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做“好人”:重估一切价值(1)
一切价值的重估——这就是我关于人类最高自我认识行为的公式。它已经成为我心中的天才的血肉。
是我们把他弄死的——你们和我!我们都是他的杀戮者!我们为什么杀死他呢?《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的那个最丑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人类的罪恶,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活着,人类是不能忍受的。”
上帝死了,死于对人的同情。
人成为道德的——决非因为人是道德的!道德可以是奴性的,或虚荣的,或利己的,或盲目的;服从本身无道德可言。
人类迄今为止借以实现道德的全部手段在根本上都是非道德的。
——尼采
一、基督教道德只能培养奴隶
道德在所有文化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它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近代以来的学者们虽然拆除了现代道德的神学基础,但仍不敢冒犯道德。在尼采以前,基督教在形而上学以及心理学各方面,都在理论上被推翻,但是并没有触到基督教的核心,没有将对基督教的批判的重心放在道德观上。只要基督教的道德不使人感觉到是违背生命的最大罪恶,那么基督教的卫道者们便可安然生活。如果基督教的道德价值不被讨论到,仅仅只讨论上帝的存在或起源,那么基督教的道德观是可以长久地保有的。
1.道德:文明的最后一块砖瓦
尼采看到了前人开创性的工作所取得的巨大成果,但他也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不足。他要从对基督教道德观的批判开始,提出一套崭新而动人的价值观。这套价值观乃是基于反基督教的基础之上的。他不顾一切地摧毁那些陈旧的道德,为未来的超人辟开一条大路。
他将人们的关注引向对基督教的道德影响,探究怜悯道德的起因,以及对于人类所发生的效果。由是发现基督教的那一套道德观在于告诉人们现实世界是罪恶的,要遗弃。基督徒想从这世界中遁逃开来,而乞求一个幻想的来世天堂,为此而使我们忘记存在的责任。只有在天堂才可以得到安宁与幸福。虔诚的信奉上帝,服从各种戒律是惟一的通向天堂的路径。通常人认为合乎伦理道德的,如利他、同情、亲睦邻人、爱人、善良、怜悯、谦让、宽宏大量、慷慨大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统统都被尼采斥之为谎言和伪装,是“奴隶的道德”。
尼采否定传统道德。
其一,反对基督教的道德。这种道德让人生而有罪,让人同情怜悯弱者,让人相信有一个万能的上帝,它是虚伪的,自欺欺人的。撕破基督教道德面具“同时也撕破了人们所相信或曾相信的不值得信的各种价值的面目”。
其二,反对理性的道德。这种道德给人估定价值、估定目标,让人失掉自我、丧失本能,它是一种谎言,是与基督教道德相联系的。他嘲笑苏格拉底的“理性—美德—幸福”的公式,说这是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等式”。它“制造了一个永恒的白昼”,让人相信“绝对理性”,适应理性的要求,接受“劝善的道德”。苏格拉底把人的幸福与人的本能对立起来,反对人的“本能的生活”。
其三,反对传统道德观念。认为传统道德观念是“医生的道德”。它是在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权利业已丧失以后出现的,是颓废的、卑怯的、腐化的。上升生命的最高利益要求无情排斥和扼杀衰败生命的场合,都要人自己负责——例如决定生育权、出生权、生存权……。因此,人要抛弃传统道德观念,自己决定自己。
尼采还重新解释了基督教的兴起与如何成为世界性的宗教。尼采认为,他们“发动革命”的方式是阴险的。“拿萨勒斯的这位耶稣,爱的人格化福音,这位把祝福和胜利带给贫苦人、病患者、罪人的‘救世主’,从他一出场,就向世界喷出了爱的毒药。”此后两千年的时间,人们世世代代把自己的凡间生活全部作为祭献品,献给了这位曾经为人类赴死的人。人类像耶稣一样,心甘情愿地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们以此为荣,他们再也不谈什么高贵的理想,他们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成为一个奴隶,而尤其是成为一个好奴隶,以便将来进入千年至福王国,使尼采感到悲哀的正是这一点:人类以做奴隶为荣。
2.奴隶道德是“灵魂的鸦片”
尼采将基督教教人以服从的道德称为“奴隶道德”、“侏儒的道德”,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强调健康的人的塑造的反面作用。尼采发现这种道德是基督教中的一切颓废的根源,并认定基督教是弱者的集团。这种奴隶道德具有这样的特征:病弱,怯懦,丧失个性,伪善,守旧,怨恨……
奴隶道德是病弱的,它只是知道服从而不知道去问一个为什么。它只是知道跟着别人去走,人云亦云,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竟还把谦卑看作是人最大的美德。从本能上看懦弱是“奴隶”的性格面貌。尼采一贯把生命本能的健全与个性的独特优异融为一体。在他看来,一个生命力充沛坚强的人,必定不可遏止地要独立探求人生、体验人生,形成丰富独特的个性。
奴隶道德是无个性、丧失自我的道德观。在对“自我”的态度上,奴隶不是价值的立法者,他没有自己决定价值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奴隶道德是一扇张开的门,要通过的人必须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上帝的荣辱高悬在奴隶的头上,服从者的意志在酒神的大庭上没有自己的座位。
到处我看见一些低矮的门:与我等高的人还可以过去,但是他必得俯着!
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乡,不必向侏儒们折腰的故乡呢!
即令他们都称赞我:我能安睡在他们的称誉上吗?他们的称誉对于我是一条棘带:即便我解去了它,它还是刺我的。
而这也是我自人群中学来的:称誉者装作报答的模样,实在呢,他还想再多取些!
问问我的脚,是否喜欢他们的称誉与阿谀的音乐吧!真的,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舞,也不愿站着不动。
他们尝试向我称赞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诱我;他们想用小幸福的滴答来束缚我的脚。
…………
奴隶道德渺小得可笑。它拘于小善小恶,令人生厌。这种渺小一旦占据优势,渺小也能扼杀伟大。“在习俗的伦理统治下,任何新兴事物必遭到恶意的批评。”“人们总是为了保卫弱者而抵抗强者。”
创造力被视为恶,特立独行者被视为危险人物,太多的积极力量牺牲掉了,最优秀者成为了古代的偶像。那些创造的灵魂,不拘于当时的习俗和道德,以自己的热情引燃被催眠的热情,以疯狂为新思想开导先路。可是他们往往被斥为罪人和恶人,被唾弃是他们的宿命,孤独是他们的伴侣。“历史纯然是这班坏人后来转称好人的纠纷!”
所以尼采说,所谓的善人是人类的最大危险,他们是法利赛人。他们钉死了创造者,钉死了人类的未来。人是一个试验,禁止试验就是使人丧失种种可能性,重新沦为定型的动物。尼采呼吁,人生在社会上的试验多多益善,应该鼓励,不要再牺牲勇于试验的创造力量了。
他们中间有些人是“意志”着的,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诚实者;大部分是坏的演戏者。
他们很少男性的特点:所以妇人们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妇人里的女性。
而这是我在他们中间发现的最坏的伪善:命令者也假装着服务者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的伪善也如是说。——如果最高的主人仅是最高的仆役,多不幸啊!
唉,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发现他们的伪善;我猜透了他们的苍蝇的幸福和向阳玻璃上的嗡嗡。
奴隶道德是“灵魂的鸦片”,它教育人们要顺从,要乐天安命、满足现状,其目的是在于使人心安理得,安然入睡。梦中的天国成为可以安慰奴隶的最高的意义。他们如群居的绵羊,安心地坐在泥塘里,柔顺而驯服。奴隶自己没有激情与创造的冲动,反而嘲笑一切热情的行动。他们卑谦地怀抱着渺小的幸福,像苍蝇一样在向阳的玻璃窗上嗡嗡。他们是精神世界的老农,垦掘着旧思想,看不见新理想。基督徒正是这样的绵羊,他们对人友善,对己自满,永是满足。他们缺乏希腊人所有的那种对待生活的激情。希腊人好斗、冲动,嫉妒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永远是对己自嘲,永不知道满足。
多量和善的地方,我就看见赔不是的软弱。多量正义与怜悯的地方,我也看见同量的软弱。
…………
他们认为道德可以使一切谦虚而驯服:这样,他们使狼变成狗,人变为最好的家畜。
“奴隶”则怯懦,懒惰,没有个性,逃避责任,循规蹈矩地遵从习俗,随舆论而沉浮,“不把自己看作独立的个人”。尼采知道,道德训练的力量是巨大的,“天天听着关于我们的批评,甚至忖度人家心中对我们的想法——这会毁灭掉最坚强的人。”
虚伪是奴隶道德的最大特点。奴隶没有个性,没有勇气。虚伪是他们必然的盔甲,因为他们没有面对真实的勇气。尼采说:“善人的生存条件乃是虚伪,换言之,即不愿意如实地正视什么是真实。真实原不能时时鼓舞善意的发生,也不易为近视者的温和的手所把握。”一个人出于怯懦而从俗,采取一种把他人的意见当作自己的意见的虚伪态度,最后就习惯于虚伪,虚伪演变成了他的本性。“在意欲超出其能力的事情的人们身上,有一种恶劣的虚伪。”“你们永远送最虚弱的乞丐来乞求我的仁慈,送无可救药的无耻来乞求我的怜悯。你们如此伤了我的道德的信心。当我献出了我的最神圣的牺牲,即刻你们的‘虔心’将更肥腻的礼品也摆在旁边。所以在你们的肥腻的熏蒸里,我的最神圣的牺牲静默了。”尼采愤慨地如是说道。
他们奇怪我的到来,不是为着责骂荒淫与恶;真的,我的到来也不是为着教人谨防小偷!
他们奇怪我不曾准备训斥他们和刺激他们的智慧:好像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还不够多,可是那些狡狯者的声音如石笔似地响着!
在历史的演进中,虚伪渐渐地获得了合法的地位。对于什么是真诚的,人们早已开始遗忘了。从苏格拉底的时代开始,人们迷信理性而抛弃真实的世界,从此人们也忘记了真诚。“无论在苏格拉底的或基督教的道德中,从来不曾有过真诚。真诚是还未完全成熟的最年幼的德行。”“在我看来,今天没有比真诚更宝贵、更稀少的了。”可是,没有真诚,还有什么道德可言呢?不真诚的道德是一个自相矛盾体。一个人要做到真诚,必须对人生有真实的体验,以自己的全部热情感受过人生的悲欢离合。
你们亲身体验过历史吗?体验过颤栗,地震,长远的悲痛,闪电似的快乐吗?你们曾经同大大小小的傻子一起傻透了吗?你们真的负担过善人的大梦和深忧以及极恶的人的苦与乐吗?有之,则可和我谈道德,否则就不必了!
3.怜悯是精神的毒素
《论道德的谱系》是对奴隶道德的论战檄文,用深层心理学的方法分析了道德的心理基础。他在《善恶之彼岸》中公开宣布他要批判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道德标准,如“对一切受苦者的同情”等道德信念。他在《论道德的谱系》中肯定憎恨心理,否定良心概念。这本书包括三篇论文。第一篇题名“善与恶,好与坏”,讨论“基督教心理学”,指出基督教生于怨恨心理。基督教教人怜悯、自我否定。禁欲主义成为奴隶的代名词。基督教是奴隶道德的变形,它基于反抗外在世界的“怨恨”上,并乞援于怜悯的恩赐。尼采的哲学,首先在于破除仇怨:
人应该解除复仇,那对我是到最高希望之桥,暴风雨后的彩虹。
免除忿恨,并且了解忿恨……一个人一定有过强健与懦弱的经验;如果我们甘受懦弱,那就会毁坏恢复的本能,这也是人内心的防卫与战斗的本能。一个懦弱的人,往往不知如何抛弃一些东西,如何完成一些东西。
尼采的著作中,从不松懈地痛斥基督教传播“怜悯”之为害:
我认为怜悯的道德愈来愈蔓延了,它的病情甚至于深深地传染给许多的哲学家,这是我们近代欧洲文明最恶劣的征兆。
上帝死了!死于他对人类的怜悯。
怜悯是情感的奢侈品,损害健康的一种道德的寄生虫。
只有颓废者才把怜悯称为美德,怜悯之手常把一个伟大的前途导致毁灭的结果,导致怆伤的孤立。
基督教称为怜悯的宗教,不仅要爱你的邻人,还要爱你的仇敌……怜悯具有消沉的影响。当我们感到怜悯时,我们的能力便被剥夺了。能力的丧失,生命中的苦难便随着更加地增多。怜悯使得灾难蔓延。在这种情形下,将导致生命与活力的丧失。同时,它还含有一种侵略性,当你对人施以怜悯之情时,你内心多少会发出一点优越感来,可不是吗?我们从来就不会怜悯我们所崇拜的人物!所以怜悯是使人瘫痪的精神上的奢侈品。因此尼采呼唤着:“拯救不幸者,不是你的怜悯,而是你的勇气。”
以此,尼采创下他的新道德的观点:
什么是善,勇敢谓之善,什么是恶,懦弱谓之恶。
懦弱是造成一切怠惰、颓废、妥协等恶习之因。当今之世,人们应勇于否定现状,勇于改造现实,勇于肯定自我。
在尼采的眼中,怜悯是一种内敛的愤恨。这又是一种毒素,它侵蚀自己的体力与向上的意志,同时也毒害他人。
忿恨的情绪最容易消耗一个人的精力。烦闷报复的企图,各种毒物的混合物——对于精力衰竭的人,这最容易伤害他的心神。忿恨极易造成神经能量的消耗,变态的增加,有害的分泌……怨恨生于弱者,其害祸及弱者自身。对于精力充沛的人,怨恨只是多余的情绪,如果能控制它,即是充沛的证明。我的哲学是致力于克服复仇与怨恨的情感。
怜悯具有一种消沉意气的影响,足以妨碍生命力的开展,怜悯往往扼杀本能,使人类活力萎缩于无形。乍看起来,怜悯是一种慈善的表情,其实它暗中却消除了对方的自尊心、独立性,以及自我人格的完整,这对被怜悯者如同无形的暗箭。
《论道德的谱系》的第二篇题名“罪孽,内疚及其他”。讨论良心心理学,认为良心乃良心谴责是一种痼疾,是残忍的本能之向内发展。从谱系的角度来看,良心谴责“是一种瘤疾”。“人们罹患了这个瘤疾是由于那个史无前例的深刻变迁给他们造成了压力,这种变迁将人永远地锁入了社会的和太平的囹圄。”所谓“史无前例的深刻变迁”,是指尼采所说的前苏格拉底时代的结束,理性时代的开始。在这个时代人们被迫思想、推断、联结因与果、使用意识,并且用它们来压抑人的自由天性。
尼采指出,传统的道德习俗认为,对违反道德戒律者施以惩罚是为了唤起他的良心谴责或者负罪感,以此来维护正义。尼采表示,对此他不得不表示反对。他认为,这是在仇恨的基础上探索正义的起源,是“以正义的名义美化报复的努力”。尼采认为:
这种臆测即使应用于今天也是曲解现实、歪曲心理的,如果应用于人类漫长的历史,应用于人的史前时期,那就更差之千里了!恰恰是在罪犯和囚徒中绝少有人真心忏悔……总的说来,惩罚能使人变得坚强冷酷、全神贯注,惩罚能激化异化感觉,加强抵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