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归生命之“根”(2)
如果以世界作为定量力与定数力的中心来思维,那么所得的结论是:世界必须继续其生存的游戏,必须通过可以预先算定的定数结合。在无限的时间里,一切可能的结合,总会达成一次以至无限次。一切的结合与其后回归间必须经过种种可能的结合,任何一次结合都以产生同系列的结合为条件。因此,绝对可用以证明是同一系列的圆周运动。总之,这仅是一个已经无限重复、游戏过的圆周运动世界。
……
如果把上述思想当作单纯理论加以客观的理解,那么,一切的表象都成为生长必然过程,只有无意义的生命才无限可怕地反复。此外,如以卑劣的弱者立场被动地接受这种思想,那么,这污迹斑斑的自我,势必不以一次为满足,将会无限次地在人前出丑,这是多难耐的耻辱。如以这样的观点来解释永恒的思想,真可说是虚无主义的极限,宣示了无意义事物之永远重来。
雅斯贝尔斯在其著作《尼采》中指出,尼采的永远循环思想对人类的生存有着很大的启发。首先,它把人从恐惧的压抑中解放出来。虚无主义这20世纪最不受欢迎的访客的不速出现,使人类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人类不知道何去何从,一种穷途末路的危机感盛开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永恒回归使人既有勇气承受简单重复,又避免了生存的无意义和虚无主义的影响。
其次,永恒回归是一种对待生活的积极的态度,它启发我们不应是消极的等待,因为消极的等待只会加剧我们的恐慌。我们要做些事情,通过做这些表明我们是一个活人,是有灵活性的。永远循环的思想会带来宽容态度——它赋予“内心生活以分量,而不致使内心生活对不同思想采取怨恨和狂热的态度”。因为若要培养自身精神,就必须以尊重其他人的“自爱”为前提,包括认可其他人的想法,这样,人就将会具有一种伟大的宽容之心。
从1883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完成开始,尼采以其圆熟的生命颂歌、接连不断的结晶展现于美丽的作品里。尼采以优美的诗剧体讴歌他所达到的最高颠峰,完成了这部不朽的文学名著。同时,又以雄浑壮丽的笔致撰写哲学名著。此外,还有散文箴言体的《善恶的彼岸》,用以解说查拉图斯特拉的文学理念,并导引《权力意志》的哲学思维。接着又以补充《善恶的彼岸》的形式完成了《论道德的谱系》,以精密的体系论证表现其主旨。
这些著作,正如他1888年发疯前夕所写的书之题名一样,对抗西欧传统的基督教,清晰地宣告《偶像的黄昏》,表明《反基督徒》的立场,同时显示出与威胁现代人生存的虚无主义争斗并予以超越的心意。欧洲文化全部的传统乃一潜在的虚无主义潮流,为了与之对抗,以开展新时代创造性的全新生命,尼采攀上了思想的最高峰。在其哲学巨著《权力意志》的序言中曾言及他内心的这份荣耀与信念。他说:
我所说的是后两世纪的历史。我记述必将来临而尚未来临的消息,那就是虚无主义。这历史已经开始显现,必然性本身已开始活动,成百的征兆预示着这未来的降临,命运在每一个地方警告了我们。所有的耳朵倾听着这未来的音乐,全欧文化经过无数次的紧张苦刑,正向必然的终局蠕动,不安、荒漠、惊惶,就像一条意欲终结、不能自省也不敢自省的奔流。
二、命运之爱与永恒回归
尼采并不因正视神已死的虚无现实,而向它屈服。事实上,当我们听到上帝已死的消息,我们和我们的自由灵魂感到就好像被一轮新的旭日照耀一样。在我们的心中洋溢着感激、预感与期待。在我们的眼里,地平线仿佛重新开始延伸,虽然它还不是很清晰。我们的船只又可以亲吻大海了,经历漫长的等待,它要重新扬帆了。我们相信,在大海的深处一定有无穷的宝藏在等待着我们。大海,这迷人的地方,又重新敞开了。也许,这将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开阔的海洋。
1.命运之爱:克服虚无主义的阴影
《快乐的科学》完成于1881年冬—1882年春,往意大利的旅途中。是时尼采思想深处伏着永恒回归的种子。这是尼采为克服人生虚无的阴影而做的一次努力,也是尼采的一次理论整合,他在这里试图把永远循环的思想与其早先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和权力意志统一起来,并赋予积极的、向上的格调。
所谓命运之爱,就是“对存在的肯定同对我所意愿的存在的肯定态度的合一”。在这个定义中,第一个肯定具有客观普遍性,第二个肯定是自我中心式的,尼采把两者统一起来,就是试图寻求人的生存的历史现实性。
雅斯贝尔斯考察了尼采对事实与自由的关系。在18岁时,尼采认为“自由意志无非就是对事实的最高可能性”,提高意志的地位,反对机械宿命论;青年时代,尼采又把生活的历史性瞬间当作生存真理的根据。如果说生成是无限的,而“我们恰恰生活在今天,却有无限的时间留待生成”。虽然我们拥有的只是短暂的今天,但我们可以通过权力意志,来思考、设计和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们在为自己架设通向未来的桥梁。中年时的尼采,把永远循环当作“生成之中的存在”,而生成是空洞、肤浅的,我们只有在存在中才能解开人的生成之谜。人只有充满挚爱地把握住全部时下的生活,只有在命定之爱中,才可达取这种存在。
命运之爱要求人们,既要有实现那尚未存在之物的紧张行动,又要充满挚爱地接受那既成事实。这看来很难达到统一。因为现实已经存在,而未来还不存在,对不存在的东西,我们如何采取行动呢?尼采说:“在命运侵袭我们之前,我们就当遵从命运……在命运侵袭我们之后,我们则应当试图去热爱它。”
可是,这样做的前提是,我们必须明确地知道未来的命运是什么,可对未来的命运我们往往所知甚少,而一个人的任何行动都会对未来之物起到无限重大的影响,人们的实质的命运是无法脱离往昔与未来的一切事物的命运的。在事实与未来的对立中,我们需要爱的意志,它是对必然性的肯定,是个人命运中生成与存在和人的世界的统一,是人的意愿与人的认可态度的统一。
在爱的命定中,自我采取真正行动的激情同对实现着的存在的感受合二为一。这里涉及到对必然性的态度。而尼采所谓的必然性,既不是自然法则,又不是人为法则,既不是可计算的强制性,又不是某个意图的必然性或是事实。它包含了偶然与法则、紊乱与目的,是一个永远循环。这样,我们自己连同命运都与必然性有着内在的统一。我们是必然中一个部分,我们的命运是必然性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命运之爱就意味着,我们不应消极地屈从于已知的必然性,而应该在其不确定性、尝试性中自由地行动。因为我们知道,必然性并不伤害我,命定之爱是我最为内在的天性。
新年到了——我活着、我想着,因为我必须活,必须想。…今天每个人都要表明自己最珍爱的愿望与思想。既然如此,我也想说说,我对自己的期望和今年最先窃去我心的思想——我要说出今后我全部生活的根源、保证与甜美!我越来越想学习以事物之必然为美,而且,我也是这美中的一部分。命运爱(amorfati)是我今后的爱!不再和丑恶战斗,不再责备,甚至不责备那些该责备的人。移开视线,是我惟一的否定。我希望有时是个专心一意的肯定者。
……
最大的重量,假如有一天,或有一夜,魔神暗中跟随你到孤独寂寞的尽头,这样对你说,你怎么办?——“最重的负荷,就是你现在正活着的一生。你必须再活一次,或者重复无数次地活下去,这里没有一件新事,一切痛苦、快乐、思想、叹息,你一生中说不完的事,巨细无遗都必须再度回归,按着同样的顺序,同样的脉络,回到你身上,蛛丝、林间月色、瞬间、自我,都同样地回归。生命的沙漏,不停地反复流转——尘中之尘的你也一样!”——听到这些话,你会投身于地。咬牙切齿,诅咒魔神吗?或者你愿体验这惊异而可怖的瞬间,而回答魔神说:“你是神,但我从未听过关于神的事!”这念头会压倒了你,使本来的你发生变化,甚至粉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问自己说:“你只要一次?不,无数次吗?”这问题将成为最大的重荷压在你一切行动之上,或者你除了最终永恒的证明与确据外,什么也不要,你需爱惜自己与你的一生到哪种地步?
2.永恒回归:承接命运爱而重新肯定人生
尼采否认以彼岸理念界定此岸之生的基督教的评价方式,而代之以独创的“永恒回归”,重新肯定生存。只有在与固定目标连结之下才能评价现实之生。实现超越之生存,超越有限生长时空中的神国与其教义。尼采认为,只有永恒回归才能排拒一切终结论。由于永恒回归选择连结生长各个瞬间与一环,使过去的必然变为可能,而未来的可能变为必然。
根据永恒回归思想,否定了一切特定生命解释之绝对性,仅留下无意义的反复过程。
如果生长是一大轮环,任何事物均有同等价值,且具永恒性与必然性。在是与否、喜与恶、爱与憎的一切相关中,都表现了生命特定类型的远近法。
《查拉图斯特如是说》第四部末的“醉歌”中,尼采美妙地歌颂着这崇高的境界——就让我们用下面这段话作全书的结束语吧:
你葡萄藤啊!为什么你赞美我呢?我没有割断了你么!虽然你是繁茂的,但我是残酷的,你赞美我的酗酒的残酷,是什么意思呢?
“凡已完成,已成熟的东西,热望着死灭!”你如是说。祝福吧,祝福割断葡萄藤者的刀!但未成熟的一切热望生活、灾祸!
灾祸说:“因此,去吧!离开吧!”但一切受苦者,热望着生活使其可以成熟,有贪欲,和热望。
热望更远的,更高的,更光明的,“我热望继承者,”一切受苦者如是说,“我热望孩子们,我不热望我自己。”
但快乐不热望继承者,也不热望孩子们,快乐只热望它自己,它热望永恒,热望循环,热望如同它一样的永恒。
灾祸说:“心啊,破坏吧,生育吧!腿啊,走吧!翅膀啊,飞吧!苦痛哟,向前去!向上呀!”那么,让我的心如此吧!灾祸说:“因此,去吧!”
……
快乐永远热望着万物之永恒,热望着蜜,热望着酒精,热望着沉醉的半夜,热望着坟墓,热望着墓旁流泪的慰藉,热望着落日的黄金。
有什么快乐不热望着呢!它更焦渴,更热心,更饥饿,更恐惧,更神秘,比之于一切的灾祸:它热望着自己,它嚼食着自己,循环之意志,纠结在它的心中。
它热望爱,它热望着恨,它丰富,它赠贻,它抛弃,它乞求人从它夺取,它感谢奋取者,它悦愉于被仇恨。
快乐是如此富裕,所以它焦渴于灾祸,于地狱,于仇恨,于羞愧,于残害,于世界,这个世界,啊,你们确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