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坛点将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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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方方(2)

父亲汪德佑,毕业于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新中国成立后是“长办”工程师,懂英法德俄日五国外语。1949年,他不愿去台湾,留在了大陆,他向往延安式的生活,打心眼里热爱中国共产党。然而,他却一辈子无大的建树,饱受历次政治运动的冲击,清贫一生。

然而,20世纪30年代的方方的父亲却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这一年暑假她的父亲从上海交大回家,认识了在九江儒励女中读书的女中学生张恬然,两人一见钟情,然而他们双方都由家里做主定亲了,父亲与一位柯小姐,母亲与其表哥。但是,浪漫的爱情战胜了封建礼教,虽然方方的老外公反对这门亲事,但方方的父母却无比坚定其结合的信心。回校以后,方方父亲给她母亲写信,鼓励她读巴金的《家》,并且摘录“我们不是畸人,不是愚人”这样颇有煽动性的句子。后来这一对新时代的青年终于成功了。“最后戏剧性的是,”方方说,“父亲定亲的那位柯小姐和母亲定亲的表哥结合了。”父母的解除婚约促成了另一对夫妻,这个戏剧性的结局方方没有写入小说。

在抗日战争期间,方方的父母都在云南,父亲是中印油管工程处的工程师,他曾经也有过辉煌。而以后的年月,就像方方描述的一样,她的父亲成了一个抽着劣质烟,不爱说话,整天担心挨批挨斗的、瘦不拉叽的古怪老头。我们残酷地设想一下:假如他当年出走域外,今日重新归来,穿着T恤衫,红光满面,以海外学者的身份出现在国内大学的讲坛上,并且受到官员们的接风与宴请,向国内的亲人一掷千金……会是这种结局吗?可能是。然而,每个人都只有一种结局。这就是命运。

方方的父母都谢世了,就像她在小说中说的一样: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足迹。一代一代的人像烟云一样飘散了,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宦子塌”闲话及其他

宦子塌是一个地名,一个江汉平原农村随处可见的地名。方方的《闲聊宦子塌》是偶尔为之的农村小说,农村方言小说,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农村题材小说。她不“思索”农村的现实问题,也不刻意表现农村人的痛苦,更不想表现那种所谓地域文化的底蕴。这样的一篇让人说不出所以然的小说,为什么受到许多人的赞赏且也是她自己很喜爱的小说呢?

这曾是打动我的一篇小说,这是使我看到了小说中阳光灿烂的小说,犹如躺在田野的草坡上晒太阳,看流云,什么也不想的小说。之所以如此,因为这些年我一直把沈从文的小说视作我创作的圭臬,方方的“宦子塌”使我重新沐浴了一回这样的阳光——沈从文小说中传导的那种温敦的、宽厚的、无边无际的阳光。

胡幺爹与秦家妃妃一家的感情瓜葛,方方不过借了这一些背景来写那片土地悠长而甜蜜的神秘韵味:它在穿破与不穿破之间,说与不说之间,欲言又止与戛然而止之间,温和的嘲笑与历史的默许之间。就是这样,人繁衍着,干着蠢事、傻事、回味在心的事、遗憾的事和满足的事。

这篇小说是方方在电视台拍电视时额外的收获,是电视的下脚料,从洪湖得来的素材。那时候她十分怀念那样一种激情鼓荡的年月;而现在,这种激情慢慢地消退了——她在拍片子的间隙,是一个写小说的有心人,尽力去搜集、抄录当地的方言、地名志、方志、民歌资料。她沉浸于此,在土地的光芒中,她得到的回报当然就是土地暖烘烘的感觉了。

一个完全没有农村生活体验的作家,写出了醇香的农村小说,这当然是一个奇迹。

《暗示》则是一篇阅读效果与《闲聊宦子塌》完全不同的小说,它之所以牵人眼目,在于它使我有一种读20世纪那些外国小说经典的感觉。细究起来,它当然是一篇“先锋”小说。可是国内的“先锋小说”都写了些什么,天知道!“先锋小说”在我看来是一些压根儿就对自己不自信的人写的,那种写作时的犹豫状态变成了所谓哲学意义上的“恍惚”与“迷宫”,天知道我们的评论家是怎么上当的。但方方的小说与那种所谓的“先锋小说”又显然不同。《暗示》中的叶桑的投水,下坠时升腾的强烈欲望与幻觉,方方为此营造了一个旭日燃烧的童话奇景,因为有了这个布景,叶桑的自溺便是十分的悲壮与绚丽了,甚至达到了灿烂的极境。方方这些年极喜欢营造灿烂的极境(景致):“宦子塌”的通篇阳光(正常的),《桃花灿烂》中凄美的灿烂,《暗示》中迷幻的灿烂,都让人有新奇的阅读体验。叶桑姨妈的自杀与其说是“不能承受罪恶”,不如说是这个家族有着乖戾和精神缺陷的基因所致。姨妈、母亲、妹妹,最后由叶桑将这种精神缺陷推上了极端。

在我看来,这种暗示不仅仅是自然的暗示,它当然与我们的当下现实的精神苦闷暗示有关。最初触动方方的是长江大桥上的自杀事件,武汉的大桥上每年有多起,据说其中的一种原因来自“自杀的暗示”。人在桥上,看到那江水涛涌所卷起的迷离,长时间凝视流水所给人的恍惚与幻觉,都会产生暗示,诱惑人往下一跃。她认为老作家徐迟的自杀也是领受了这种暗示,一个人特别孤独的时候,在高楼的窗口,看到窗外那夜空中灿烂的灯光,他会被引诱。这当然是魔鬼的引诱,也说不定是神的引诱呢!他飞翔了,他升腾了,没有任何理由。大自然的景致冥冥之中呼应了人的情感。人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分子,自然中的信息某一时刻与身体的信息遥相呼应了。的确如此。我们某一时刻站在高楼顶向下看时,难道不会滋生出一丝想往下跳的欲念吗?这就是暗示和引诱,方方说,她也有过在悬崖上想跳进脚下云海的念头——这种一闪念是十分诱人的,也是十分可怕的。

原因还不仅仅这些,精神上的病灶还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叶桑的自杀难道也是无法“承受罪恶”和宁克所说的无法“承受(男人的)诱惑”吗?这也未免太脆弱了,现实社会已经把人的神经锻造成铁一般的坚硬,再大的罪恶我们的神经也能承受得起:数亿元的贿赂、杀人、妻妾成群……基督教中的十恶(如奸淫、作假证、贪恋他人财物等)和中国封建统治阶级也无法容忍的十恶(如不道、不敬、不孝、不义等),我们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到了遍地开花的地步。因此,这样的暗示会使另一部分神经脆弱者和精神清醒者产生生理上的迷乱,因精神的无处逃遁而转向神与幻觉、虚妄。

近来,方方的另一篇小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与《暗示》有同样的思想“暗示”。黄苏子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的两种观念下的生活,在她认为,这是十分正常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使人想起一部很有名的小说《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方方写的并不是一篇带有寓言性质的荒诞小说,它的严肃性也正在这里。它不荒诞,它是严酷的现实。一个人白天衣冠楚楚,而晚上就成了魔鬼、妓女。一个人天然就有了几副面孔和几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一个知识女性,她竟没有了是非感,以为恶就是善,善也是恶,这个时代是怎么塑造她们的呢?小说仅仅是“暗示”,没有答案。

答案似乎又在其中。

她也是母亲

方方也做了母亲。这十分正常。她的女儿聪明可爱,与她的性格颇相似。她从事着写作这门职业,她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怎么舒服怎么写”,然而方方并不轻松,她写作,同时还主编一份正义感极强的刊物《今日名流》。

我们生活的时代同样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这也许是出现传世之作的时代。因为理想的幻灭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们。对于道路的选择也许无可更改,然而对于理想的追寻却是幽阔无限的。一个作家,他的创造潜力是无穷的,在任何时间,在子夜或是黎明,在荒原或是古道,他都可以创造辉煌,那是精神的光,人类理性的佛光。一代又一代人消失了,可是他们的光却留在路上,藏在石头里,当你行走,当你跋涉,用脚趾敲击石头,用石头敲击石头,你都可以见到那种光。

方方过去写诗,方方的诗歌也不凡,她署名汪芳的、发表在《诗刊》上的《当我拉起板车》获得过该刊的一等奖,这在诗人满天飞,“桂冠”多如牛毛的今天,方方也是佼佼者。1978年她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就是由写诗而闻名的。但是她放弃了写诗,她诗人的感觉(或者说那一种诗歌精神)使她得益匪浅。她的小说注重于投注,喜欢用击打的方法警醒读者,就像载重汽车经过时的呼啸,而不是清风徐来的小扇。

她对我说:“咱们都得感谢曾写过诗。”写诗与不写诗的人写小说时的感觉是不同的。她告诉我,她喜欢苏童的小说,苏童的小说每一句都那么干净,有音乐感。我很同意方方的观点,我说到杨争光的小说,这位同样曾是诗人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铺陈,一句就是一句,而且跳荡的句式和新奇的感觉纷纭而至。这只是从操作上分析,而内在的,方方认为:写诗的人倾向于理想主义的东西,作品中有强烈的理想化色彩,这是一种明显的标志。现实往往给人幻灭感,使人痛苦、紧张;而理想主义者则善于调节自己,使他们在创作最痛苦、最残酷的小说时,也带有身心的极大松弛与愉悦。

方方的祖籍是江西彭泽。20世纪70年代她回去过一次,据说是为她舅舅送一笔钱。江西,使人联想到革命、烟云无涯的鄱阳湖,那块土地同样是笔者的故乡。那么方方也与笔者一样,同为江西老表。故乡时常会给方方以灵感,方方的灵感来自她父母双方的家族。她的父母都是彭泽人。

我相信,在方方的家族史小说中,会有更加不凡的表现,而且,会更加厚重,更加冷峻。方方是一位清醒的女作家,有独特人格的女作家,她还写过另外一些有影响的作品,如《白雾》《白驹》《白梦》《落日》《冬日苍茫》《埋伏》《桃花灿烂》。她被评论界推崇为“新写实主义”流派的代表作家。然而,方方的作品具有明显的现代小说特征。《风景》是以一个出世不久又死去的孩子的口吻来叙述的;《祖父在父亲心中》则完全不是所谓“新写实”的那种流水账平面记叙的“经典”方式,它完全是一种碑林式的构筑,参差、块状、造成一组悲凉的纪念碑建筑群效果,给人突兀和肃穆感。当然,方方后来顺应和迁就了评论家们,果真写出了一批也挺不赖的“写实”作品,如《白雾》《落日》《行云流水》。其实,方方同苏童、刘恒等人被划入“写实”,是一种令人瞠目的误解,这只能说明评论界的书卷气日益浓厚。真正的传世之作是没有“加入”什么主义和流派的。你能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什么流派吗?杰克·伦敦的小说又是什么流派?而斯坦倍克的《珍珠》不过是根据一个民间故事改写的。真正的好作品就该像方方的《祖父在父亲心中》一样,震撼人心,使我们认识一个时代。我们为什么活在今天,为什么只能活在今天?我们的那支笔,应该刺痛什么?灵魂里的暗伤,蛰伏的血潮,难以忍受的虚伪和缄口不语……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总要有人记录下一切。在浩漫的无穷尽的时间和宇宙里,我们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

方方,祝你更加清醒。在中国的“风景”里面,“祖父”同样在你心中。

3.对方方的一次写生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