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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时间分崩离析,相爱只是一时,一转身,却是一辈子的分离。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二日。

这一天,对于十六岁的黎梦来说,本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父亲吃完早饭,照例开车上班,顺便送自己去学校。他还答应放学后,带她与姐姐黎诺一起逛商场。

所以,他的失踪,并没有预兆,亦没有暗示。

一切都完美得毫无漏洞。

然而,当她推掉男友梁澈的约会,站在校门口等父亲时,却迟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她打电话给父亲,竟是关机。她虽习惯父亲常常为一些莺莺燕燕而放自己的鸽子,却纳闷为何姐姐的手机也始终无人接听?

天气这样诡异,明明晴空万里,却陡然间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来倾盆大雨。黎梦只好躲在屋檐下,直到雨稍稍小了点才自己坐公交回家。

她打开家门,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雨滴,便看见满屋的狼藉,以及瘫坐在沙发上的姐姐。她以为家里被盗了,可是,姐姐却轻声地说:“黎梦,爸逃了。”

黎梦怔怔地看着姐姐脸上的泪痕。

她奔到父亲的房间。

床上的被子还像往常一样,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也还一丝不乱地挂在衣橱里,唯一不同的是,打开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保险箱,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黎梦的脑子一片空白。

年少的她不懂姐姐嘴里说的非法集资事件,但这一刻她恨死了父亲。她彻底明白,父亲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带走了所有的存款,以及金条,却将巨额债务抛给了她们姐妹。

她与姐姐被找上门来的债主逼得胆战心惊,却无能为力地缩在角落里,紧紧抱在一起。

那些人,拿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包括她们的储蓄罐。

后来的债主,不死心地将家里翻个底朝天,并扬言,三个月内拿不到钱,就放火烧了这栋别墅!他们不解恨地摔碎了锅碗瓢盆,忿忿离开。

黎诺流着泪收拾了残局,对仍然在瑟瑟发抖的黎梦说:“别怕,姐姐会想办法的。”

“办法?”

黎梦不相信地看着姐姐,她也不过大自己几岁,她能做什么?

她颓败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金碧辉煌的人生一夕之间便断壁残垣。

接下来,她与姐姐该怎么办?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还在憧憬着,与梁澈一起去巴黎读大学,一起参加工作,一起到老。

可是,现在……

她无助地将头埋在了被窝里,嚎啕大哭起来。

莲城高中的下课铃声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而那群女生也一如既往地围剿着恍如天神的梁澈。

“梁澈,又出新书了,给我一本签名版的呗。”

“就是,要附带签名照哦。”

“梁澈,拿了稿费,晚上请我们搓一顿吧!”

梁澈可怜兮兮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黎梦,黎梦却始终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收拾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好不容易脱身的梁澈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敲了敲她的头,嗔怪道:“平时恨不得在我脸上打上标签,今天怎么了?”

黎梦没有接话。

梁澈看出她的异样,问:“真的生气了?”

“怎么会?”

“那你怎么怪怪的?”

黎梦搪塞道:“可能是要离开莲城了,有点舍不得姐姐。”

“傻瓜,我们去巴黎读书而已,又不是不回来。再说,这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呢!”

“我只是,多愁善感了点。”黎梦的眼圈还是忍不住地红起来,她掩饰着,然后将头靠在了梁澈的肩上。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他看穿她的心事。

梁澈轻轻地拍拍黎梦的背:“那你好好地陪陪姐姐,我约姜潮打球去。”

黎梦点点头,她看着这个美少年无忧无虑的背影在夕阳的折射下明晃晃的耀眼。他有着明媚的未来,以及对他们的巴黎之行喜悦的期许。她该如何告诉他,她已从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再也飞不去美丽的天空。

那些关于彼此的承诺,似乎,她不得不爽约。

别说,出国的各种费用她已负担不起。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解决父亲留下的债,可是,即便抵了她们的别墅,她也无力偿还。

想到这个,黎梦的心就变得慌乱无章。

而这些天,黎诺总是往外跑,黎梦问她,她却总是支支吾吾的。

直到有一天,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一言不发。黎梦再怎么问她,她始终只是流泪。黎梦慌了,不停地追问。

黎诺终于说出口:“我好像怀孕了,我去找那个人,他不认……”

黎梦这才知道,姐姐想的办法就是出卖自己。可是,她却误入了那个叫沈瑞安的官员的陷阱。她失了身,却一无所获。

他压根没有打算帮黎诺还那笔债。黎诺一次一次地去求他,他却始终拖延推搪。

小小年纪的黎梦不知哪来的勇气,拉着黎诺,去了沈瑞安的家里。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沈瑞安丑陋的嘴脸。他恶狠狠地扫开黎诺缠在他胳膊上的手,叫道:“谁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少拿孩子要挟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要钱没有,要么你就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黎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苦苦哀求道:“我求求你,帮帮我,我妹妹还这么小,她不能被这个家拖累。你答应过我,帮我还了那笔债的……”

“呵,这话你也信?在床上骗骗你这个小女孩的。”沈瑞安冷冷地说,转而从口袋里数了数两千块,丢在黎诺的面前,说:“这钱拿去打掉孩子。再买些补品给自己养养身子。我算是尽力了!”

“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是什么?”黎诺突然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揪住了沈瑞安的衣领。沈瑞安恼羞成怒,将她一把推开。

鲜艳的血像罂粟花一样,醒目而灿烂地从黎诺的大腿处汩汩而流,黎梦既慌张又悲愤。她冲上去用牙齿咬住了沈瑞安,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似乎用尽了全力扯开她,一巴掌打了过去。

黎梦的一颗牙就从嘴里蹦出了一块。她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忽略了自己的疼痛,拿起手边的花瓶狠狠地砸了过去。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沈瑞安,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将虚弱的姐姐抬出了他的家。

黎诺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流产了……

医生给她做了清宫手术,让黎梦好好照顾她。

黎梦在她的床边坐下,看着姐姐憔悴的消瘦的脸庞,心疼得直掉眼泪。她顾不上去想,沈瑞安这个禽兽是死是活,她只想姐姐快点好起来。

可是,姐姐大抵是太累了,所以她睡了很久,才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对黎梦说的第一句话,是:“牙,疼吗?”

黎梦努力地将眼泪倒了回去,她说:“我不疼。我知道姐姐疼。”

可是,姐姐的疼只是瞬间,而她必须代替姐姐,一生疼痛。

心理上的疼痛,远远大过于身体的疼痛。因为,它没有止痛药可以医治。

而,黎诺,当她从天台跳下去以后,就不会觉得疼了。

她从医院回来,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做着噩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她因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变得恍恍惚惚。

黎梦很害怕,她总劝慰她,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一日,黎梦夜里醒来,竟发现黎诺光着脚丫呆站在自己的床沿边,一言不发。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姐姐拉上床。

黎诺眼神绝望地看着她,幽幽地说:“妹妹,既然这世上容不下我们,那我们就去天堂。”

“姐姐……”黎梦惊恐地望着姐姐。

“黎梦,你愿意和姐姐一起走吗?”

“姐姐去哪,我跟到哪。”黎梦只得连哄带骗地应诺道。

黎诺欣慰地笑了。

黎梦以为黎诺只是脑子不清醒,随意说说,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真的上了天台。

她在天台上悬空而坐,惨烈地笑。

她说:“黎梦,那些人说,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可是,你没有死过,怎么知道活着比较幸福呢?”

黎梦恐慌地望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并肩与她坐在一起,附和着她,想趁机哄她下来。

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

黎诺就这样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纵身一跃,便离开了黎梦,离开了这个荒诞的世界。

黎梦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捂住了双眼。惊恐的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潺潺而流。

她用力地抱住了自己,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往后挪,然后跌坐在地上。巨大的恐惧与无助像洪水一样湮没着她,她颤抖着身子,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她甚至不敢再向下看一眼,与姐姐,做最后的告别。

惊恐的叫声,警笛声,救护车,嘈杂的噪音,是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这个世界,一片混乱,而她的脑袋,早已一片荒芜。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见父亲很疼爱她,梦见她与姐姐还像从前那样相亲相爱,梦见她快乐地与梁澈去了巴黎。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里,身边坐着忧心忡忡的梁澈,还有好朋友姜潮。

“姐姐呢?姐姐在哪?”她急急忙忙地爬起来。

他们赶紧制止了她,小心地扶着她躺下。

梁澈担忧地望着她:“黎梦,姐姐……已经去了,你要坚强。”

黎梦的泪川流不息地涌出眼脸,她要怎么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她们该幸福的平安的生活在一起。

梁澈拿出一张法院传票,嗔怪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你放心,我爸爸是大律师,他会帮你打赢这场官司的。”

黎梦接过来,看了一眼,鼻子一酸,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任何话来。

她不知道是自己幸运,还是沈瑞安幸运。他居然没有死,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已经全然康复。

黎梦以为他会因为黎诺的死而生出一丁点的愧疚。可是,他没有。否则,他怎么还冠冕堂皇地将自己告上了法庭。

姐姐的死,让黎梦一夜长大。

她无法像同龄人那样快乐与纯净,她唯有将自己变的冷漠才能强大。

既然上帝给了她灾难,那么,她唯有勇敢承担。

她将父亲平日里送她的名牌包,手表,以及首饰都拿去网上拍卖掉,凑了点钱,请了个律师。

她没有让梁澈去求他的父亲,不是她不信任梁澈。而是,她不想她是以这种难堪的身份来与男友的父亲相见,这是她仅存的一点点的尊严。

沈瑞安衣冠楚楚的在法庭上红着眼眶,唏嘘现在的年轻女孩有多么的不检点,诱惑不成,便诬陷他强暴,连同妹妹一起将他打成重伤。言辞间多是憾叹。

坐在被告席上的黎梦,抑制不住地咆哮道:“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你害死了我姐姐,还告我恶意伤人,你怎么不去死呢!不去死呢!”

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沈瑞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表现的理直气壮。

他怕什么?有钱有势,请的是最好的律师,不信赢不了这官司。

法官敲了敲法槌,厉声训斥道:“肃静!”

所有的人都失了声,黎梦的忿恨便在这无声的氛围中更凸显的幽怨。

辩护律师柔声说:“黎梦,不用害怕,把案发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好。”

可是,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即便底气十足,在这威严的地方,依然胆战心惊。她的眼慌乱地朝四周望去,视线变得模糊,大脑一片空白。却在这个时候,她陡然看见了梁澈。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后面,朝着黎梦鼓励地笑,示意道:不要怕,我一直在。

黎梦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下来。她开始努力回忆当天的每一个细节,复述给法官听。

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观众席又是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开始倾向于黎梦,指责这个男人的无耻行为。

主控律师却单枪直入地问了黎梦一个问题:“你姐姐黎诺与我当事人床上交易的时候,你在不在现场?”

这样敏感的话题让年少的黎梦一阵脸红:“怎么可能?如果我在事情就不会发生。但是,姐姐告诉我,她不是自愿的,她是……”

“你只需回答,在或者不在?”控方律师打断她的话。

“不在。”黎梦无奈地回答。

“那就是说,没有证据了?你只凭黎诺一面之辞便认定我当事人是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发生的性行为,并且不分青红皂白拿花瓶砸了我当事人。这不是蓄意伤人吗?”

“我……”到底是年纪小,黎梦被几句话唬住,便不知所措。

转而,低声抽泣,不停地重复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们相信我,他是禽兽,他强暴了我姐姐,怕她报警,便拿帮她还债来哄骗她……”

所有的观众都在窃窃私语。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可是,却都在唏嘘,这些人怎么能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辩护律师赶紧站起来,说:“法院阁下,由于我当事人情绪失控,希望暂时休庭。”

法官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再一次敲了敲法槌,宣布休庭一周。

从法院出来,辩护律师拍拍黎梦的肩:“小梦,叔叔能力有限,你还是请一个比较好的律师吧。”

说完,不等黎梦接话,他便兀自离开。

黎梦没有挽留。家庭的变故让她成熟起来。那些所谓称兄道弟的感情都被冠冕堂皇的推脱的理由所淹没。这个律师只是父亲普通的朋友。更何况,父亲已经不知去向。

劫难的最初,人总是会恐慌,而到后来反倒没那么强烈。因为,比恐慌更可怕的,是绝望。

黎梦现在,便是这种处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发呆。

梁澈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我回去跟我爸说说,他一定会帮你的。”

黎梦点点头。在这个人事皆非的城市里,她要生存,便连脸面也顾不上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黎诺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随风轻轻摇曳,可是,她已经穿不着了。

黎梦收下这些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抚平,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

她恨父亲。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真心疼爱过她,她是知道的。他总嫌她是个累赘,她的亲生母亲抛给他的累赘。所以,自从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一直是同父异母的姐姐黎诺在照顾她。

若不是父亲,她怎么会连黎诺这唯一的依靠都失去?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接到一个电话。

是梁澈的父亲:“黎梦,你的事我听梁澈说了。节哀顺变。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黎梦应诺。

是在富丽堂皇的“喜来登”大酒店。梁父叫了一桌子的好菜,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黎梦的父亲曾经也是这里的常客。所以,她眼一扫,便知道好几千块大洋的菜系。她不是傻瓜,自然对梁父的用意一清二楚。

不出她所料,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张足够她完成学业前丰衣足食的支票。

她觉得这是对她巨大的侮辱,她不能接受他人用这种方式来拆散她与梁澈。

于是,她将支票推了回去,起身,决然离开。

“黎梦,听叔叔把话说完。”

黎梦停下来,却没有把脸转过来。

“梁澈这个傻孩子,他以为巴黎的名校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申请到名额的吗?说什么也要和你一起去,否则就放弃这个机会。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黎梦,你也不愿看见梁澈为了你放弃大好的前程吧?你与梁澈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放手吧。我保证帮你安排好一切,新的城市,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梁父的话字字如锥,刺进黎梦的心里,一阵一阵无力还击的痛。她不敢把身子转过来,匆匆说:“我考虑一下吧。对不起,我还有事,叔叔,失陪了。”

从酒店出来,她抬起头,望不到尽头的天空,蔚蓝的没有一丝破绽。可是,它为什么就这样不公平?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现在,连唯一的那么好的梁澈,也要收回。

这个处处凉薄的世界,到底还要摧残她到什么地步才罢休呢?

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全校的学生逼到天台的边缘上。她往后看去,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再退一步,她就会掉下去。

那些人,不停地将东西往她身上丢。

她听见他们叫着:“没人要的野孩子。你妈不要你,连你爸也跑了。你以为改了名字,就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了吗?你为什么不跟你姐姐一起去死呢?”

她被骂得体无完肤,却丝毫不能还击。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摇头,眼神充满了无助与乞求,却没有人救赎她。

偌大的苍穹陡然之间被密密麻麻的乌云所覆盖,天色像被涂满了墨汁的篷布,朝她袭过来,她感觉自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你连我们的感情都会出卖。黎梦,你真让我失望。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她看见梁澈的眼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疼痛的血丝。那样怨恨以及绝望的眼神。他的面容在她的泪水里渐渐朦胧。

凌晨两点半,她惊醒。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有闹钟的声音,滴答,滴答,清脆地,刺耳地,随着心跳声,逼近黎梦的耳膜里。

她喘了好久的气,终于还是崩溃地尖叫起来。

她宁愿这只是一场梦,可她知道,只要拨了粱父的电话号码,一切就会是真的。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真的会像粉笔字那样被抹得一干二净。

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再成为梁澈的负担。

她湿淋淋的手心里握着梁大律师的名片。

可是,她的手指按下拨号键,却又一个一个地删除。

如此反复,天空已渐渐晕染成暖暖的乳白色,却凉得让人心荒。

门外陡然想起了催促的敲门声,有很多嘈杂的声音,黎梦惊坐起来。这些天,她已经被这些凶神恶煞的债主逼疯了。

她悄悄地掀起一角窗帘,看见染着黄毛纹着奇奇怪怪图案的不良青年提着油漆桶往墙上刷着像血一样红艳艳的字:限期将至,欠债还钱!

她以为这只是电视剧里会发生的情节,却接二连三地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崩溃地瘫坐在地板上,拨了电话,颤抖地说:“姜潮,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知道,这样做会连累姜潮,可是,她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选,演出足以令梁澈相信的一场戏。

梁澈提着爱心早餐来找黎梦的时候,看见她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猫。

出乎意料的,他的好兄弟姜潮正在奋力地刷墙。

他焦急地跑上前,拉住黎梦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了?姜潮怎么在这?”

“没有,只是墙壁旧了,让他帮忙粉刷一下,看起来精神一点。”黎梦淡淡地说。

梁澈笑了:“都打算走了,还弄它做什么?”

“我不想走了。”

梁澈这才发觉黎梦今天的语气怪怪的,他担忧地看了看她憔悴的脸色,一阵心疼,这阵子真是把这个小丫头折腾坏了。他温软地问:“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和我去巴黎的么?手续爸爸已经托人在办了。你是不是太累了?”

这话一出,快要将黎梦溶化了,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却强忍着憋回去,拉过正在卖力粉墙的姜潮,漠然地说:“这是我留下来的理由。”

梁澈错愕地看着他们,转而笑了:“别闹了,黎梦,怎么可能呢?”

“梁澈,对不起,我……对黎梦是认真的……”姜潮冷不丁地接下去,梁澈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他捏紧了拳头,却没有挥过去。

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不相信的。可是,他却听见黎梦说:“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梁澈,遇见他,我才发现原来感恩不是爱情。”

“对不起,你忘了我吧。”

黎梦说完,拉着姜潮进了屋,决绝地关上了房门,无论梁澈怎么敲,怎么喊,她都没有开门。

她汹涌澎湃的眼泪,这样绝望,把空气都哭碎了,让整个屋子都显得那么悲伤。

“你……还好吗?”很久之后,姜潮才敢怯怯地问出声。

黎梦抬起头,又摇摇头。

“过了这周,一切就会结束。我会陪你去江城,他们已经安排好了。”

黎梦错愕:“你陪我去江城?”

姜潮解释道:“你知道的,我是孤儿。梁父一直资助我所有开支,我和你还有梁澈关系又这么好,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忘了告诉你,我在江城长大,这是叔叔安排我去的原因。”

梁父真是用心良苦,居然派个眼线盯着自己。

他生怕她不守信用,还不肯放弃梁澈吗?

黎梦点点头,幽幽地说:“我们与梁澈之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感情再深,伤害越深。”

其实,她想问梁父,如果只是为了梁澈的前程,而让他承受这样大的伤害,到底值得不值得?

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门外,已经悄无声息,她却没有勇气去看一看,他,还在不在。

再开庭,已是一周后。

那个男人得意的表情在看到粱靖大律师的时候,戏剧化地消失。

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请得动粱大状为她辩护。光是这台面,他就输了一半。

粱靖不给控方律师半点时间,站起来,请求法官阁下,传召新的一名证人。

是酒店的服务生。男人对黎诺施暴的过程被他用摄像头拍下来。声色俱全。

清清楚楚地证实了,黎诺原本只是来问男人借钱,却不料被骗入酒店。

这个服务生本不肯出庭作证,毕竟这是偷拍的不耻行为,要负法律责任的。可是,粱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他,又花了精力去说服他。

有了这个证人,这个案子就变得容易多了。

是啊,一个案子棘不棘手,要看对谁而言,或者金钱权势而言。

这是黎梦小小年纪,又一件不该懂得却偏偏懂得的事情。

沈瑞安抵赖不了,只好交待:他是在做公务员面试官的时候,认识黎诺的。黎诺的父亲托他关照一下她,他这才有机会接近黎诺。他见黎诺长得漂亮,又很单纯,便起了邪念。他故意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让她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他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她真的来找他,向他借一大笔钱。

他哪有那么多钱,却不肯放弃得到她的机会,便佯装带她去酒店向一个大老板借钱,强行占有了她。

事后,他哄骗她,只要她不报警,不告诉别人,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她搞定这件事情。

其实,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甚至,他以为吓唬吓唬这个小女孩,她就会害怕地不敢纠缠他了。

他却没有料到,会因此闹出人命。

他更没有料到,他会输了这场官司,反被定了强奸罪。甚至,他的贪污受贿还在进一步调查。

被带走的那一刻,他灰溜溜地猫起身子,路过黎梦,恶狠狠地瞪了她。

黎梦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她一点也不感觉开心。

她终于替姐姐报仇了,可是,姐姐,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陡然听见那个男人低声说:“你以为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吗?最不可饶恕的,是你的父亲黎祥成。他才是害死黎诺的罪魁祸首。”

她一惊,想追上去问个清楚。警察却拦住了她。

一切都结束了,如姜潮所说。

城市里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淡漠而匆忙。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人记得这个案子。

她的心中依旧有一个大大的疑团没有解开。那就是父亲到底做过些什么。

她去看守所找过沈瑞安,他却始终不肯再见面。

这是他对她最大的报复,无声却有力。他要她即便离开也不觉得安心。

黎梦找不到任何线索,只得作罢。

她住的房子已经公开拍卖,她总不能露宿街头。更何况,她必须遵从约定,去江城。

姜潮提早一天把行李搬进黎梦家里,然后叮嘱黎梦,晚上早点睡,清早的飞机。

可是,这是在莲城的最后一个夜晚,黎梦怎么舍得睡过去?

更何况,梁澈正站在院子外,大叫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漫过潺潺的流水,涌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隔壁的窗户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有人忍不住骂迭起来。

黎梦真想冲出去,紧紧地抱住他,告诉她一切都是万不得已。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决绝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得最高,然后,在还未冷却的夜里,还是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棉被里。

月光那么凉,窗前不知名的树影影绰绰,开着细碎的小花,婆娑了一整夜的风景。

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耳机不知什么时候已脱落,黎梦揉了揉有点受伤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动静。

昨夜轰轰烈烈的呐喊,似乎是做梦一般,突然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黎梦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起床,却陡然一惊。

稀稀落落的烟灰,被梁澈绕成一颗心的模样,更离谱的是,心里,居然还用烟蒂圈成了黎梦的名字。

黎梦的心忽然就有了被烟烫伤的感觉,燃烧着,欢喜着,疼痛着,忧伤着。

梁澈,从来不碰香烟。可是,现在……

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手里的那支烟,顺着烟蒂,快要逼近他的手指了。

他可能是睡着了,所以毫不知觉。

黎梦皱了皱眉头,抬脚踢了踢他的屁股。

他懵然惊醒,灭掉那支烟,然后把它放在最后的笔画上,拍拍手,站了起来,对黎梦笑。

即使疲惫不堪,他的笑容仍然像晨曦一样灿烂,黎梦有些恍惚,轻咳两声,说道:“我的名字笔画多,真是难为你了。”

他没听出黎梦嘲讽的意思,兴奋地说:“感动吗?”

黎梦假装不屑地说:“你不会一晚上都在这吧?梁澈同学!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的表情有些受挫,却固执地将藏在刘海下色彩斑斓的眼眸定格在黎梦的脸上。黎梦有些承受不起,把头撇了过去。

她还有勇气编出什么谎言来伤害他呢?

却在此时,为求方便住在黎梦家的姜潮,穿着睡衣从院子里走出来,睡眼朦胧地问:“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梁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黎梦,他一定误解了什么,可是没有人对他解释。他像一个沉睡着却被吵醒的狮子,陡然恢复了王者的风范,冷冷地绝望地喊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他用力地将烟盒摔在了地上,飞奔而走。

晨光微亮,烟柳被露水沾湿,显得更加柔弱,扶不起的腰,迎风摇曳,也多了几分妖娆。它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群孩子的忧伤,却说不出一句真相。

“他一定伤透了心。”烟柳对风说。

“她也一定伤透了心。”风对烟柳说。

“我们,该走了。”姜潮一直沉默地陪在怅然若失的黎梦身边,看着时间,终于忍不住地提醒她。

黎梦回过神,点点头。

她清点完行李,拿起飞机票和身份证,跟着姜潮一起出门了。

她怎么会知道,梁澈躲在榆树下,看着她离开。

她拖着一堆行李,穿着他送的的帆布鞋,脚步拖沓而凝重。她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

梁澈甚至看得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滚了出来,砸碎满地的悲伤。可是,他迈不开步子,走上前去抱住她。他只能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看她瘦小的身体渐渐模糊掉,直至消失,他终于冲出来,大声地叫她的名字。

黎梦,黎梦,黎梦……

一声,一声,荡漾在无边的苍穹之下,却听不见任何的回应。

他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眼泪从他的眼里悄然无声地流了出来。他多么恐慌,从此之后,失去她的消息。

他是恨她的。恨他为她打点一切,带她走,她却失了言。

她说,她舍不得离开这里,她要留下来。

他以为这只是借口,所以,他在她门前等了一夜,却看见她与自己的好朋友同宿一夜。

她说:“这才是我留下来真正的原因。”

她说:“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梁澈,遇见他,我才发现原来感恩不是爱情。”

她说:“对不起,你忘了我吧。”

她就这样残忍地从他身边穿过,对着他任何一句挽留的话都无动于衷。

可是,一转身,她却愿意跟姜潮一起离开了。

他心灰意冷,终于决定一个人去巴黎,再也不见黎梦。

父亲得知他的决定,很是欣慰,他说:“这才是你的人生。”

可是,谁说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以后的路。若是这样,黎梦的人生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呢?

她应该是无忧无虑地和自己在一起,相亲相爱,不是吗?

黎梦坐在计程车里,突然神经质似的将头伸了出来。

司机大声呵斥:“嗨,小姑娘,干嘛呢?很危险!”

姜潮问:“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梁澈在叫我,真的,他在叫我!”黎梦有些失控。

姜潮心疼地看着黎梦,将她拽了回来,俯在自己的肩膀上,抚慰道:“乖,既然决定了离开,就要放下。再痛也要放下。”

他任由黎梦的眼泪将自己的衣服浸湿。这样的苦难,为什么要让一个如花般娇嫩而善良单纯的女孩承受?他似乎有一点异样的情愫在心底滋生。

却不知,是恻隐,还是什么。

他的心里明明就已枯萎了,可是,怎么向自己解释,若不是为了她,他怎么会回一辈子都不愿再回的伤心地。

坐上飞机的那一刻,黎梦戴上了墨镜。她遮住了红眼眶,却仍然看得清屏幕上播放的一池荷花。

她穿越了时光,回到了漫长宁静的夏。

没有伤痛,没有寂寞。

梁澈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蜷起来,放进自己大大的手掌心里。

她还记得,在那个人潮拥挤的广场前,梁澈很矫情地说:“你就像我的掌纹一样,已经在我的掌心烙下深深印迹。这就是命运。黎梦,你想逃,也逃不掉。”

天知道,那时候,她多不想逃。

她踮起脚,轻轻地将自己小巧的嘴唇贴在梁澈的左脸颊上。两旁灯笼一样的路灯“啪”得亮了起来,照红了彼此的脸。

荷花羞答答地扭着自己的小蛮腰,见证了他们的小幸福。

时间分崩离析,相爱只是一时,一转身,却是一辈子的分离。

黎梦闭上眼睛,想象飞机在半空划下一条优美的痕迹,轻声地念道:梁澈,再见。

对不起,再见。

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