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叫作时光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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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吟(1)

冯俊科《多情的凉头河》

凉头河是少数民族村寨,坐落在云南与贵州交界的一条山坳里,居住着苗族、侗族、布依族和汉族等二百户人家。这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旧社会人无三文银”。但湿润的空气,温和的气候,茂盛的树木,常艳的野花,又使它像人间仙境。从山头往下看,有多条小路像姑娘藕节般的胳膊从沟底的寨中伸出,搭上通往云南沾益的公路。寨中的房子大多用木头构架,上边用片石封顶,错落有致地盖着,别具匠心,在屋里能看见天空,但却遇雨不漏。墙是用木板做的。堂屋是全家人吃饭、待客的地方,两边喂着家畜。常常是人正在吃饭,牛从木栅栏里伸出头来,朝人“哞哞”高叫,猪在另一边的圈子里也“哼哼”有声,这种人畜同居的状况使初来乍到的人颇觉新奇。每当做饭时间,散发出硫磺气味的淡蓝色的煤烟,漂浮在寨子的上空,给人一种神秘静谧的感觉。

师部直属营就驻扎在凉头河西边的一条山谷里。山谷呈长条形,中间一条大路用鹅卵石铺成,高低不平地伸向谷底。一进谷口,南边高坡上是营部,接着是三连、一连、二连、四连顺序地排到谷底。凉头河与直属驻地相距不到一里地,一条公路相连。节假日期间,三三两两的兵们走出谷口,或在公路上散步,或爬上山坡观景。也有个别不安分的机灵者悄悄溜进凉头河,与寨中的姑娘调情。这里的姑娘漂亮水灵,也很开朗,特别是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年代里,对军人更充满喜爱之情。走在路上,不时会听见远处山头上的姑娘“喔——喔——”地高喊着,同你打招呼。迎头碰上,不管认不认识,姑娘的脸上都会露出野桃花般的笑容,问道:“啷咯去?到家里玩玩唦?”这种热情使不少兵们浮想联翩,神不守舍,欲火直往上窜,有的竟玩到了姑娘的床上。经常会有一些兵因与寨中的姑娘搞出事来而受到处分。

二连长汪有福,大概是受处分者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周末晚上,全营紧急集合,点名时发现二连长由副连长带队,汪连长不在。营长命令寻找汪有福。他后来被从凉头河一老乡家中找了出来。知情的老兵们都知道,那个老乡家里有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罗副营长气得在全营官兵面前大骂汪连长没出息,一生中没见过女人,见了女人眼滴血、裤带松、走不动。半年后,汪连长被处理转业,与他在凉头河相好的姑娘结了婚,落户当地,当了公社副书记。最惨的要数三连的排长黄平。我们新兵训练时,此人当过十二班班长,湖北人,工作积极能干,连里刚提拔他当了排长。黄平人长得一般,中等个儿,方脸盘,厚嘴唇,说话像吵架,不知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和凉头河供销社的女售货员好上了。那位售货员长得娇小俏丽,说话柔和清亮。兵们盛传他们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但一直没抓到把柄。一年春节,黄平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未婚妻来队结婚,新婚当天后半夜,新娘醒来,发现新郎不见了,急忙报告连里。连里像炸了窝,四处派人寻找,最后在供销社女售货员的床上找到了黄平。营里立即将黄平处理退伍,新婚的妻子也同他离了婚。那个女售货员也没跟他回湖北老家,后来听说又同四川渠县的一个兵好上了。

初到连队时,老兵们茶余饭后,经常用这些事例教育我们这些新兵。一天晚上散步,班长王衡宣严肃地告诫我:“你们这批兵文化程度高,家住平原地区,凉头河的姑娘们向往大山外面的生活,热情风流,小心别栽跟头。更可怕的是姑娘们手中有一种药,偷偷泡在水里劝你喝下,如果你将来不和她结婚,几年后药力发作,肠子一节一节烂掉,很快就会死去。如果你和她结了婚,她又会用一种解药偷偷让你喝下,就没事了。汪连长为啥非和那个女的结婚?黄平为啥会在新婚之夜跑到售货员那儿睡?就是怕的这个。”王班长是贵州省黔西县人,苗族,人很好,世道懂得很深。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毛骨悚然,认真地点了点头。然而没过多久,和我一起当兵的原哲竟栽进了凉头河。原哲是高中毕业生,写得一手好字。新兵训练一结束,当我们被分配到工地扛石头、抬钢管劳动锻炼时,他就被选调到营部技术室当了缮写员。大概他觉得自己刚到部队就比我们高出一头,将来发展前景肯定不错,因此见了我们总是昂首朝天,目不斜视,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原哲在技术室听到老兵们谈当地有“十八怪”,什么“三块石头当锅台、斗笠当锅盖、萝卜当成水果卖、老太太爬树比猴快、赶马车的站起来”,等等。原哲对“姑娘背着小孩谈恋爱”这一怪最感兴趣。老兵们对他讲了其中的内涵以后,这个目空一切又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原哲到凉头河喝酒时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人频频往来,不久竟使女方怀孕。原哲受到警告处分,当兵不到两年,就被提前处理退伍。那个女的倒还钟情,充满希望地跟着泪流满面的原哲回到了他的老家。

1976年冬天,部队调防到东北。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惊讶地发现,二连长、黄排长和原哲之流太笨,营里有很多当年隐藏很深的“地下工作者”,后来竟然都成了凉头河的乘龙快婿。其中有连级干部、排级干部,也有头脑精明的兵们,更使人们吃惊的是其中还有那位骂汪连长“见了女人眼滴血、裤带松、走不动”的罗副营长。

永恒的苍天

——成吉思汗与世界

席慕蓉

我几乎大部分的主题都在蒙古的高原上,蒙古的文化,包括我所见到的人,我所听到的事,我所感觉到的种种的悲伤也好、欢喜也好,或者愤怒也好,现在好像是蒙古文化成了我的诗的最主要的内容了。

如果要问是什么影响了我?我会回答:是土地,还有这块土地上的人,还有土地上的文化。我在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草原的时候,在走到土地上的那一刻,流出了激动的眼泪。我想那是一种长久的等待、长久的渴望、长久的梦想,而想不到有一天梦想可以成真。我想大概就是这样。

我曾经为一首歌写过歌词,名字叫作《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是我最敬爱的内蒙古的歌唱家德德玛女士命令我写的。我写了以后,回到台湾,第一次打电话给她,她说太长;第二次打电话给她,她说太乱,我就再乖乖地去改。第三次她说可以了。这就是这首歌词产生的原因跟经历。

《永恒的苍天——成吉思汗与世界》这个题目大得不得了。我先从一件事情讲起,2005年的6月28日,我记在我的日记本上了,我在内蒙古的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当然我们前面还要加一个伊克昭盟。早上,我跟着朋友到成吉思汗的陵寝去磕了头,下午,这几位朋友带我去拜访一位达尔扈特,他的名字叫恩克巴英先生。

“达尔扈特”在蒙文的字义里面是什么?就是神圣的人的意思。它是指什么?专指一个族群,这个族群里面的人都叫“达尔扈特”。它做什么?它是七百多年来,专门只负责祭祀成吉思汗的陵寝,保护成吉思汗陵寝。这是一个世袭的职务,就是说从窝阔台时代就开始,然后到忽必烈汗的时候定了很细的规则。

有的人负责祭祀,有的人负责管理,有的甚至只是负责打扫。七百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守着,在伊金霍洛的成陵。守着这个成陵,不分昼夜、不分四季。

那天下午我到恩克巴英先生家里的时候,我是想问一个问题,我们知道“文革”的时候毁了很多东西,包括成陵也毁了很多东西,可是也有几件东西剩下来了。我就想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藏的,怎么收的?说有一位叫包日登扎布的先生,他是专门管洗马、喂马的一个马夫,是做粗工的人。那个时候因为太紧急了,这些红卫兵们一进来,管祭祀的达尔扈特就跟他说,你去把马鞍藏起来,是我们圣祖成吉思汗可汗用过的马鞍,你快藏起来。这个人就很镇定地把这个马鞍藏起来了。

十年时间里面他很安静地洗马、喂马,十年之后,把这个镏金的马鞍,完整无缺地还给当初托他去藏的这位达尔扈特的手上。那个时候我听了心里很感动。十年里面,那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我想各位都知道,十年里一个洗马、喂马的达尔扈特,他能够那么安静的、不动声色的,在心里面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在大家的眼前走来走去,圣祖的马鞍就藏在那个里面。那种感觉,我觉得,是什么东西会让他这样?什么东西会让他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忠诚?

后来我发现到,我感觉到,这里面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许诺,而且也是一种深藏在心里面的美德。关于草原文化,我们内蒙古有一位学者,孟驰北先生,他在书里说过一段话,他说我们一般的人在衡量一个文化的时候,我们看到都是所谓的看得见的东西。就是说,是累积起来的房子,或者是累积起来的书本。可是我们从来不重视从心里面累积起来的一个人类心里面的各种变化。他说这种变化,如果相对于我们所看见的建筑跟房屋这些显性的文明来说,这个深藏在心里面的美德,是一种隐性的文明,隐性的文化。这个东西怎么说?对这个东西,在我们原始的时代,我们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是一片空白的,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就像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盖房子一样。但是,因为跟大自然相处了,跟万物相处了,跟你旁边的人相处了,于是你慢慢地在心里,你就有了什么东西。你有勇敢、进取、冒险、合作,然后互相信任,守信用,还有忠诚。这种种的诚实、宽容,这些美德,是人类几十万年的时间在心里慢慢累积起来的一种文明。

这个文明其实也是我们大家都有的,不是说只是蒙古人才有。但是问题是,在蒙古人游牧文化里,它表现在草原人身上特别鲜明。

大家所认为的蒙古人、蒙古民族,或者游牧文化、草原文化,从哪一年开始?

从1206年,应该说是从铁木真统一所有住在毡房里的百姓开始的。这是在《蒙古秘史》上说的。

1206—2006年刚好八百年,所以我很高兴地跟大家说,2006年刚好是成吉思汗登基的八百周年。登基八百周年在文化上、历史上,有什么意义?意义就是,这是一个德国学者告诉我的一句话,他的意思是说,就是在这一年,这一天,这一个时刻,是一个有标志性的时刻。因为这是世界各国学者所公认的,它是部落社会的终点,是蒙古人的起点。我觉得这个听起来好像诗句一样,一位德国学者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很感动。

我们所谓的游牧文化也好,草原文化也好,他的代表人,我们说的是蒙古族、蒙古人,是要从成吉思汗登基的那一刻才变得特别清楚,特别明白。

当然,关于成吉思汗出生的年代好像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不过我们现在所说的,是说他是1162年出生的。假如说1162年出生的话,1206年是44岁,我们蒙古人说是虚岁45岁。我心里一直在想,45岁的成吉思汗是个什么样子的?就好像有一首蒙古歌里面唱的,我们在想象您的面容,可是我们无法得见。我自己的感觉,我心里常常是在想,因为现在世界上有三张成吉思汗的肖像,有两张是公布的,有一张还没公布。第一张是韩国的,韩国在李朝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是成吉思汗戎装的像。帽子上还戴着穗子的戎装的像。另外一张就是台北的“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在1278年,由元朝的宫廷画家刘贯道,他以忽必烈汗的画像为基础,然后听从忽必烈汗的说法,根据他记忆中的祖父的模样所画出来的成吉思汗的画像。第三张是1980年在伊朗发现的。发现以后,旁边有一些附属的资料可以证明,这个是跟可汗的画像有关。那个时候伊朗的学者就说,我们来研究,研究以后我们再公布。不过从1980到2006年,还没有公布。世界上只有这样的几张画像。

我读《蒙古秘史》的时候,我也希望各位如果有空的话,也去读一下这本《蒙古秘史》,它的形容,它里面是一种史学上的记录,但是也是一种文学上的描述。比如说成吉思汗在9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速该勇士,就带他说:该去找一个未来的媳妇了。你的母亲是希望你去到我的家乡去找,我的媳妇该从我的家乡来的。所以也速该勇士就带着9岁的成吉思汗走在路上,准备去找一个未来的亲家。

结果在路上就被一位先生给拦了下来,是另外一族的。这位先生的名字叫作德薛禅。他拦住了,他当然也认得也速该勇士。他说:真是太巧了,你的儿子是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孩子。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就梦见白海青——白海青是一个猛禽,就是海东青——我梦见白海青,抓着太阳跟月亮来到我的手臂上。这就是征兆。你应该带着孩子到我的家来,我家也有漂亮女儿。我来做也速该的亲家——他已经开始叫亲家了,说请你到我家来娶我的女儿。当说你眼中有火的时候,表现你的目光有神,你专注地看着你的世界,你的脸上有光的时候,你是容光焕发的。容光焕发,然后对外在的世界,对前面眼前的一切这么热情,是这么一个专注的孩子。他怎么能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呢?所以这时我想,我们不能看到可汗年轻时候的画像,但是我们可以想象,根据《蒙古秘史》里面的描写去描绘,他是一个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男孩子。

过了很多年以后,他回去娶了那个他9岁的时候就定了亲的孛儿帖夫人。孛儿帖夫人比他大一岁,10岁,然后终于历经千辛万苦,自己也有了一点家业,就去把孛儿帖夫人迎娶回来,迎娶回来日子也过得算是很幸福了。但如果就这么下去的话,可能不会有今天的成吉思汗。

但是有人过来报仇、复仇了,要把铁木真的夫人孛儿帖抢走。面对夫人被抢,年轻的成吉思汗又如何应对?

这时候,一个在草原上的人,当他自己的所有被抢夺走的时候,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她再抢回来。他就去求他的两位盟友,一位是王汗,一位是扎木合,然后大家一直帮助他。他赢了这一场战役,他把敌人打败了,然后他在逃难的人群里,去找他自己心爱的妻子。《蒙古秘史》里面描绘得很美,那夜月光明亮……我们想象一下,在旷野里,在奔逃的人群里,铁木真骑着马叫孛儿帖、孛儿帖,一直在叫,你在哪里?那个时候孛儿帖,听到了铁木真的声音,因为那夜月光明亮,她看到了铁木真,看到了他的马,他的鞍配。就过去抓住了那匹马,然后铁木真就拥抱了他的妻子。在《蒙古秘史》上是这样写的。那夜月光明亮,我们想一想,年轻的铁木真,是怎么样把自己心爱的、失而复得的妻子拥抱到怀里的。

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们即使是没有成吉思汗的画像,我们从《蒙古秘史》里面,也能够一段一段看到他是怎么样奋斗过来的。看了这一段以后,我很得意地跑去问一位学者,我说这不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铁木真承受着种种的预先准备好的辛苦的待遇。我说因为成吉思汗是这样的一个从小备受艰苦、艰苦备尝的人,所以才培育了他将来成功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