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父何怙?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可是老舍自小就没有享受到父亲的庇护。
父亲为他留下的仅有出入皇城所带腰牌上烫着的“面黄无须”四个大字,以及从母亲的叙述中获得的一辈子没和任何人打过架、吵过嘴的老实形象。老舍说:“我总觉得父亲是个很奇怪的旗兵。”
刚呱呱落地时,老舍就险些被冻死,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皇城值班。母亲当时已经41岁,算是高龄产妇了,加上连日的操劳,身体十分虚弱,分娩时偏偏接生婆又缺乏经验,致使失血过多,刚生下老舍就昏死了过去。当时正是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幸亏已经出嫁的大姐及时赶到,把老舍抱入怀中,才保住了他脆弱的小生命。好不容易度过了这个差点送命的寒冬,舒家又遭遇了更为严酷的打击——老舍的父亲舒永寿在战斗中牺牲了。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舒永寿是旗兵,正值负责镇守皇城的正阳门,他和其他的旗兵们使用着生锈的腰刀和沉重的抬枪,与洋鬼子殊死搏斗。抬枪是非常老式的重型鸟枪,需要两个人合力配合。一个人在前面充当枪架,将枪身架在肩上,另一个人负责瞄准发射。抬枪不仅机身笨重,而且射击精准度差,与先进的西洋武器相比,非常落后,清军很快在对峙中败下阵来。后来,八国联军向正阳门发射了“烧夷弹”——这种燃烧弹在当时是一种新式武器,正阳门的箭楼被炸掉了半个城门楼,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火星落在了护军的周围。几杆抬枪并在一起,周围必然散落了不少火药,火星点燃了它们,又引燃了护军随身携带的黑色弹药。
舒永寿被烧伤了,他挣扎着想爬回家,可是到了西华门附近的“南恒裕”粮店,就再也爬不动了。老舍舅父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到粮店里找水喝,发现了全身烧肿的舒永寿。他这时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和裤脚带交给了内侄,托他把这点东西带回家去,也好有个交待。城内到处火光冲天,枪炮齐鸣,找车没车,找人没人,自顾不暇的内侄救不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姑父。
等战事平息,老舍母亲去找,那个粮店已经烧成了废墟。最后,只将袜子和裤脚带葬在了大钟寺附近的一个菜地里,陪葬的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舒永寿的生辰八字。老舍说:“多年后,二哥每提起此事就难过,自谴。可是我们全家都没有责难过他一句。我们恨八国联军!”(《神拳·后记》)
不幸接连着不幸,侵略者又在京城内大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像姑娘篦发那么从容,细腻”地挨家挨户搜索、剔刮,连窄小贫穷的小羊圈胡同也没有放过,一天之内几次光临。刚刚蒙受灭顶之灾的舒家,又面临着明火执杖的抢劫。洋兵先去搜鸡,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老舍家的炕上有两只年深日久的破木箱,他们把箱底儿朝上,倒出所有的破东西,从容不迫地、无孔不入地把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家里的大黄狗刚叫了一声就死于刺刀之下。而那时不满两岁的老舍就睡在箱子的附近,因为酣睡无知方才得以逃过侵略者的刺刀。强盗走后,母亲进来,老舍还被箱子扣着。
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们找不到好东西,而听到孩子的啼声,十之八九也会给我一刺刀。一个中国人的性命,在那时节,算得了什么呢!况且,我又是那么瘦小、不体面的一个孩子呢。
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联军罪行的含泪追述。……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记住洋兵的罪行——他们找上门来行凶打抢。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神拳·后记》)老舍从小就没享过什么福,生下来,母亲就没有奶水,靠用小砂锅熬浆糊,加上糕干粉喂。到了一般孩子“七坐八爬”的时候,严重缺乏营养的老舍仍是不会坐不会爬,甚至到两三岁了,他还没有学会走路。生于忧患,幼年失怙,就这样在八国联军攻占京师的炮火声中,老舍开始了他别样惨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