学习了不少新学的知识,所以,认为他能名列第一一定有鬼,而且损伤了他们的尊严。于是,这些二三十岁的老学生推举了代表找到帅先生要求查卷子,把成绩榜也扯了。几个代表缠着帅先生谈判,其他人就在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地乱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们的面孔没有那样粉嫩啦。……我们也去买根红头绳来扎辫子吧!买点粉来扑打吧!……”
那意思竟是辱骂郭开贞靠色相在先生那里邀宠。开贞在班上年龄最小,人也长得丰润清秀,平时又是按照家里的乡俗以红头绳扎辫子,早被这些老学生们看不惯了,所以借机发泄出来。
卷子查了,找不出学生作弊或先生徇私的证据,这些老学生仍不罢休,一定要求改榜。帅先生被他们纠缠不过,勉强同意扣了郭开贞几分,理由是端午节他请过一个礼拜的假回家。这样一来,他在成绩榜上降到第三名。
老学生的风波平息了,郭开贞却感到莫大的侮辱,而帅先生的师道尊严也在郭开贞的心里破灭了。这一次改榜风波使郭开贞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恶浊、龌龊的一面。
心气高傲的郭开贞自然是不甘心平白无故地被欺侮,“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学期我总要报仇的!”郭开贞赌了一口气。
暑假过后,赌着这口气的郭开贞似乎一下子脱却了儿童那种无嫌猜的天真,不知不觉地言谈举止中却多了几分叛逆的意味。他和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吴尚之、张伯安整日形影不离,学起了《三国演义》里桃园结拜的故事,而且由三人发展到五人,又到七人,结义的同学不断增加。对于老师,郭开贞抱定了以反对为宗旨。新学期学校里又来了几位老师,新旧老师加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位是开贞没有反对过的,连绰号“易老虎”的学监,开贞也几次去拂他的逆鳞,他就是故意要与老学生们惧怕的先生们作对,表示他的不服,表示他的抗争。
有一次因为当面指责“易老虎”对学生野蛮,郭开贞受到记大过的处分,但他并不在意,仍然我行我素。敢于当面挑战“易老虎”,反倒让郭开贞在学生中树立了威信,他俨然已是学校里一个小领袖了。这更令郭开贞有种不错的自我感觉,想要征服一切,有意识地装成大人的样子。他学会了吸烟,酒也吃得越来越多。
其实,郭开贞在这里表现出来的,主要还是少年的心性。他的反抗不过是藉以在心理上获得洗刷污辱的精神慰藉,他竭力表达的表现欲、征服欲,是想摆脱小孩子气的急不可耐。所以尽管帅先生是他最恨的先生,帅先生无论做什么事开贞都要唱反调,但是帅先生的读经讲经课还是他所津津乐道的课程,帅先生讲的《今文尚书》让开贞第一次知道了经学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别。郭开贞心里也承认,“帅先生所给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
放年假期间,受帅先生读讲经书课的启发,郭开贞把家塾里的一部《皇清经解》读了不少。他特别感觉到有趣味的是清代一位经学家阎百诗对于《古文尚书》的考订辨伪。读着那一字一句把《古文尚书》中伪撰的内容一一暴露出来的文章,郭开贞觉得这真是痛快淋漓的工作。能够揭示出前人奉为典籍的书中所隐藏着的秘密,对于一个急于在精神上长大的少年,该有着怎样的诱惑力呀!
司马迁的《史记》,郭开贞也把它读了一遍。他非常喜欢太史公的文笔。《项羽本纪》、《伯夷列传》、《屈原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信陵君列传》、《刺客列传》等篇,是他格外喜爱的篇章。
常常是读着读着,郭开贞就仿佛进入到古人生活的场景中去了,他与伯夷、叔齐、屈原、信陵君一起喜怒哀乐,为项羽的英雄末路摇首叹息,为荆轲、聂政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举而击节叫好。母亲见了,就说他这是替古人担忧。
郭开贞读《史记》并不是光看故事,他也读历代注家的注疏,而且是用自己的眼光去读。他认为《伯夷列传》中的一句话,所有古代注家都解错了,而解错了这句话,就错会了司马迁《伯夷列传》的立意。司马迁不是在替伯夷作传,《伯夷列传》全篇是论说体,司马迁借《伯夷列传》论说古人身后能否传名的原因。郭开贞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兴味盎然地把自己的发现讲给其他同学听,体验着一种发现的满足。这样的读书过程,使郭开贞对历史的兴趣愈来愈高,他后来自谓少年时代就有了“历史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