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猫(2)

没过多久，我就对这只猫充满了厌恶之情。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它如此地眷恋我，而我却很讨厌见到它，见到它之后就会生气。这些情绪逐渐变成了深恶痛绝。我尽量离它远远的，回想起从前所犯下的罪行，再加上内心感觉羞愧，我才不敢对它下毒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虐待过它。但是时间一长，我就逐渐对这只猫产生出厌恶之情，我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它，因为我实在不想见到它那副丑陋的模样。

不用说，我之所以会更加痛恨这个畜生，是因为在被我带回家的第二个早晨，它的眼珠也像普鲁托一样被挖掉了一个。可是，我的妻子却因为这个原因而更加喜欢它了。我的妻子是一个极其富有同情心的人，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这种美德以前在我身上也能够找到，我曾经因为它而感觉到了非常单纯的乐趣。

尽管我越来越讨厌它，它却对我越来越亲热。无论我走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读者们根本就无法理解它这股倔强劲儿。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跳到我的身上撒娇，或者趴在我的椅子边上，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刚刚站起来迈步向前走，它就会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险些把我绊倒；除此之外，它还会用又长又锋利的爪子抓住我的衣服，并一直向上爬，直到爬到我的胸口才肯罢休。虽然我对它厌恶至极，恨不得立即把它打死，但是我知道，还没有到对它下手的时候。这是因为我以前犯下的罪行让我感到羞愧，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还是主动说出来吧——它让我畏惧，我非常怕它，怕得要命。

我的害怕不是因为怕受到皮肉之苦，但是也很难说明白。我简直因为羞愧而不敢承认——即使现在身陷死牢也是如此。可以想象出来的纯粹幻想使得这只猫给我带来的恐惧更加厉害。我妻子曾多次提醒我，注意它身上那片白色的斑。那是它与我杀掉的那只猫唯一不同的地方。关于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读者们应该还记得，我说过，这只猫胸前的斑虽然很大，却模糊不清；可是后来，那片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竟然显现出一个非常清楚的轮廓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把这当做幻觉，根本不肯承认。这时那块斑竟然成了一样让我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东西。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会怕它，厌恶它。如果我的胆子大一些的话，它早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了。原来那件东西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东西的幻象。那个东西就是一个绞刑台！天哪！这是多么吓人的刑具啊！这是正法的刑具，恐怖的刑具！这是让人痛苦，让人死亡的刑具啊！

这时，我陷入了最为倒霉的境地之中。我非常轻松地将一只毫无理性的畜生杀掉了。它的同类，一只同样毫无理性的畜生，竟然给我这个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了那么多难以忍受的灾祸。我被搅得不得安宁，不论白天黑夜都是如此。白天时，这个畜生一直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黑夜到来后，我总是会做噩梦，当我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会立即看到它，感觉到它把热气喷到我的脸上。这个东西把千斤重的铁棒压在我的心头，让这个梦魇一直折磨着我。

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善性还因为身体受到这种痛苦的煎熬而丧失殆尽。我唯一的内心活动便是卑劣的邪恶念头。我的脾气一向就是喜怒无常，如今变得更坏，竟发展到憎恨所有的人和事的地步。我对自己放任自流，经常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火，根本就控制不住。如此一来，我那任劳任怨的妻子就经常遭殃了。

由于家境贫寒，我们只得搬到一所老房子去住。有一天，我要到这所老房子的地窖里去干点活，她也陪着我下去了。当我沿着陡峭的阶梯往下走的时候，跟在身边的那只猫，差点儿害得我脑袋朝下摔下去。我气急败坏，抡起斧子就要向它的头上砍去。我对它怀有的恐惧也因为熊熊燃烧的怒火而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要把它劈成两半。如果那一斧子果真砍了下去，那只猫就会登时毙命。这个时候，我的妻子拉住了我。当时我正处在气头上，她的阻拦让我的怒火更加炽烈。我奋力挣脱她的胳膊，把斧子对准她的脑袋抡了下去。她马上就断气了。

杀死我的妻子之后，我就想着怎样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于是就想到了把尸体藏起来。我开始仔细地考虑怎样做才能天衣无缝。我很清楚，不管什么时候，把尸体搬出去都可能会被邻居们看到。我想到了很多方法。我想到了在地窖里挖一个墓穴，把尸体埋进去；想到了把尸体扔到院子中的井里；还想到了把尸体剁成小块，然后用火烧掉，不留任何痕迹；还想到了把尸体当作货物，装进箱子里，然后像搬运货物那样雇一个工人把它搬出去。最后，我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十全十美的妙计。我决定把地窖的墙扒开，把尸体砌到里面去。据说中世纪的殉道者就是这样被僧侣砌到墙里去的。

这个地窖最适合这样做。地窖墙壁的结构非常松散，最近刚刚用灰泥全部刷过一遍，直到现在灰泥还因为地窖里潮湿的空气而没有完全干透。而且有一堵墙还凸出来一部分，因为那堵墙上有一个假壁炉。现在已经填平了，与地窖其他部分完全一样。那个地方的墙砖非常薄弱，我不用费劲就可以把墙砖挖出来。之后，我就可以把尸体塞进去，然后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墙砌好。这样一来，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不管是谁也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这个主意非常好。我找到一根铁橇，非常轻松地就把砖墙撬掉，再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放进去，让它紧紧地贴着里面的夹墙，保持不掉下来。放好尸体之后，我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墙砌好。我找来了黄沙、乱发和石灰，用它们调配出一种新灰泥。这种灰泥与旧灰泥几乎完全一样。我把这些新灰泥抹到了刚刚砌好的砖墙上。等到做完这些工作，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看到一切都非常顺利才放心。我看到地上有一些施工造成的垃圾，便把它们也收拾干净。我非常得意，环视了一下四周，心里暗自说道：“忙了半天，总算没有白忙！”

接下来我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把给我带来这么多灾难的祸根找出来；我终于下了狠心，一定要结束掉这个畜生的性命。要是它当时被我找到，它的小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在我刚才发火的时候，那个古灵精怪的家伙，立即跑到别处去了，它知道我的火还没有完全消退，所以就一直不敢出来。我终于逃脱了这个令人厌恶的畜生的纠缠。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放了下来。我实在太高兴了。那只猫直到夜里还没有露面。如此一来，自从它来到我们家之后，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个安稳觉了。啊！尽管杀人这件事让我有些担惊受怕，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结束，第三天结束，我仍然没有见到这只折磨人的猫。我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自由。这只猫被吓跑了，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看不到这个可恶的畜生，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尽管我杀了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是我的内心没有感觉到一丝不安。官府派人到我家调查过几次，我随便用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后来，官府又派人来抄家，可是毫无疑问，他们根本就查不到任何线索。据此，我认为自己安全了。

我杀死妻子的第四天，有一群警察出人意料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仔细地搜了起来。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慌张。因为我认为藏尸的地方非常隐蔽，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我被要求同他们一起搜查。他们搜查得非常仔细，决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搜了几遍之后，他们还是一无所获。最后，他们终于走下了地窖。我非常从容淡定。我自认为没有做亏心事，所以也就不怕别人来找我报仇。我抱着双臂，非常轻松地在地窖里走来走去。警察搜过之后，没有找到任何疑点，就打算离开。我得意非凡。为了表示这种得意之情，我特别想要说话，这样就更可以向他们证明我是清白的。

我在他们刚刚走上阶梯的时候说话了。“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洗刷了我的嫌疑。我给你们请安，希望你们今后多照顾我一些。先生们，我还想说一句，这个房屋的结构非常坚固。”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这所房子的结构非常好。这堵墙——准备离开了吗，先生们？——这几堵墙砌得坚固极了。”这时，我一时精神恍惚，竟然用手里拿着的一根铁棒用力地敲打着一堵砖墙。我妻子的尸体就被我砌进了那堵墙里。

天哪！求上帝保佑，让我脱离恶魔的魔爪吧！在我敲墙的回声还没有完全消逝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声音从墙里面发出来。那是哭声，开始时像小孩子的哭声那样既不连贯又模糊不清，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异常凄惨的大声长啸，一声哀鸣，既得意又恐怖，这声音很像冤魂堕入地狱时发出的痛苦的惨叫，好像同时还混杂着魔鬼见到冤魂受刑时发出的欢呼声。

我当时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晕晕乎乎地向那堵墙走过去，停在墙边。刚刚走上阶梯的警察全都被吓破了胆，呆立在原地。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开始拆墙。十多条粗壮胳膊的努力很快收到了成效，那面墙完全倒了下来。大家看到了那具尸体。它已经腐烂变质，但是依然直立在那里。那个可怕的畜生就坐在尸体的脑袋上。它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喷着火，嘴巴大张着。这一切都是它造成的。它先诱使我将自己的妻子杀死，现在又通过叫唤声让警察找到了尸体，把我送上了绞刑台。原来，这只怪物被我砌到那堵墙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