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亥为帝(1)
原文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一月①）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蒙恬②任外将，蒙毅③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赵高④者，生而隐宫⑤；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⑥，使教胡亥⑦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当高法应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⑧而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其计。赵高曰：“不与丞相⑨谋，恐事不能成。”乃见丞相斯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⑩之印归乡里明矣！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丞相斯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注释
①十一月：秦国使用的历法中，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始，所以后文中出现公元前208年八月，却在十一月之后的情况。②蒙恬：秦始皇时期著名的将领，祖父蒙骜，父亲蒙武都是秦国著名的将领。③蒙毅：蒙恬的弟弟，秦国将领。④赵高：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宦官。⑤生而隐宫：天生生殖器官不全。⑥中车府令：官名，掌管皇帝的车舆。⑦胡亥：秦二世，秦始皇第十八子。⑧扶苏：秦始皇的长子，因为反对父亲的一些暴政而被派到边境充任蒙恬军的监军。⑨丞相：官名，中国古代最高的行政长官，协助皇帝处理政事；指当时的丞相李斯，李斯对于秦国的统一有重要的贡献，在秦国排除其他诸侯国在秦为官的人时，李斯献《谏逐客书》改变了秦始皇的这一做法，使秦国继续强大。⑩通侯：爵位名，原名"彻侯"，此处司马光采用的是秦以后的新名，因为避讳汉武帝刘彻姓名而改为"通侯"，是秦、汉二十等爵中的最高级。
译文
（始皇帝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一月）当初，始皇帝宠爱蒙氏兄弟，颇信任他们。蒙恬在外担任大将，蒙毅则在朝中参与商议国事，被称为忠信大臣，即便是高级将领或丞相，也没有敢与他们一争高低的。赵高天生生殖器官不全，便做了宦官；始皇听说他很有办事能力，且通晓刑法，便提拔他担任了中车府令，并让他教小儿子胡亥学习审理判决诉讼案；胡亥非常依赖他。赵高曾经犯下大罪，始皇让蒙毅治他罪。蒙毅认为赵高依法应被处死，但始皇因喜欢赵高办事能力而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的官职。赵高因胡亥的宠信，又怨恨蒙氏兄弟，便劝说胡亥诈称始皇遗诏杀掉扶苏，立胡亥为太子。胡亥同意了赵高的计策。赵高又说：“这件事如果不与丞相合谋进行，恐怕不能成功。”赵高随即会见丞相李斯，说：“胡亥手里有皇上赐给扶苏的诏书及符玺。定立太子只是您我口中的一句话罢了。您看怎么办呢？”李斯说：“怎么能够说这种亡国的话呀！此事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人所应当议论的啊！”赵高道：“您的才能、谋略、功勋、人缘以及扶苏的信任，这五点与蒙恬相比，哪一点比得上他呢？”李斯回答：“都比不上他。”赵高说：“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扶苏即位，就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您最终不能怀揣通侯的印信返归故乡的结局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胡亥仁慈忠厚，是可以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希望您慎重考虑，作出定夺！”丞相李斯听后认为赵高说得有理，便与他共同谋划，诈称接受了始皇的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又篡改始皇给扶苏的诏书，指斥他多年来不能开辟疆土、创立功业，使士卒大量伤亡，还多次上书，诽谤父皇，日夜抱怨没能获准解除监军职务，返归咸阳当太子；而将军蒙恬不但不纠正扶苏的过失，而且还参与扶苏的图谋。因此令他们自杀，将兵权移交给副将王离。
原文
扶苏发书，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谓蒙恬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属吏，系诸阳周①。更置李斯舍人②为护军③，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会蒙毅为始皇出祷山川，还至。赵高言于胡亥曰：“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以为不可，不若诛之！”乃系诸代。
遂从井陉④抵九原⑤。会暑，（wēn）车⑥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从直道至咸阳⑦，发丧。太子胡亥袭位。
注释
①阳周：古地名，今陕西省榆林市境内。②舍人：秦汉时王公大臣的私人僚属。③护军：中国古代高级武官名，掌管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④井陉：地名，今河北省井陉县。⑤九原：地名，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西。⑥辒车：古代一种可以卧息、四面有帷帐的车辆。⑦咸阳：地名，秦国的首都，今陕西省咸阳市。
译文
扶苏接到诏书，哭泣着进入内室，打算自杀。蒙恬说：“陛下在外地，并未确立谁是太子。他派我率领三十万军队镇守边陲，令您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现在仅仅一个使者传来诏书，就要自杀，又怎知其中无诈呢？我们再奏请证实一下，然后再死也不晚呀。”但是使者连连催促他们自行了断，扶苏于是对蒙恬说：“父亲赐儿子死，哪里还需要再请示查实呢！”随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便将他交给官吏治罪，囚禁在阳周；派李斯的舍人担任护军，然后回报李斯、赵高。胡亥听说扶苏死了，便想释放蒙恬。恰逢蒙毅代始皇外出祈祷山川神灵求福后返回，赵高即对胡亥说：“始皇帝早就想要荐举贤能确定你为太子，可是蒙毅一直规劝，认为不可如此。现在不如把蒙毅杀掉算了！”于是逮捕了蒙毅，将他囚禁到代郡。
于是赵高、胡亥他们一行从井陉到达九原，此时正是暑天，热浪袭人，载有始皇尸体的马车里都发出阵阵恶臭了，赵高命随官载一石鲍鱼随行遮掩腐尸的气味，从直道回到都城咸阳后，才发布治丧的公告，立太子胡亥为帝。
原文
……
二世欲诛蒙恬兄弟。二世兄子子婴①谏曰：“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②，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③，卒皆亡国。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二世弗听，遂杀蒙毅及内史恬。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乃吞药自杀。
注释
①子婴：秦国的最后一个国君，胡亥的侄子。②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赵王迁是战国时赵国的最后一任国君，他听信谗言杀掉赵国倚为长城的战国名将李牧，使用齐国逃来的将军颜聚，结果颜聚兵败被虏，赵国很快被秦灭亡。③齐王建：战国时齐国的亡国之君。后胜：齐国相国，接受秦的贿赂而对秦友好。秦始皇统一六国时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对齐国示好，因此齐国在秦灭韩赵魏时袖手旁观，最后齐国也没有逃脱灭亡的命运。
译文
……
二世皇帝胡亥想要杀掉蒙恬兄弟二人，他哥哥的儿子子婴规劝说：“赵王赵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国田建杀他前代的忠臣而用后胜，最终都亡了国。蒙恬兄弟是秦国的重臣、谋士，陛下却打算一下子把他们都抛弃、除掉。如此诛杀忠臣、扶立节操品行不端的人，在内失去群臣的信任，在外会使将士们意志涣散啊！”但是二世不听从劝告，随即杀掉了蒙毅，又要杀内史蒙恬。蒙恬说：“我们蒙家自我的先人起直至子孙，在秦国建立功业和忠信已经三代了。如今我领兵三十多万，身体虽被囚禁，但我的势力仍足以进行反叛。我知道自己必定得死，却还是要奉守节义，是因为我不敢辱没祖先的教诲，为的是不忘先帝的大恩大德啊！”随即吞服毒药自杀身亡。
原文
……
（二世皇帝元年）四月，二世至咸阳，谓赵高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虽然，有所未可。臣请言之：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陛下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灭大臣及宗室；然后收举遗民，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之。乃更为法律，务益刻深，大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于是公子十二人①死咸阳市，十公主（zhé）死②于杜③，财物入于县官④，相连逮者不可胜数。
注释
①僇：通"戮"。②矺：通"磔"，中国古代分裂肢体的酷刑。③杜：地名，杜县，今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④县官：秦汉时期常用于指代政府或者皇帝。
译文
……
（二世皇帝元年，公元前209年）四月，二世抵达咸阳，对赵高说：“人生在世，就犹如驾着六匹骏马飞奔过缝隙一般的短促。我既已经统治天下，就想要尽享我的耳目所喜闻乐见的全部东西，享尽我心意中所喜欢的任何事物，直到我的寿命终结，你认为这行吗？”赵高说：“这是贤能的君主能做而昏庸暴乱的君王不能做的事情。虽然如此，还有不可做的地方，请让我来陈述一下：沙丘夺权之谋，诸位公子和大臣都有所怀疑。而各位公子都是您的哥哥，大臣又都是先帝所安置的。如今陛下刚刚即位，这些公子臣僚正怏怏不服，恐怕会发生事变。小臣我尚且战战栗栗，生怕不得好死，陛下您又怎么能够安心享乐呀！”二世道：“那该怎么办呢？”赵高说：“陛下应实行严厉的法律、残酷的刑罚，使有罪的人株连他人，这样可将大臣及皇族杀灭干净，然后收罗提拔遗民，使贫穷的富裕起来，卑贱的高贵起来，并把先帝过去任用的臣僚全都清除出去，改用陛下的亲信。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暗中感念您的恩德；祸害被除掉，奸谋遭堵塞，群臣没有不蒙受您的雨露润泽、大恩厚德的。如此，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乐了。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计策了！”二世认为赵高说得有理，于是便修订法律，务求更加严厉苛刻，凡大臣、各位公子犯了罪，都交给赵高审讯惩处。就这样，有十二位皇子在咸阳街市上被斩首示众，十名公主在杜县被分裂肢体而死，他们的财产全部充公。受牵连被逮捕的人更是不可胜数。
原文
公子将闾昆弟①三人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二世使使令将闾曰：“公子不臣，罪当死！吏致法焉。”将闾曰：“阙廷之礼，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吾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吾未尝敢失辞也，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将闾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吾无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剑自杀。宗室振恐。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②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二世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二世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