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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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乱世求学(4)

5月24日,日军攻陷金华、兰溪等地,衢州危在旦夕,学校决定停课疏散,毕业班提前草草毕业,学校给学生发了流亡学生证明,一张小奖状大小的纸,上面印着证明文字,盖上衢州中学的公章。查良镛的高中生涯就此结束。他的毕业成绩平均82.9分,在全班名列前茅,同学中70多分的居多,也有一些60多分,王浩然69.5分。查良镛的英文、国文、历史、地理成绩都很突出,算学、物理、化学、生物也好,只有图画、音乐弱一点。①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76页。

不久,衢州沦陷。8月,衢中搬到遂安县夏洲村,一个偏僻的深山里。

十、《“千人中之一人”》

告别石梁不久,查良镛与《东南日报》副刊编辑陈向平再次相遇。《东南日报》在1937年11月19日杭州沦陷前西迁金华,1942年5月20日金华告急,《东南日报》分两路分别向江山、丽水撤离。陈向平随报社先往江山撤离,他们的重逢就在这时。

烽火连天,一个少年,一个中年,忘年之交,促膝长谈,查良镛大谈自己的友谊观,陈向平建议他把这些见解写下来。

陈向平带着装了“笔垒”来稿、来信的包袱,一路颠沛流离,抵达福建南平。8月21日恢复出版《东南日报》南平版。从9月3日开始,署名“查理”的长文《“千人中之一人”》分五天在副刊“笔垒”连载,共六千多字——

……“千人中之一人”的友谊真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你假如能得到,你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因为在你想起他的时候,不感到痛苦,如果有难受的重压,也不畏惧,如果有恐怖的威胁,你可以忘记一切,但永远不会忘记他,永远不愿舍弃他,因为九百九十九人是世界的,但“千人中之一人”却是你的。你们互相爱,大家不爱自己,由一种精神一种意志牵制着你们两颗心。你能恬然地享受幸福,安然地忍受不幸,因为一切都要过去的,只有你和他的感情长存,在永恒前你难得顾虑到暂时。当你想到无论何时总有一个人在全心地赞同你,支持你,你真是有福了。

① 浙江省衢州中学民国档案,衢州市档案馆藏。

在他面前你觉得更迫近永恒,你意识到了人的存在与世界的美好。在他面前你的生活会几乎是纯洁得近乎圣的,一种神明的精神充沛了你的思想。在他面前你因感谢他、赞美他而卑视最伟大的王国。为了尊敬他——相互的尊敬是完美的友谊底必要条件——所以即使在最亲密的戏谑中也保留着一些宗教性的严肃,一些希腊风的宁静。为了一种能与他相配的意念使你苛于责备自己的缺点,而无时不在想改善自己。在他面前你会发挥出自己所有的能力,没有一点才能在他面前会不被解放的,所以即使在日常的交际中,你也会惊异自己的灵智突然发展,各种动作中这样地流露着天才的痕迹。对“千人中之一人”的爱无异是一种信心的表现。有些事情,你与成功之间的鸿沟几乎是不能超越的,但藉了这种信心,你是超越了。

人生中假使没有友谊,我真不知道生活将变成如何地丑恶的一个东西。你想哪,一个没有花儿的春天,一朵没有色香的花儿。生活中失去了主要的精神享受,我们靠着什么的支撑来面对这苦难的人生呢?西塞罗以为这简直是如从宇宙中摘去了太阳。

……友谊中只有喜乐而没有如恋爱中所感受到的痛苦;友谊不至如恋爱那样在感情中完全抛弃灵智的调和;友谊不像恋爱那样达到了最高峰之后就要改变其素质。友人中间在思想上,生活方式上是一个绝对的和谐,而两性间在这方面是天然冲突的。最主要的,友谊的产生是完全由于纯洁的自然流露,其中没有一点利益的希冀;而恋爱的发生却是由于为满足人性的要求。友谊是心理上的,而恋爱是生理上的。友谊的价值在情感的本身,而恋爱中若不存在“占有对方”的心理,则恋爱也不成其为恋爱了。巴尔扎克以为联合健康、聪明、类似的家世、趣味、环境、年青,爱情自然会诞生的,但友谊却需要更严格的条件:因为爱情是人类的选择,友谊是自然的选择。

人是不会懂得幸福的,如果没有与一个对你心中不存丝毫利害观念,却永远准备为你尽力的人在一起度过一段时候。因为你不会懂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构成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保卫了这种精神状态的人,即使是最平凡的事,也会变成神奇,在最不幸的环境中,也会感到快乐,这就是所谓“秋天里的春天”!

这种东西就是与你“千人中之一人”之间的友谊。

……永远绝对信任他,即使他对你已犯了一万次过失,在第一万零一次上仍旧不要有半点怀疑的心,因为“千人中之一人”是不会牺牲他朋友的。并且在真正的友谊中,不适用一般道德尺度的衡量;世人诚实,否则别人就要不信任他。但是你信任朋友难道也要以他对你诚实为先决条件吗?至于你,当对他永不失信,因为你的目的是处处地方使他喜乐。信的意义有二,信任朋友(不怀疑他的品德与见解,不怀疑他对你的感情)与信守自己对他的约言(人们借口种种困难而不守约言,其实是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的,假如你存着信约高于一切的心)……

一个能有“千人中之一人”爱他的人真是值得最高的艳羡!你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友谊永远不离开你。你成功了,他会比你自己更快乐。你失败了,他会比你自己更难过。“所以你永远是不会失败的!”他始终了解你,信任你,鼓励你,扶助你,为你做他所不愿为自己做的事情(如伤害了自尊心而为你去请求别人之类)。你不会再畏惧命运的愤怒,物质的凌虐,人类的恶意。在他面前你会觉得这正是你所祈求着的永远不变的状态。你求得了生命与生命律令之间的和谐,得到了真、善、美至高理想的实现。这样的友谊中包含了人所企求的一切——光荣、爱和精神上的快乐。你穷,其实是富的;你弱,其实是强的:因为“千人中之一人”的友谊是一宗最大的财富,最大的权力。

“这样的人,我们去寻访罢,即是二十年也算不得苦!”因为《马太福音》中写着:“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①

查良镛心目中的友谊何等神圣。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少年,在战火纷飞、前途茫茫的时刻,一气呵成,写下他对友谊的认识,写下对人类最纯洁友谊的向往与追求。他在高中时通读过《圣经》,此文以引用所罗门的话开始,以《马太福音》结束,中间还引用了《箴言》《撒母耳记》等,可以看出他对《圣经》的熟悉。《东南日报》当年不因人取文,一个少年学子的习作才得以幸存下来。

① 《东南日报》1942年9月3日、4日、6日,7日、8日,浙江省档案馆藏缩微胶卷。

十一、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

查良镛与江文焕、王浩然、黄文俊、吴汝榕,还有三个女生程正迦、程正返、朱卿云结伴踏上西去求学之路,继续乱世中的求学梦。从浙江到重庆,数千里的漫漫长途,一路颠簸跋涉,形同流浪。他们一行八人先在衢州航埠乡王浩然家里集中,带着随身衣物和路上吃的炒米,挤上去江西的火车,凭着流亡学生证明可以免票。车上挤满了逃难的男女老少。

火车开出浙江,天就下雨了,越下越大,暴雨引起山洪,冲塌了前面好几段铁路路基,车到江西贵溪,浙赣铁路中断,火车停开。查良镛年纪最小,话很少,一路都听江文焕拿主意。程正迦印象中查良镛的个子没有她恋人江文焕高,是个忠厚老实的小弟弟。

八个人在贵溪站台上商量,决定还是继续去大后方,火车不开,靠两条腿走。为避免遭遇日军,他们选择走山路。他们背着行李,男生背重的,女生背轻的,靠着随身带的指北针把握方向往西走。山路曲曲弯弯,好几次他们顺着一条小路走到头,下面是悬崖峭壁,只好回头重新找路。有时钻过盘根错节的杂树林、毛竹灌木丛,不小心踩到蛇、爬虫,吓出一身冷汗,路却找到了。山上渺无人烟,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炒米。炒米吃完了,幸亏还带了生米,怎么吃呢?他们随身带着课本、铅笔盒,把米放在铁皮铅笔盒里,添点水,捡干树枝点火做饭吃。既怕撞到日军又怕碰到野兽,他们如惊弓之鸟,听到一点可疑的声音就钻进树丛草丛躲起来。走到南丰,才知日军刚刚占了南城县。他们与日军几乎同时走在两条平行线上,日军行进的大路与他们相距不过十公里!

因为连续赶路,日晒雨淋,吃不好睡不好,除了查良镛,另外七个人都病倒了。他们住进一户人家,房东老大娘收留了他们,让男生睡堂前,女生睡里面房间。八个人商议接下来怎么走,查良镛说要去湖南找老同学,王浩然、朱卿云提出去投靠亲戚。他们一行分开了。①

① 程正迦《程正迦回忆录》自印本,5—9页。

他们大约在赣州分手。蒋经国时任赣南行署专员,查良镛读中学时就对蒋经国的“蒋青天”大名听之已久,经赣州时,他还到专员公署去看了一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赣南人的发音,读专员公署四字时,听起来就是“转运公司”。很多年后,他还记起此事。①

1942年冬天,查良镛辗转到达湘西。偏僻的湘西,战时成了进入四川的重要通道,西南公路由此通过,贯穿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的交通。

这时,查良镛带的盘缠已用得所剩无几,有一个同学家在这里,可以暂时借住。离考期尚远,他决定在同学哥哥开办的私人农场一边干活,一边复习功课。美丽、贫困而神秘的湘西成为他临时的栖息地。直到1943年初夏,联考的考期将临,他才负笈前往重庆。

处于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处的重庆,“是一个风云际会之点,是一个具有夸张的地理意义的临时宿营地,像慕尼黑和凡尔赛一样。重庆是一个成千上万人分享过的插曲……”②

1943年,查良镛也汇入了这支“插曲”之中。王浩然、江文焕也先后到了重庆,三人都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这是查良镛的第一志愿。这所由北大、清华和南开组成的战时临时大学,成为千万学子向往的神圣学府。他虽然有幸被录取了,却因为没有钱,西南联大远在昆明,路途遥远,最后放弃了。他同时考取中央大学、四川大学的外文系,也觉得经济上负担不起,他和王浩然选择了不收费的中央政治学校,江文焕独自到西南联大入学,还替他俩办理了保留一年学籍的手续。③

查良镛在中央政治学校读的是外交系,他自称从小爱看外国名著,对英文很有兴趣。他想做外交官,主要是想周游世界。那时许多中国人都很想到外面去看看,而做普通工作很少有机会出国,外交人员却不同,即使普通职员也有机会出国。虽然这所学校的外交系很难考,他却偏喜欢向困难挑战,所幸中英文都考得不错,考上了。那时,很多有出国梦的学子都有相似的想法,与他同龄的绍兴中学学生陈桥驿看到大学招生简章,对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最有兴趣,后来辗转到江西投考,就是冲着这个系去的。①

① 《明报》1972年6月9日社评。

② [美]白修德、[美]贾安娜《中国的惊雷》,端纳译,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1页。

③ 王浩然《难忘金庸在衢州中学的日子》,《衢州日报》2004年11月2日。

查良镛自嘲在中央政治学校读书的唯一好处就是方便,免受家庭的约束。学校是国民党训练干部的地方,衣食住行样样供应,以至于他跟家庭几乎断绝联系了。当然,他完全依靠公费生活,手头还是拮据的,他常常想去成都玩玩,也因没有旅费而始终没有去成。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