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莉与玛丽(2)
玛丽朗诵这首诗时,用的是法语。马莉一句也没听懂,然而诗的节奏和玛丽的抑扬顿挫却深深地吸引了马莉。多美的诗,像歌一样婉转动听。因为浓重的鼻音,又有了强烈的异国气息。马莉想起上大学时第一次听到俄语歌曲时那强烈的震撼。我们喜欢异国风情,我们总会被不同的文化所迷惑所感动所征服,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渴望,渴望看见不一样的世界,渴望了解这世界上不同人的不同生活方式。这是不是就是“生活在别处”的含义?
马莉的内心被感动了,她说这真是好美的诗,你能给我讲讲诗的含义吗?然后她说,有点像我们中国的诗,燕山雪花大如席。
马莉的英语翻译诗有点吃力。但她沉稳住内心,尽量把诗的含义翻译出来,玛丽用眼神鼓励着她,频频点头表示理解。
我的英语不够好。马莉叹口气说。
不,你的英语很好,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玛丽鼓励说。
夕阳就在这时开始染天上的云,染成一片片红霞。马莉在红霞满天里惊醒过来,才想起女儿回来找不到她会着急。又想起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她迷路了。
当马莉把地址给玛丽看时,玛丽笑起来,她说你只是多转了几个圈,你几乎还在原地就迷路了。我们住得很近,我可以把你带回家。
马莉和玛丽沿着街道一路前行。玛丽把马莉送到门前,才想起还没自我介绍,就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玛丽,就住在前面第四栋。马莉当然更高兴,说我也叫马莉。玛丽很惊讶,说中国名字中也有叫玛丽的?是不是你起的外国名字?马莉说这就是我的中国名字,两个玛丽相互拥抱告别,玛丽说,马
莉,你知道吗?你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四、对话
玛丽对马莉的生活有些不理解。你跨山越海地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照看小外孙?是的。你女儿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孩子太小。那你女儿为什么自己不带?她工作忙。可是你已经做完你的那份工作了,你已经把自己的孩子带
大,为什么还要照看他们的下一代?这是额外的工作。我的孩子也是我妈妈带大的。这是中国传统吗?玛丽很困惑。
玛丽的另一个困惑是对马莉女儿的家庭。为什么女儿和女婿不生活在一起?他们离婚了吗?没有。
分居?
也没有。
那为什么一个在这里,一个在中国?
因为女婿的工作在中国。
那为什么女儿在这里?
因为他们的孩子要接受教育。
中国的教育不好吗?
中国的高考太辛苦。
可是,如果要好好读书,在哪里也要努力呀!
马莉睁圆眼睛看玛丽。她在国内完成大学教育,不是都说
国外教育轻松吗?玛丽的蓝眼睛转一转,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那么,就因为孩子教育,女儿和女婿就要在不同的国家里
生活?马莉点点头。玛丽有点困惑,说,真不可思议。就是说,为了孩子的教
育,可以不人道了?马莉不知如何回答。
马莉对玛丽也有好奇。马莉说你的孩子为什么18岁就搬出去?玛丽说他长大了,需要独立。马莉说那你给他钱帮助他生活吗?玛丽说他自己打工赚钱。马莉说,边打工边学习是不是压力很大?玛丽说,如果压力大,可以停一个学期,再继续。马莉说,那不是耽误时间?玛丽说,为什么要着急?人生不用太匆忙。
马莉又问,你胸前挂一个小盒子,到处要钱是为什么?
玛丽说我们这个区要修建游泳池和运动场。现在资金不
足,我们需要人们捐款,我们就可以为孩子们的快乐和健康多
做些事情。马莉有些理解,说,就是中国谚语说的,众人拾柴火
焰高。
马莉给玛丽起了个绰号,叫十万个为什么。玛丽也给马莉
起了个绰号,叫中国谚语。
除了对对方的不解和疑问,她们的共同话题,是对童年乡村生活的美好回忆。
玛丽说她小时最喜欢在树上读书。有一次她穿一件彩色衣裙在树上时,差点儿被叔叔一枪击中,叔叔以为那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大鸟。
真的?马莉惊讶道。我也有过一次,猎人以为我是个小动物。
两个女人大笑不止。
玛丽还喜欢把母鸡在院子里抱来抱去,让它一直在阳光中,享受晚霞,欣赏晚霞。
而那时的马莉则站在晚霞染红的河水里洗她长过腰际的长发。长发在晚霞的河面上飘成各种丝纹和图案,有时在一低头时,会看见小鱼嗖的一下,在发丝下打一个滚儿,一眨眼就不见了。
五、行走
玛丽和马莉走在街上,玛丽总能捡到些什么。捡东西,好像是玛丽走在街上的目的。马莉慢慢地了解了这一点,但对行走中的玛丽的突然驻足,很不以为然。有时玛丽对一小块脚下的土地低头时,马莉就会开玩笑地说,这里什么也没有。玛丽就分辩说,我只是看看有没有花开。有次玛丽捡起一个小易拉罐,马莉忍不住,说你为什么在大街上捡垃圾?玛丽看看横躺竖卧在白布口袋里的易拉罐,说,这不是垃圾,这是回收品。
马莉说你是拿这个去换钱?
玛丽愣了一下,说我从不拿它去换钱,我只是不喜欢人们随手乱扔的习惯。这些回收品可以再利用,是很好的资源。把它们放在合适的地方,也是对环境的保护。
马莉理解这个,对玛丽的行为不再评论。
但这样的散步,越来越矫枉过正。不论在说什么话题,不论在什么地方,玛丽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那全神贯注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捕捉着漏网之鱼。有好几次,马莉正聚精会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时,身边的玛丽会突然蹿出好远,她的猎物永远是一个小孩儿的凉鞋,一个女人的围巾或手套。马莉是个含蓄蕴籍的女人,她对玛丽的行为缄默不语,但有一天,她还是发作了。
自从马莉认识玛丽后,她每天学英语都到深夜。为了更好
地沟通和表达,马莉会写一篇小文章,铭记在心,就像准备讲义一样准备与玛丽的交谈。马莉是认真的,但她发现了玛丽的不认真。是的,坐在长椅上的玛丽是个好对手,好老师,好学生,她聚精会神地听马莉的讲课,就像老师听学生发言一样,还时不时矫正马莉的发音和语法,但是一旦她走在马路上,马路上的玛丽立即全身紧缩,目光如炬,行动敏捷,变成一个觅食者。
那天马莉好像回到课堂上,对一个擅自逃课或不注意听讲的学生大发雷霆。她觉得自己辛苦努力的工作和精心准备的讲义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玛丽对马莉的反应很吃惊。玛丽安静地听马莉发作完,才低头看了看她刚捡回来的那个自行车头盔。她说你看这个头盔,如果有车撞在上面,会引起车祸的。
玛丽说我给你讲讲我自己吧!我三十岁那年,在大学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刚刚买了房子。我婆母从印度来看我们。第二天,我们兴高采烈地去迪斯尼的路上,发生了车祸。我丈夫当场死亡。这是一起很大的车祸,我们上了头版头条,只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正在医院里昏迷。
我姐姐领走了我的两个孩子,当时他们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哥哥把我安顿在一栋老房子里静养。一日三餐,有人送来。我不能走路上厕所,只能在地上爬。医生说我也许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马莉惊讶地看着玛丽,看到她双眉紧锁,两只手忍不住颤抖。马莉伸出手去,握住玛丽的双手。玛丽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玛丽说我那时胖极了,有现在的两倍大。她一边比画着,一边含着眼泪笑起来。她又哭又笑。马莉说可怜的你,受了这么多苦。玛丽说有时痛得厉害,我会喝一杯。酒是上帝给人类的甘美,对我来说,酒是我的药。玛丽吁一口气。这些,我从不对人说的。她眨眨眼睛,抛一个销魂媚眼。马莉被她的乐观打动,也笑起来。
玛丽说我的家人,很多出过车祸,而马路上随意扔掷的东西,都是罪魁,我所以要捡这些东西,就是让别人不再有这样的危险。
马莉感到很窘迫。她想自己真的很渺小,于是她伸出手,对玛丽说,真是对不起——玛丽却说是我对不起,我应该好好听你说话的,可我管不住自己,我一走在公路上,就好像走进森林的猎手,耳朵都会竖起来。真的,生活就是我的丛林,我在这里能感到所有原始的本能,这就是我的潜意识在起作用吧。
玛丽说我常想起我短暂又美好的婚姻,像花开花落一样,只有一季。马莉说我丈夫是三年前去世的。我陪他整个两年时间与癌症斗争。我知道生命是怎样的脆弱,把生命交出去又有多难。玛丽叹口气,说,已经三十年了,我没有同别人谈论这件事。别人问我,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别人问我,挺得住吗?我说没问题。其实,我心里还是会哭泣。
马莉用力点点头。我懂。她说。我送我丈夫走时,好像把自己的身体切掉了一半。躺在床上,有一边手臂很寒冷。
两个女人又哭又笑,言归于好。走到咖啡92度这个咖啡店时,她们被波动的情绪搞得很疲劳,决定进去喝一杯。老板说咖啡在92度时是最美味香浓的时刻。两个女人对面而坐,为了健康,玛丽说。为了健康,马莉说。
窗外晚霞满天,夏风吹动着树和花朵的气味,夜的气息慢慢地浓重起来。树叶茂密,蝉声悠长。马莉抬眼望去,看见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在树梢上滑过。在那一刻,她想起许多古诗中的月亮。“海上生明月”也好,“江上何年初见月”也罢,都应了她这时的心情。她不用“对影成三人”,她只须“举杯邀明月”,因为她有另一个玛丽,这时正含笑坐在她的对面。
六、坐邮轮去
女人的欢宴总嫌太短。马莉探亲的时间就快到了。马莉的女儿准备让她去坐一次大邮轮,以结束她的余热生活。当马莉告诉玛丽这件事时,她看到玛丽的眼睛闪出奇异的光彩,于是她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
她话音刚落,竟发现她们是异口同声!
马莉没坐过大邮轮,玛丽也是三十年前去过,那时她丈夫还在。玛丽有一条晚餐的长礼服,马莉没有。她们就相约着去买。玛丽看好了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彩色横纹长裙。马莉犹豫说,这个对我太年轻了。玛丽说年轻不好吗?它很适合你呢。马莉说,这长裙是不是对我太瘦了?玛丽说你试试嘛!试了才知道好不好。马莉就去试,出来照镜子,自己都吓一跳,镜子里的马莉容光焕发,风韵犹存。
马莉和玛丽,在穿衣镜前美服长裾,就像两个初次去晚会的十八岁女孩。
(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