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文(4)
在行文中，作者对宋襄公的愚昧迂腐抱着讥嘲的态度，所以把重点放在子鱼对他的批判上，以冷峻的笔墨对其进行讽刺。
这是一篇精彩的驳论，也是左氏第一篇驳论。作者灵活运用反诘的句式，增强了驳斥的气势，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而且要言不烦，辞理俱胜。这种短小精悍的文风，很值得我们借鉴。
■ 妙评
子鱼此论，从不阻不鼓，倒说到不重不禽；复从不重不禽，顺说到不阻不鼓。一句一驳，总见其未知战，所以深惜其愚心。文之精练斩截，如短兵接战，转斗无前。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一
按：宋公语有三层，只是申明所以“不可”“未可”之故，由表说到里，其意以“不鼓不成列”为主。予鱼语却有四层，先亦申明所以请击之故一层；又破他重伤二毛一层；随提醒他不重不禽一层；然后推明“知战”一层，其意总以阻隘为主。故作倒煞归重之笔，而行文平侧变换，宾主顺逆，极尽纵横跌宕之妙，章法绝佳。
——清·李骏岩《左传快读》卷六
■ 寺人披见文公（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
吕、郤畏逼，将焚公宫而弑晋侯①。寺人披请见②。公使让之，且辞焉，曰③：“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④。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女其行乎⑤！”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⑥。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⑦？”
公见之，以难告⑧。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⑨。
【注释】
①吕、郤（xì）：即吕甥、邵芮，二人都是晋惠公夷吾的旧臣。畏逼：怕受到晋文公的迫害。
②寺人：阉人，宫廷内近侍。披：寺人名，曾奉晋献公命到蒲城追杀晋文公重耳。
③让：斥责。
④田：打猎。中宿：三夜中的第二夜。
⑤祛（qū）：袖管。
⑥唯力是视：倒装，意为只有用尽自己的最大力量。
⑦刑臣：受过刑的臣，寺人披自称。
⑧以难告：即把吕甥、邵芮阴谋焚烧宫室，害死晋侯之事告诉晋侯。
⑨瑕甥：即吕甥。
【鉴赏】
本文的历史背景是：晋献公有九子，因听信宠妾骊姬谗言，欲立骊姬之子奚齐，从而逼死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出奔蒲。晋献公命寺人披追杀至蒲城，重耳逃走时被砍掉了一只衣袖。等到晋献公驾崩，重耳弟夷吾即位，又派寺人披至狄追杀重耳于渭滨。后来重耳在秦穆公相助下，回到晋国夺得了君位。值此政权未稳之际，晋惠公旧臣吕甥、郤芮又密谋杀害他，幸好寺人披告密才逃过了这一劫。
文中重点描写了晋文公与寺人披之间生动的对话。寺人披本为宫内侍卫小臣，曾多次奉命收捕、行刺重耳，及重耳即位为文公，恃机密大事求见，并说出一整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既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开脱，又好似处处在为君王着想，可谓字字真切、句句在理，使晋文公不由得不信，勾勒出了寺人披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形象。而晋文公从拒绝接见寺人披到与之相见、尽弃前嫌并虚心接受其意见，最终得以逢凶化吉，也完美体现出了一个伟大政治家的胆略和气魄。
晋文公可以称得上是《左传》中写得最为详尽的人物之一。本文记叙的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能以小见大，很好地烘托、渲染了晋文公胸怀宽大、谦恭有礼的政治家形象，充分体现了《左传》写人善于揣摩忖度、精于入情入微的特点。
■ 介之推不言禄（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①。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②？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③。”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④？”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⑤。”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⑥；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⑦。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注释】
①从亡者：跟从重耳逃亡之人。介之推：姓介名推，亦作介子推，曾跟从晋文公逃亡。 不言禄：即不称已功以获得俸禄。禄亦弗及：指晋侯也没有将俸禄分赐到他。
②二三子：指从亡诸人。
③下义其罪：在下的从亡者把罪过（指贪天之功）当成正义。
④以死，谁怼：因为这而死去又怨谁呢？
⑤尤：过错。甚：加重。不食其食：不再吃他（指晋文公）的俸禄。
⑥言，身之文也：言语是人一生行动的文饰。
⑦绵上：地名。为之田：做他的祭田。志：标志。
⑧旌：表扬。
【鉴赏】
晋公子重耳被迫流亡国外十九年，最后终于在秦穆公的相助之下取得晋国君位，是为晋文公。晋文公即位后便对跟随他一起流亡的人进行赏赐，唯独曾割股给晋文公充饥的介之推不言己功、不求禄赏，而认为晋文公之所以得到君位乃天意如此，与臣下无关，因而臣下不应该贪天之功以为已力，于是就决定与母亲一起归隐。史上相传晋文公曾放火烧山逼介之推出山，介之推与母亲誓不出山而被烧死，后人因此用寒食禁火的风俗来纪念之。
此篇言简意赅，前后照应，体现了作者的巧妙构思：文章开头特标“晋侯赏从亡者”一句，下面并没有只言片语谈及如何禄赏从亡诸臣之事，却借介之推的批驳道出：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如此一来，当时从亡诸臣争功邀赏的各种作态，不言自明。
本文行文之省简，可谓十分高明。尤其是文章结尾两句：“以志吾过”，与开头“禄亦弗及”相呼应；“且旌善人”，与“介之推不言禄”相呼应，使全文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令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构思之妙。正如前人所评：“无意结构，而局法天成。以左氏为化工，谁曰不宜？”（《古文翼》卷一）
■ 妙评
之推口不言功，逃身隐死，于纯臣之品，真有大过人者。若偕隐之母死而不悔，尤非笄黛中所可多得。文公志过旌善，可谓有礼，然到底是奸雄语耳。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一
此传直起直收，一似平铺顺叙，毫无结构者。然其实起伏照应，丝丝入扣，神明于法而绝无用法痕迹，是宇宙间极有数文字，勿谓寥寥数语中，不具大观也。
“不言禄”三字是一篇纲领，“禄亦弗及”只带说。“推曰”以下，皆发明不言禄意。自“献公之子九人”至“难与处矣”，皆以他人言禄作衬，议论滔滔不竭，有一泻千里之势。而自己不言禄意，只于言外见得。其笔趣却又浑如蜻蜓点水一般。“其母曰”至“与汝偕隐”几番问答，便移宫换羽，纯用清峭之笔，几于不多着墨，而不言禄意，层层实写得出，又酷类颜鲁公书法，精力直透纸背数重，前后笔法迥异，正足见谋篇之妙。
——清·余诚《古文释义新编》卷二
晋文入国，赫赫震人耳目。独着此段，极力冷刺，使其君臣自顾生愧。一段绝大议论，却借介子推口中发之，巧不可阶。句句挺接硬转，最不易及，神气所以振厉也。下义其罪者，指其杀怀公以立重耳之不义也，特此意不轻吐耳。窃人之财犹谓之盗，此下当接云：“况窃人之国乎？”今茹郁不吐，而转变其词，以取深隐之致，所以诙诡而敏妙也。
——近代·吴阊生《左传微》卷三
■ 展喜犒师（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
齐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①。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②。”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③？”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④。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太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⑤。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⑥。’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⑦’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①公：指鲁僖公。《左传》作者以鲁国国君纪年，故称鲁国为“我”，称鲁国国君为“公”，不加国名。犒师：犒劳军队。展禽：鲁国大夫，名获，谥号惠，食邑于柳下，故又叫柳下惠，是展喜的哥哥。
②竟：同“境”，国境。玉趾：敬词，贵步。辱于敝邑：谦词。来到我国，是使您蒙受耻辱的事情。
③县罄（qìng）：悬挂着的罄。比喻空无所有，非常贫困。县，同“悬”。
④股肱（gōng）：大腿和胳膊，喻辅佐君主的得力之臣。
⑤谋：商讨。弥缝：弥补。阙；通“缺”，缺失。昭旧职：昭扬齐国始祖的事业。
⑥率桓之功：遵循齐桓公的功业。率：遵循。
⑦用：因而。保聚：保城聚众，意指意指修筑城郭、缮治甲兵。嗣世：继世而为君主。 其若先君何：该怎样对待先君。
【鉴赏】
公元前634年夏，鲁国遭受了自然灾害，此时以霸主自居的齐孝公不许鲁国与他国会盟，并率兵攻打鲁国，形势对鲁国非常不利。鲁僖公特命展喜至齐军犒劳，开展外交活动，并最终以理说服齐孝公退兵。
春秋时期虽然是一个礼崩乐坏、战争频繁、勾心斗角的时代，但不少君王为了外交上的需要，不得不在表面上称扬道义，以表示自已是仁者之师，以义服人。展喜就是精准地抓住这一点来缓和矛盾、解救自己国家危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