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窄门(7)
我的血液直冲脑门，在此之前，所有确定的念想，眼下都变得不确定了。我恐慌到了极点，只想马上去找阿贝尔。为何如此怪异的话语会从阿丽莎两姐妹口中说出，眼下恐怕只有阿贝尔能找出原因了……当时，我的慌乱全都写到了脸上，要是去客厅的话，就等于将这种心绪公之于众。因此，我根本没有勇气再回到客厅。我去了花园，天气很冷，我站在其中，渐渐恢复了理智。夜色已经降临了，海上升起了雾气，将整座城市笼罩其间，树上的叶子全都凋零了，天地万物一片荒芜……我在花园中，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有歌声传到了我的耳中。这会儿，孩子们应该正围在圣诞树下一块唱歌。回到门厅时，我看到前厅与客厅所有的门都没关上。客人们全都去了前厅，聚在了圣诞树下。除了姨妈和朱丽叶以外，客厅里并无其他人。这时，姨妈与朱丽叶正在钢琴后头交谈。一曲完毕，孩子全都安静下来。渥迪埃牧师站在圣诞树前，向众人传道。这便是他经常提及的“播撒美好的种子”，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这样做。我再次想出去，因为这里的光太亮了，空气又太热了，让我觉得浑身难受。阿贝尔倚门而立的身影，不期然间闯入我的视线，可能他老早就站在那里了。他盯着我，眼神之中含着敌意。我与他四目相对，他肩膀一耸，我便走到了他身边。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蠢透了！离开这里！我真是烦死这样的传道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出门以后，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心里十分忐忑。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对我说：“蠢透了！简直蠢透了！你才是她的心上人！为什么你先前不跟我说呢？”
我完全无法置信，只能怔怔地呆立在原地。
“你不相信？你连她对你的爱都感觉不到！”阿贝尔恶狠狠地说道，同时使劲地晃动着我的手臂。
他拽着我，走得又急又乱。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颤声说道：“阿贝尔，先把整件事跟我讲清楚，就当是我求你，别一上来就气成这样。对于这件事，我还一无所知呢。”
我们走到路灯下面，我一下子被阿贝尔拉得立在原地，前进不得。他定睛看着我，忽然将自己的脸埋入我的肩膀，与我抱作一团，口中呜呜咽咽，含混不清地说道：“原谅我吧！兄弟，我也蠢透了，我也没看出她的心意，我们两个其实都差不多。”
阿贝尔哭完以后，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他仰起脸来，一面前行一面问我：“真是搞不清楚！……不过，眼下已经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今早，我跟朱丽叶在一起交流，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你了。她的情绪很激动，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漂亮。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表现，只是因为我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你展开，先前我还误以为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那时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那时我无论如何都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过，如今回想起来，所有细枝末节都可以找到理由了……”
“你确定你现在没误解她的意思？”
“误解？我的好兄弟，世上只有一种人会觉得她的心上人不是你，那就是瞎了眼的人。”
“那阿丽莎呢……”
“朱丽叶的秘密不小心被阿丽莎知道了，于是，阿丽莎想舍弃自己的幸福，成全妹妹。兄弟，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就能弄明白……我原本还想多跟朱丽叶说几句话，但是我一开口，她就了解了我的心意。随即，她便起身说道：‘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她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多遍，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你只要听听她当时说话的口吻就知道了……”
“哎！这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你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反正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朱丽叶跑到阿丽莎的房中，接着便有吵架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觉得很不安，本想再去找朱丽叶，哪曾想走出房来的却是阿丽莎。在看到我的时候，阿丽莎有点尴尬。她临走之前，只是快速地招呼了我一声。当时，她头上还戴着帽子……这就是我所见到的事情的全部。”
“之后，你又跟朱丽叶见过面吗？”
阿贝尔略作犹豫，答道：“见过。我一见到阿丽莎离开，马上过去将房门推开，径自进入房中。当时，朱丽叶正在壁炉旁边静立着照镜子，她用双手支住自己的下巴，手肘则撑在大理石砌成的壁炉上。她听到我闯进房中，便跺脚叫道：‘喂！不要来打搅我！’她甚至没扭头看我一眼，就硬邦邦地抛出了这句话。我除了掉头离开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那眼下呢？”
“我觉得舒服多了，多亏你听我倾诉了这么多……至于眼下嘛，你要先把朱丽叶在爱情中遭受的伤害医治好。照我对阿丽莎的了解，你若做不到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跟你在一起的。”
接下来，我们两个都沉默了。
我们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阿贝尔再度开口：“眼下，客人都已经回家了，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我的父亲应该正在等着我呢。”
果然不出阿贝尔所料，我们回去时，已是人去楼空。那棵立在前厅的圣诞树上的彩色灯泡，只余下极少的几盏还亮着，至于树上原先挂着的圣诞礼物，则一个都没剩下。这时候，只有姨妈与她的两个孩子、布柯兰舅舅、阿什步桐小姐、阿丽莎、朱丽叶，以及一个看上去很滑稽的男人留在圣诞树下。先前，我曾看到姨妈跟那个滑稽的男人在一块儿说了很久的话，但我一直没能认出他来。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他便是向朱丽叶求婚的那个人，朱丽叶曾对我提起过他。他脑门上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不过他的面色红润，身材健硕，却是我们这些人都比不上的。可能他自己也有所察觉，他跟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他嘴唇上边的胡子已经白了不少，他不停地揉搓着这些胡子，看上去非常不安。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跟阿贝尔从外面溜回来了，因为门厅的门大开着，但是里面的灯却没有点亮。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阿贝尔抓住我的手臂，叫道：“住手！”
只见那个滑稽的男人已经来到朱丽叶的身边，并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朱丽叶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不过，她并没有转过头去瞧他。我望着这一幕，心一下子坠入了深渊。
我觉得自己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又或者说，我情愿自己是误会了他们。我喃喃地问道：“阿贝尔，他们在做些什么？”
“一看不就明白了。那姑娘不愿让风头被姐姐独占了，就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会儿，天堂里的天使一定都在拍着巴掌恭喜她呢！”阿贝尔不屑地说道。
普朗蒂埃姨妈与阿什步桐小姐都在朱丽叶身旁围拢着。舅舅来到朱丽叶身旁，亲吻了她一下。随即，渥迪埃牧师也进去凑热闹……我也想过去，哪知刚迈出一步，就被阿丽莎看到了。
她匆忙跑到我身边，颤声说：“别这样，杰罗姆。今早，朱丽叶还告诉我，她根本不喜欢那人！杰罗姆，想个办法吧，别让她这样做！要不然，她以后该如何是好？……”
她痛苦极了，埋首在我的肩膀上不住声地恳求我。我情愿牺牲一切，只求能让她不这么痛苦。
忽有一声喊声从圣诞树那里传过来，大家随之乱成一片……我们飞奔过去，看到姨妈正抱着昏迷不醒的朱丽叶。所有人都围在她们身边，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朱丽叶苍白的脸和满头凌乱的秀发。她这次昏过去可是非同小可，整个身体都在痉挛不休。
为了安慰舅舅，姨妈便大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渥迪埃牧师也已加入了安抚舅舅的行列，只见牧师先生伸出食指，朝天空指去。姨妈继续说道：“没什么！只是一点点小事，她有点紧张过头而已。泰希艾尔先生，麻烦您跟我一块儿抬起她来，到我的房间里去，把她安顿到我的床上，我知道，你的力气可是不小……来，我们把她安顿到我的床上……”姨妈又对自己的大儿子耳语一声，想必是叫他去请大夫。他听到以后，旋即就出去了。
姨妈与那个向朱丽叶求婚的男人一块儿把朱丽叶的肩膀抬起来，阿丽莎抬着朱丽叶的脚，阿贝尔则将她的头捧了起来。那个求婚的男人就在阿贝尔的眼皮子底下，俯身将朱丽叶凌乱的秀发拨开，在她脸上落下了一个又一个吻。
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入姨妈的房间，却停在了房门口。朱丽叶被大伙儿安顿在了床上。我看到阿丽莎跟阿贝尔和泰希艾尔先生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根本就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两位男士被她送到房门口。她说，她和姨妈会照顾好妹妹的，请大家先回去，让妹妹好好歇一歇……
我被阿贝尔拉着走了出去。我们在暗夜之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觉灰心丧气，也不知想要走到何处去。
五
我紧抓着我的爱情，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因为爱情就是我的生命中唯一的追求，而恋人则是我唯一的关注焦点，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第二天，我想去探望阿丽莎。姨妈将我拦下，把一封信交给我。这封信才送过来没多久：
……大夫给朱丽叶开了药。她吃了药以后，依旧焦躁不安。等到凌晨时分，这种症状才得到缓解。最近几天，请杰罗姆不要再过来了。无论是他的说话声，还是他的脚步声，都能被朱丽叶听出来，而朱丽叶现在必须要静养，不能受到任何打扰。
眼下，朱丽叶的病情这么严重，她需要我的照顾。亲爱的姑姑，要是在杰罗姆离开之际，依然不便过来跟我见面，那就麻烦您告诉他，我将写信给他……
不管是姨妈还是其他任何人，都能到布柯兰家去，只有我被隔绝在外面。当天上午，姨妈便要过去了。阿丽莎居然会想到这样的理由，多么蹩脚啊！试问，我会制造出怎样的噪音呢？算了，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我觉得很难过，我跟阿丽莎短时间内是见不到面了。不过，与她冲我发火相比，我倒宁可像现在这样。我很担心她会认定我就是导致朱丽叶生病的罪魁祸首，对于我们的再次见面，我心里颇有些忐忑。
我现在只想跟阿贝尔见面。
我来到他家门前，女佣将一张便条交给了我：
为了不让你担忧，我特意留下这张便条给你。我已经无法再在勒阿弗尔待下去了，我难以忍受朱丽叶就住在我附近。我计划到伦敦去，在S家中过完余下的这段假期。因此，昨晚跟你道别以后，我马上去搭乘到索斯安普敦的船。等开学时，我们到学校见。
到了这一刻，我已是孤立无援。没等假期结束，我便返回了巴黎。因为继续待在勒阿弗尔，只会让我更加难受。上帝成为我最新的关注焦点，不管是什么人，都能得到他的抚慰与恩惠，甚至连我的苦楚，他也一并接收了。我觉得，他同样是阿丽莎心目中的保护神。在向上帝祈祷时，每次想起阿丽莎也做过一样的事，我就倍受鼓舞。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我的生活就只包括与阿丽莎通信、读书、思考这三件事。我将阿丽莎写给我的信都保存了下来，并时不时地拿出来重温……
一开始，我与勒阿弗尔之间的关系，全靠姨妈帮我维系。有关勒阿弗尔的一切消息，都是由姨妈告诉我的。听姨妈说，朱丽叶在最开始的几天病得非常厉害，把大家都吓坏了。阿丽莎的信在我离开以后十二天才到达我手中。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杰罗姆，我直到现在才给你写这封信，请你体谅我先前实在没空儿给你写信，因为朱丽叶的病情确实太严重了。自从你离开这里，我差不多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她身边。这些你应该已经从姑姑那里了解到了，因为我之前就曾让姑姑把这边的情形转告给你。最近，朱丽叶的病情已经逐渐康复了，多谢上帝保佑。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在此之前，我很少提及洛贝尔。他返回巴黎时，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他把他那两个姐姐的消息转达给我。依照我的性情，如果洛贝尔没有那两个姐姐，我是不会对他产生多少关切之情的。洛贝尔读的是农业学院。每到假期，为了能让他过得舒服一些，我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关照他。
有些事儿，我没有勇气从阿丽莎和姨妈那里寻求解答。此时，洛贝尔的作用便凸显出来了。他告诉我，在朱丽叶生病期间，爱德华·泰希艾尔经常去探视她；但是，他一直没见到朱丽叶，至少在洛贝尔启程到巴黎前是这样的。洛贝尔还告诉我，自从我离开以后，朱丽叶就没当着阿丽莎的面说过一句话，大家想方设法要叫她说话，却始终不能如愿以偿。
没过多长时间，姨妈告诉我，朱丽叶希望能尽快公开订婚的消息，阿丽莎则坚持取消这次的订婚，我早就猜到她会这样做。无奈朱丽叶已经铁了心，终日面无表情，拒绝一切交流，旁人的哀求、劝诫、强迫，都无法让她改变决定……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经常为如何给阿丽莎回信感到烦恼，因为在她那些简短的信件中，总是充满了让我沮丧的消息。这个冬天一直雾气浓密，我的心里也是一片黑暗，冰冷沁骨。读书时点亮的灯，对爱情、对上帝的巨大热情，都无法让我重新感受到温暖与光明。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春天到了，某个早晨，姨妈将阿丽莎寄给她的一封信转寄给了我。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如下：
……听完你的规劝以后，我与泰希艾尔先生聊了很多。我对你这样婉顺，你是不是应该表扬我呢？说实话，泰希艾尔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原先很担忧，朱丽叶要是跟他结婚，这一生都不会快乐。然而，我现在却怀疑这种担忧是多余的。朱丽叶对他毫无爱意，这是事实，可经过了这几个星期的相处，我越来越觉得他不是一个不配得到爱情的男人。对于朱丽叶的个性，他十分了解。对于自身所处的境地，他也有着冷静客观的认识。在他看来，只要他爱朱丽叶，并勇敢地坚持到最后，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障碍都可以逾越。他对朱丽叶的深情，由此可见。
我非常感激杰罗姆对我弟弟的照料。其实，我弟弟跟杰罗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杰罗姆只是因为自己的责任心，或是因为想取悦我，才会这样照料他。责任越大，内心的收获也就越大，这个道理杰罗姆显然已经明白了。这真是一种超脱世外的念头！然而，若是没有这样的念头帮助我支撑下去，我便无法看到朱丽叶这桩婚事的好的一面，所以，请体谅我，不要过分地嘲笑我。
亲爱的姑姑，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种非常温暖的感觉，这完全源自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料！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的生活并不悲苦。由于我对近来朱丽叶遭受的磨难感同身受，所以我简直想说，我的生活状况正与悲苦截然相反。以前，我经常吟诵《圣经》中的一句话：“相信某些人，会为你带来悲苦。”过去，我一直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最近终于豁然开朗。我最早见到这句话是在杰罗姆给我寄来的圣诞卡片上，而非在《圣经》里。那一年，我才十四岁，而杰罗姆还没满十二岁。我们都认为那是一张十分漂亮的卡片，卡片上印着花束和高乃依翻译的诗歌：
什么样的魔力能将世俗打败，
并将我带到上帝面前？
芸芸众生无力承载你的希冀，
你若不信，必将遭到报应！
但是，耶利米那句简明扼要的话却更得我的欢心。当时，在选择这张卡片的时候，杰罗姆显然没有对这句话太过留心。不过，现在他跟我的意见已经逐渐趋同，这一点，从他最近写给我的信中便可以找到依据。多谢上帝的庇佑，让我们两个一块儿朝上帝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