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窄门(3)

“话说回来……杰罗姆眼下还太小了，谁能预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以后，他一定会有所作为。不过，单单是有所作为，还算不上一个优秀的人……”

“那还要加上什么？”

“哎，我如何跟你解释呢？自信、支撑、爱情也是非常重要的……”

阿丽莎急忙问他：“你说的支撑具体是指什么？”

舅舅的情绪很低落，他说：“支撑，就是在我的一生之中最为缺失的感情，以及尊重。”随即，我便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

我觉得很惭愧，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但我到底还是做了一个不光彩的窃听者。晚上做祷告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就此事跟表姐道歉。我之所以这样做，倒有可能是因为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的缘故。

翌日，我刚开始说起这件事，马上就被表姐打断了。

她说：“杰罗姆，你不应该这么做的。当时，你要么就离开，要么就提醒我们一句。”

“我并不是有意要偷听你们的谈话，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纯粹是无心之失……更何况，那里不过是你们路过的一个地方。”

“我们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

“没错，但是我并没有听清你们的谈话，基本上就没有听到……你问舅舅，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究竟要具备哪些能力，他给出的答案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阿丽莎笑道：“杰罗姆，你开什么玩笑啊！你明明全都听到了，哪里用得着我再絮叨？”

“我发誓，我听到的只有最开始的部分……我听到舅舅说，自信与爱情是很有必要的。”

“他又提到了其他很多要素。”

“你是如何回应他的？”

阿丽莎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他提及支撑。人生在世，需要他人的支撑。于是，我便说，你的母亲会支撑你的。”

“啊！阿丽莎，母亲没办法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啊，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更何况，我并不觉得舅舅所说的‘支撑’是这种性质的……”

阿丽莎垂首说道：“爸爸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的手哆嗦着，将她的手拉起来。

“不管我日后会心甘情愿地变成什么样子，那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我这样对她说道。

“杰罗姆，但是我说不定也没办法一生一世都陪伴在你身边。”

我恳切地说道：“但我会一生一世陪伴在你身边。”

阿丽莎肩头微耸，说道：“所有人都要独自一人走到上帝身边，你也一样。你要勇敢地走你自己的路，不要总想叫人来陪你。”

“我需要你做我的领路人啊。”

“你已经有现成的领路人了，就是上帝。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候，正是我们忘记对方，向上帝做祷告的时候，你说对不对？”

“没错，每天早上和晚上，我都会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能让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说。

“何谓在上帝面前合二为一，你还是没搞清楚吗？”

“我已经清楚了：我们欢欢喜喜地重逢，只因为一样东西，让我们同样崇拜有加。我了解到你崇拜什么，便会跟着你崇拜什么。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跟你重逢。”

“你这种崇拜根本就不纯粹。”

“别对我要求太严格了。要是我到了天堂，还是见不到你，那么天堂对我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

阿丽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肃地对我说道：“‘天堂与天理，是你们最初要寻觅的东西。’”

有的孩子非常喜欢用这种庄严的词汇，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便会觉得，一个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将这些回忆写下来的时候，我便对那些人将会出现的反应有了十分清醒的认识。但是，我能怎么做呢？努力将这件事解释清楚？我想，最合理的解决方法应该是，不解释，也不掩饰。

拉丁文版的《马太福音》，我们一早就背过了。很久以前，阿丽莎就跟我一块儿学习了拉丁文。她说自己学习拉丁文，是为了帮弟弟做辅导，不过，这个借口显然是她编造出来的。如今回想起来，若非为了跟我读一样的书，她十之八九是不会学拉丁文的。在学习一门新课程时，如果没有她的加入，我根本没有勇气投入进去。这偶尔会为我造成损失，但并不会抑制我的思维发展，尽管很多人都觉得后者是一定会发生的。实际上，她总是在我前面行走。她不管做任何事，都显得游刃有余。我的思想要走向何方，完全以她作为参考标准。被人们称为思想的东西，将人们的头脑完全占据起来，然后人们便借着这所谓的思想，进行一种融和。所有的感情，包括爱情在内，都要屈居于这种神奇的融合之下。

母亲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清楚我们母子之间究竟存在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所以她总是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为了将我与她紧紧联系起来，她总爱强调母子关系这个纽带。从很多年前，她就得了心脏病，最近心脏病发的频率不断升高。有一回，她的病情来势汹汹。于是，她叫我到她身边去，对我说道：“孩子，妈妈年纪太大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你而去了，这件事你也应该很清楚了。”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了。

我无法忍耐下去了，大声对她说：“妈妈……我希望能让阿丽莎做我的妻子，想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觉得，她好像对此期待已久了。

果然，她的内心深处有所感触，旋即就说：“杰罗姆，这就是我刚刚打算和你商量的事。”

我哭起来，说道：“妈妈！你也觉得她是爱我的吗？”

“我的杰罗姆，是的。”她的声音柔和，反复絮叨起这句话来：“我的杰罗姆，的确是这样的。”接着，她又艰难地说道：“上帝会为你们做出决定的。”

这会儿，我愈发贴近她了。她伸手摸着我的头说：“希望上帝能保佑你们两个！希望如此！”说完这些话，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谈话就此终结。我并没有试图再叫醒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没有再与她讨论过这个话题。第二天，母亲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我便重新回到了学校。我们母子的心里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了。我还有什么想要深入了解呢？我无比确信阿丽莎对我的爱。尽管我曾在心里怀疑过这份爱，但是这样的怀疑却伴随着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惨痛的事情彻底消失了。

一天，黄昏时分，母亲安然离世。阿什步桐小姐和我陪伴着母亲，直到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尽管母亲的死因是心脏病，但她的离世却不可以说不突然。她这次病发，起初与前几次的情况差不多，哪知后来病情忽然就加剧了。母亲去世的当天晚上，亲朋好友们还没赶过来，守在母亲身边的便只有我，以及她的老朋友阿什步桐小姐。我流了很多眼泪，但我的眼泪多数是因为怜悯阿什步桐小姐而流下的。毕竟见到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朋友先走一步，对阿什步桐小姐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我并没有太过伤心。这件事简直太奇怪了，因为我是这样爱我的母亲。当时，我的情绪被另外一件事掌控了，那就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我的表姐一定会出现的。

翌日，舅舅赶到了，并交给我一封信，是他的女儿写给我的。等明天的时候，阿丽莎才会跟普朗蒂埃姨妈一块儿赶到这里来。阿丽莎在信里对我说：

杰罗姆，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弟弟。我始终没有将那些话告诉她，让她得偿所愿，走得心安理得，这真是一件憾事。我只能祈求她能原谅我！今后，希望我们两个能将上帝作为我们共同的领路人。我的朋友，再见了。这一刻，我对你感情超越了以往的任何一刻。你的阿丽莎。

她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没有说出那些话，以至于成为一生的憾事，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要与我定下白头之约？我没有勇气马上便向她求婚，毕竟我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不过，我们现在的情况跟订了婚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还有必要再听她对我立下誓言吗？所有亲朋好友都已经知道我们两个恋爱的事情了。舅舅非但没有阻止我们，而且还将我当成是他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复活节很快又到了。放假之后，我就去了勒阿弗尔。虽然我在普朗蒂埃姨妈家中暂住，却很少在她那里吃饭。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跑到布柯兰舅舅家用餐。

菲力希？普朗蒂埃姨妈非常善良，在这一点上，几乎没有女人能比得上她。但是她的表姊妹却有点疏远她，连我也觉得没法跟她太亲近。她总是很忙很累，连气都喘不过来。她说起话来毫不动听，做起事来动作粗鲁，还老是喜欢用粗鲁的动作抚摸我们，亲热得叫人受不了。而且，她喜欢什么时候跟我们亲热，就什么时候跟我们亲热，丝毫不考虑时间场合。不过，布柯兰舅舅倒是很喜欢她，当然了，他喜欢我母亲要多一些。这一点，从他跟普朗蒂埃姨妈说话的口吻就听得出来。

有一天晚上，普朗蒂埃姨妈跟我说：“孩子，今年夏天，你有什么计划？我在安排我的计划之前，一定要先对你的计划有所了解。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我说：“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没有开始想这件事呢。说不定，我会去什么地方旅游。”

她说：“不管你何时想来，风格斯马尔都会敞开大门迎接你的。你舅舅，还有朱丽叶都盼着你去呢……”

“你说的是阿丽莎吧？”

“是啊！不好意思……以前，我以为朱丽叶才是你的心上人呢！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可信。之后，你舅舅便把真相跟我说了……我听说这件事，距今一个月还不到呢……虽然我非常爱你们，但是实在没多少时间，对你们展开深入了解！……察言观色又是我的弱项，对于那些跟我没多大关联的事，我老是没空儿把它们看个清楚。我经常看到你跟朱丽叶在一块儿玩耍……朱丽叶又漂亮又开朗，所以我才会觉得你们是一对。”

“你说的没错，不过与我相恋的却是阿丽莎。当然了，我还是很喜欢跟朱丽叶在一块儿玩耍的……”

“不错！不错！你自己做决定吧……比起妹妹朱丽叶，阿丽莎有点寡言少语，所以我对她的了解并不是很多。这一点，你也很清楚。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所以才会选择她……”

“姨妈，我爱上阿丽莎，并不是选择的结果。至于为什么要爱她，我更是从未思考过……”

“杰罗姆，不要生气，我说这些话没有其他意思……刚刚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这下我都不记得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哦！我想起来了。既然你们相爱了，将来肯定是要结婚的。可眼下还不是订婚的时候，毕竟你的母亲才去世没多久……另外，你还太年轻了……我觉得，往后你独自前往风格斯马尔，没有你母亲陪伴在你身边，说不定就会有什么谣言散播开来……”

“姨妈，我也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干嘛要出去旅游呢？”

“是啊，孩子。我在想，如果我也去了风格斯马尔，谣言的问题可能就会不存在了。好，就这样决定了。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会抽段时间过去陪你的。”

“要是我请求阿什步桐小姐陪我过去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下来的。”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我还是要过去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陪你是不行的……啊！我不是想要代替你母亲的位置，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那种想法。”说着这儿，她一下子抽泣起来，“家务之类的，我可以帮忙打理一下……总之，我不会打扰你和你舅舅，还有阿丽莎的。”

普朗蒂埃姨妈觉得，只要有她在，便可以带给我很多方便。但是，她真正带给我的，却只有麻烦。先前，她那样预计，根本就是错的。七月一到，她就搬进了风格斯马尔，履行了她先前对我的承诺。我与阿什步桐小姐在几天之后，也抵达了那里。风格斯马尔原本非常幽静，但是普朗蒂埃姨妈却以帮阿丽莎打理家务为由，将整个家搞得鸡犬不宁。她对我们百般讨好，只为赢取我们的欢心。然而，我跟阿丽莎却只觉得尴尬，因为她那种讨好实在太过火了。有她在的时候，我们基本上连一句话都不会说。想必她会认为我们对她太过冷漠了……但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她真的可以理解吗？如果不能，那么我们在她面前，有什么必要讲话呢？对于她这种过火的讨好，朱丽叶就适应得很好，所以姨妈对朱丽叶十分偏心。对此，我觉得很不满。我与姨妈之间的关系，可能就是因此受到了不好的影响。

有一天早上，有封信送到了风格斯马尔，交到了姨妈手上。她随即叫我过去，跟我说：“我的孩子，真是太对不起了。我的女儿写信叫我回去，因为她生病了。我只好跟你们告辞了……”

我忧心忡忡地去问舅舅，姨妈走后，我是否应该从这里离开。其实，我这种忧心完全是多余的。

舅舅听了我的话，马上就叫起来：“这件事多么简单啊，我的姐姐这又是在搞些什么呢？啊！你现在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干嘛要走啊？”

姨妈在这里待了半个月。她走后，风格斯马尔立即摆脱了嘈杂，恢复了往日安静的氛围。这样的氛围，给人一种近乎幸福的感觉。我与阿丽莎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去世黯然失色。这段感情像是因此变得更加肃穆了。我们的生活从此一成不变，这让我们如同身处一个空间里面，其中的音效好到极点，我们的耳朵甚至能捕捉到细微的心跳声。

一天晚上，我们一边用餐，一边又说起了姨妈。当时，姨妈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我们说了些什么，我现在还有印象。

“姨妈可真是烦人啊！她的灵魂处在风起云涌的生活之中，竟连半分闲暇时间都找不到？慈爱之心，你不是应该很美吗？但是，你在这儿又呈现出了何种模样？”……我们记起了歌德的文章，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歌德在说起自己年少时节的情人施泰茵夫人时，曾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肯定十分美好。”接下来，我们又开始排列等级高低。在我们看来，最高级的莫过于那些默默沉思的人。

沉默半晌的舅舅终于苦涩地笑起来，用一种批评的口吻对我们说道：“我的孩子们，上帝可以分辨出所有人的心，不管这颗心是否还完整无缺。我们绝对不可以因为一个人在某段时期表现不好，就对其妄下恶评。你们对我的姐姐的指责，无一不是有凭有据的。我一早就知道她有那些缺陷，但是我绝不会毫不留情地指责她，就像你们刚才所做的那样。人们拥有的美好品格，一到年老之后，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你们刚刚说菲力希很烦人，但是，这对年轻时代的她而言，却是一种自然而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热情，她只是欢喜得过了头，以至于什么避忌都不记得了。她在当年，可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年轻时代的我们，跟眼下的你们，其实相差不大。对于这一点，我很有把握。杰罗姆，你就很像年轻时的我，朱丽叶很像年轻时的菲力希……连相貌都很像……”他回身对长女说道，“我在听你说话时，偶尔会一下子想到她。你的笑容和你的坐姿都跟她很像。有时候，她会将手肘向前，手指交叉，顶在自己的额头上，跟你现在的坐姿差不多。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再也不这样坐了。”

“你的母亲一见到阿丽莎，便会联想到她。”阿什步桐小姐对我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