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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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毕业式(3)

纠察的姓名和编号都是他们从警卫营的光荣榜上看来的(不过学员们过滤掉他们的姓名,只记编号,仿佛名字只适用于友好关系之间)。那是个土得掉渣的可笑的黑板报,一边写些空洞的政治口号、造作的爱国抒情诗或一本正经的政策法规,另一边(只能算个小小的角落)就是公布每周“好人好事”的光荣榜。

老早老早,耿帅就从光荣榜上认出了没收他手机的19号纠察。这个刽子手。照片在光荣榜上还挺耐看,浓眉,单眼皮,鼻梁挺直,嘴唇紧闭,由于目光专注而显得格外认真。最近的一次是半年前,19号又出现在光荣榜上,而与之配套的是黑板另一边写着他的事迹——外出时勇斗一个路边行骗团伙以致受伤。很快学院报也登出了一篇详细的报道,并称院方对他进行了表彰。

耿帅犹豫过一阵子。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太过分了?

直到某天他在学院南侧门又遇到19号。当时下着雨,耿帅没带任何雨具,急着想从一支小队伍中间穿过去。19号正在维持秩序,他走过来把耿帅拦住:“请等队伍通过。”耿帅看他一眼,从表情中判断,这家伙已经忘了当初没收过他手机的事了。耿帅说:“下雨呢,行个方便。”

19号依旧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请等队伍通过。”雨水划过他雨衣下的脸,没有丝毫柔情。耿帅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明白了,纠察是没法通融的,他的本质就是根警棍,是负责抽打的,有人会同情一根警棍吗?

于是,见义勇为也不足以让耿帅原谅他了——反倒更具有一种挑战性的诱惑。

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比打一般的纠察更带劲呢?

花了三个星期时间,耿帅研究出了19号纠察的巡逻路线、轮班规律,其实两个星期就够了,第三个星期是用来印证调查结果的。他在已经废弃的英语笔记本上绘制了一幅清楚的战略图,制定了三套行动方案,每一套方案都有ABC三种对应计划。

这时,23队传出了一则新闻:一个又瘦又小的学员在全队搏击比赛中狠狠打倒了最高最壮的家伙。胜利者像个英雄一样在欢呼声中绕场三圈,不停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并展示腹部成块的肌肉。听说小个子为这一刻已经暗地里准备很长时间了——这就是他的毕业式。

战火悄然点燃。毕业式的第一枪已经打响。

那是耿帅想要的效果:一鸣惊人。所以他极尽低调,但这时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有两次碰到周宇又在窗口前瞭望,那样子让他心痒。终于在第三次他装假毫不在意地问:“看好了没?什么时候动手?”

周宇懒懒洋洋地嚼着一块口香糖,看上去对这类问题已经有习惯性的免疫力了。他没直接回答,坏笑了一下反问:“你呢?跟小雅做通工作没?”

屋里就有了不怀好意的笑声,像钉子刮过金属板,发出小而刺耳的噪音。

只有伍世国没笑。他走过来刚要开口,耿帅就虎着脸出了门。

是的,耿帅的毕业式有两项内容,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暗的。暗的是打纠察,明的是睡小雅。这两项耿帅都没有宣布过,可是全宿舍的金刚都知道他想要在毕业前“脱处”,把小雅拿下。

小雅是耿帅最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没错,是“一件事”。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女孩子,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比如说,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最好的女孩,温柔、可爱、单纯、善解人意……你可以加上任何想得到的美好的词语。作为同龄女孩,她还难得的朴素与体贴,不许他为她高消费,喝水从来只要一元到一元五的矿泉水,后来甚至自带水壶;吃饭不进太正式的饭店,专挑快餐店和大排档;她不化妆,只擦五块钱一大瓶的“宝宝霜”,还说听名字就知道它能把你保养成婴儿皮肤……她是“范冰冰”的反面,质朴到耿帅都觉得局促不安的地步。可那样的好,又不像是真的!就是说,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不会让你觉得闹心吗?

又比如说,她是耿帅的女朋友吗?这点就连耿帅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吃豆腐脑,也可以去近郊拍照、爬山、骑自行车,他们聊天可以聊几个小时都不嫌累,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不够亲近。有一次耿帅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她天真地笑起来,说:“什么可不可以,本来就是呀!”——耿帅怔了好久,琢磨不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反倒让他郁闷。那种小说、电影里的求爱桥段,种种被期待的浪漫细节,一经省略,仿佛这爱情都缺斤少两了。而耿帅自己也不好再提这个话题,只好保持现状,哪怕到后来,他们已经可以缩在公园最偏僻的角落里拥抱接吻了,但在耿帅的感觉中,他们仍是一对模棱两可的奇怪恋人。

就是这个小雅。

所有人都知道,是耿帅的那个小雅。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让耿帅感到痛苦。

周五。没错,就是周五。

战略图已经被揉得不像话了,再不行动它都要退休了。耿帅把它张开在眼前反复察看,想象如果教员审阅,会给他打多少分。

但伍世国这几天特别烦人,做什么都把耿帅叫上。帅哥,跟我去打球!帅哥,今儿去服务社吃,我请客!帅哥,晚上的坝坝电影(露天电影)帮我占个座儿!

耿帅勉强接受的原因是他开始叫他“帅哥”而不是“处座”。四年来,他对伍世国的接受总是带着些不情愿的,仿佛受到胁迫。无论伍世国如何咧着嘴冲他笑,还是抱着他肩膀很亲热地拍打,或是豪放地包下一大桌酒菜的费用,耿帅都没办法激动起来——伍世国的存在就像是成心跟他作对比似的:高壮与矮瘦,老练与稚嫩,粗放与细腻,成功与失败……

如果没有伍世国,耿帅还显不出那么的“不够”,可他偏偏出现了,在军校这彰显男性特征的地方,他是个强大的标本,跟他一比,弱小的就更弱小了。耿帅的五公里越野是全队倒数第七名,攀登考核时他曾经把自己活活吊在半空中,大一时体能训练搞400米障碍,全队有四个人跳下两米深坑后爬不上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所以,就算耿帅的81杠射击成绩可圈可点,他的单兵战术姿势最标准,他还是全队第一个考过英语六级的——都不能抹去人们心目中那个失败者的可悲印象。他所有的努力,还不如伍世国那一踢,肉脚印,哗,盖了……

毕业式会使时空逆转,推倒重来!耿帅在21队的个人历史将在这个周五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晚还跟伍世国喝了酒,当然只是啤酒,还谨慎控制在三瓶。伍世国要帮他开第四瓶时耿帅拦住了。

“再喝就过了,会出事。”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片刻之后确定思维与行动没受阻碍,才拉开椅子走了。走得有些凝重,有些悲壮,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连跟伍世国招呼一声都忘了。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埋伏在通往后山的一条偏僻小路旁,欠缺修剪的灌木丛是绝佳的掩体。他抹了足有半瓶的驱蚊花露水,提前清空了膀胱的积蓄,像捕猎的肉食动物一般静静守候在黑暗中。

如果不出意外,19号会在前一个岔路口就和同伴分开,各走一边,分头绕两个半圆再回来会合。而耿帅选择的地方,可以保证19号被伏击后的惨叫声不会惊动他已经走远的同伴。

两百米远处的路灯亮起来,耿帅吃了一惊。那路灯已经坏了好长一阵了,居然在这几天重现光明。看来所有计划都不能完美预料到所有情况。

路灯光成为行动的不利因素,但也让目标暴露得更显眼——一条人影被拉过来,一长一短地运动着。正是让耿帅望穿秋水的19号。

纠察一马平川地走过来,显然是没有防备的;但在走上树影遮蔽的林边小路时,他忽然迟疑起来,像一条经验丰富的警犬,翕动着鼻翼,嗅着空气里的不正常的因子。是驱蚊花露水的味道。他没有明白这也是危险的气息——从灌木丛底爬出一个黑影子,猛地给他来个由后抱膝,纠察瞬间像个笨拙的街头雕像一样直直地往前摔倒,影子跃上了纠察的身体,骑着,打算反剪了他的手再开打。

“别、别、别打——别打了——”

耿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停了一下,确定声音来自趴在地上的纠察。黑暗中能大概看出纠察的下巴磕在泥地上,他努力挣脱一只手举起来,是半个投降的姿势。

“真的别打了……上次的伤还没好……”千真万确!纠察在说话!这被活捉的俘虏!他咳了两声,带着点苦笑,“再打就残了……年底退伍回去,残了就不好安排工作了……”

耿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捏得紧紧的,但顿时像变成了氢气球,没有落下的力量。还要打下去的话,打的将不是一个英雄,而只是一个伤痕累累、即将退伍返乡的战士,一个主动示弱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拳头垂下了头。拳头放弃了。指头一根一根、慢慢地松开,像颓然开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