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到桑菲尔德(2)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朝阳宁静地照耀着已经发黄的树丛和仍然碧绿的田野。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门前的草坪上,抬头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宅子的正面。它有三层高,规模虽说可观,但还不算宏大。这是一座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屋顶四周的一圈雉堞,给它增添了几分画意。宅子的正面是灰色的,正好被宅后一片树林子衬托着,白嘴鸦栖身在林中,这些哇哇鼓噪的居民们,这会儿正在到处飞翔。它们飞过草坪和庭园,纷纷停落在一个大草场上。草场跟宅子隔着一道坍塌了的篱笆,那里长着一排高大的老荆棘丛,一棵棵都粗壮多节,高大得简直像橡树,这一下子就说明了这座宅子的名字的由来桑菲尔德的原文是Thornfield,意思是“荆棘地”。。再过去是一座座的小山,它们没有洛沃德四周的群山那么高,那么嶙峋,也不像那种把人世隔绝屏障似的。但这些山也是够幽静孤寂的了,它们似乎用一种归隐遁世的气氛包围了桑菲尔德。我真没想到,在离米尔科特这个热闹地区如此近的地方,竟会有这样僻静的处所。一个屋顶和树丛交杂错落的小山村,零零落落地分布在一座小山坡上。地区教堂坐落在离桑菲尔德不远的地方,它那古老的钟楼尖顶,凸显在宅子和庭园大门之间的土丘上方。
我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宜人的新鲜空气,愉快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叫声,细细观察着这座宅子宽阔的灰白色正面,心里想着,这么大的一个地方,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样一位小老太太住着,实现显得太孤零零了。就在这时,这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怎么!已经上外面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亲切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她说,“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不过我怕它会慢慢衰败下去,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要回这儿来长住,或者,至少来得更勤一点儿。大宅子和好庭园都需要有主人能经常光顾的。”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太太却似乎把他的存在看成是众所周知的事,好像人人都能凭直觉就知道他似的。
“我还认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我的?天哪,孩子,多奇怪的想法啊!我的?我只不过是个管家——管理人。的确,从他母亲方面说,我跟罗切斯特家是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跟他家是远亲。我丈夫在世时是牧师,是干草村,也就是那边山坡上的那个小村子所在教区的牧师,靠近大门的那座教堂就是他负责的。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费尔法克斯,她父亲跟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不过我从来没想过以亲戚自居——实际上,我只当没有这回事,我只把自己看成一个普通的管家。我的主人待我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也就不再指望其他了。”
“那么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是打算把她带到××郡来抚养成人。于是她就来了,带着她的‘bonne’法语:保姆。,她是这样叫她的保姆的。”
谜终于解开了,这位矮小的和蔼可亲的寡妇原来不是什么贵妇人,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受雇用的人。我并没有因此就不像原来那样喜欢她,相反,我觉得更加高兴。她与我之间的平等是真实的,而并不是她纡尊降贵的结果。这样更好,我的处境更自由了。
我正在思考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从草坪上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她的保姆。我打量着我的学生,而她最初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她还完全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身材纤细,面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卷发一直垂到腰际。
“早安,阿黛尔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说话,她就要教你读书了,好让你有一天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孩子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家庭教师吗?”原文为法语。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
保姆回答:
“是的,当然啦。”原文为法语。
“她们都是法国人吗?”听到法语后我感到诧异,便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黛尔出生在大陆,而且我相信,她只是六个月前才第一次离开那里。她刚来时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勉强能讲一点儿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搅和在一起了。不过我想你准能弄懂她的意思。”
幸好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位法国女士学的法语。而且,由于我一直注意尽可能经常和比埃洛夫人交谈,再加上在过去的七年中,我每天还背诵一些法文——努力在语调上下工夫,尽可能模仿老师的发音——因此,我的法语已相当流畅和准确,在阿黛尔小姐面前,不至于会感到不知所措。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过来和我握手。随后,在带她进去吃早饭时,我用她的语言跟她说了几句话。开始,她回答得很简短,但是等我们在餐桌前坐下,她用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打量了我十来分钟以后,就突然开口接连不断地说了起来。
“啊!”她用法语大声说道,“你讲我的话跟罗切斯特先生讲得一样好。我能像同他说话那样同你说话了,还有索菲娅,也能这样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这里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费尔法克斯太太说的全是英语。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块儿从海的那边来,我们坐的是一条很大的船,船上有一个冒烟的烟囱——冒的烟可多了!——我恶心得直想吐,索菲娅也一样,罗切斯特先生也一样。罗切斯特先生躺在叫头等舱的一个漂亮房间的沙发上,索菲娅和我睡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小床上。我差一点儿从床上摔下来,那床就像一个搁架。还有,——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爱尔!嗨,我说不来。哦,还有,后来我们的船停在早上的时候停了下来,天还没有大亮,停在一个大城市那儿。那个城市很大,房子全是黑乎乎的,到处都是煤烟,一点儿也不像我离开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市。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一条跳板上岸,索菲娅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起乘上了一辆马车。马车把我们拉到一座叫做旅馆的漂亮大房子跟前。那座房子比这座还要大,还要好。我们在那儿待了约莫有一个星期。我和索菲娅每天都到一个叫公园的地方去散步,那地方挺大,到处是树,一片碧绿。除了我,那儿还有好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美丽的鸟儿,我用面包屑喂它们。”
“她说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道。
我完全能听懂,因为我听惯了比埃洛夫人流利的口语。
“我希望,”这位好心的太太接着说,“你能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我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阿黛尔的法文名字。,”我问道,“在你说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市里,你跟谁一起住的呢?”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上圣母马利亚那儿去了。妈妈常教我唱歌跳舞,朗诵诗歌。有好多好多先生和太太来看妈妈,我常常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给他们唱歌。我挺喜欢这样。现在就让你们听我唱歌好吗?”
她已经吃完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一显身手。她从椅子上爬下来坐在我的膝上,然后将小手一本正经地合在胸前,把卷发往后一甩,抬起两眼望着天花板,唱起歌剧里的一支歌曲来。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子唱的歌。她在哀叹了情人的负心之后,想用骄傲的态度对付对方。她让仆人把她打扮起来,用她最晶莹的珠宝和最华丽的衣服,然后决定当晚到一个舞会上去跟那个虚情假意的人见面,用她的欢快举止向他证明,他的遗弃对她的影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选这种题材的歌让一个小歌手来学唱,似乎有点奇怪。不过,我猜想之所以如此,观众们是想听听爱情和嫉妒的内容,由奶声奶气的童声唱出奇怪曲调。这样的目的是很低级趣味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这支短歌被阿黛尔唱得委婉动听,而且还带着她那种年龄的天真无邪,唱完以后,她跳下我的膝头,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背几首诗。”
摆好姿势后,她开始报题目:“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原文为法语。拉封丹(1621—1695)为法国寓言诗人。接着,她抑扬顿挫地朗诵起这首小诗来。她的声音宛转自如,动作表情恰到好处,对于她这样的年龄来说确实十分难能可贵,这说明她受过认真的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是的,她常常这么念:‘你怎么啦?’一只老鼠问,‘说吧!’原文为法语。她叫我举起手——就像这样——好让我记住问话的时候要提高嗓门。现在我给你跳舞好吗?”
“不,已经够了。可是像你说的,你妈妈上圣母马利亚那儿去以后,你跟谁住在一起呢?”
“跟弗里德里克太太和她丈夫。她照料我,不过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想她很穷,因为她没有我妈妈那么好的房子。我在那儿没待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到英国来住,我说愿意。因为我认识弗里德里克太太以前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了,他一直待我很好,还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看,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英国来后,他自己却又回去了,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吃过早饭,阿黛尔和我一起进了书房。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吩咐过,要把这间房子辟为教室。大部分书都被锁在玻璃橱里,不过有一个书橱是开着的,里面放的是初等教育有可能用到的各种书籍,还有一些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几本传奇故事等。我想,他大概认为一个家庭教师的阅读需要,也就是这些书了。确实,从目前来说,这些书已经使我非常满足了。和我在洛沃德时难得能找到的几本旧书相比,这些书给我在消遣和求知方面提供了极其充分的方便,就像获得了一次大丰收。在这间房子里,还有一架崭新的立式钢琴,音色好极了。此外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