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毛泽东早年的道路(1)
本书的任务是以尽可能搜集到的资料,来叙述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以及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在湖南的早期革命活动。时间的跨度是从毛泽东17岁以前在韶山的岁月开始,直到1923年春前往上海党中央工作为止,也即是毛泽东30岁以前特别是20岁到30岁这关键的10年时间。一个人在30岁以前可说是青年时期,即从人的整个一生来说,一般还未进入成熟时期。可是青年毛泽东是比较早熟的,这同时代和环境有关,更同他本人的好学储能和刻苦锻炼有关。毛泽东伟大的一生,是从他不同凡响的青年时期开始的。现在我们就此再作一个简要的回顾:这个历史巨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的伟大成功和晚年错误也不是偶然的。
毛泽东的童年和少年即17岁以前,是在他的家乡湖南湘潭韶山农村中度过的。他家祖辈务农,父亲是一个识字不多、精明能干、亦农亦商的富农,只希望儿子稍识文墨继承家业。因此,毛泽东自幼的身份是小学生兼小长工或小长工兼小学生。耕田与读书,他更好读书,前后6年私塾,四书、《左传》等能背诵如流。虽说这些经书枯燥难懂,其实自幼熟读就近似电脑的软件存储,成年后自便于应用;何况经过6年师范,老师指点和自己钻研,对之作了进一步的消化。这些孔夫子的书,显然帮助了他后来的“古为今用”(这从5卷《毛泽东选集》中可以证实)。经书难懂,他最爱读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民间流传的小说,熟记其中的人物故事,倾心于造反的下层英雄。同时《纲鉴易知录》这类通俗历史读本,则逐渐培养了他“鉴古知今”的历史嗜好。“小长工”读书认真,劳动也是认真的,犁、耙、栽、割,样样都在行,而且跟人争胜,抢干重活,13岁就在田地里当一个整劳力使唤。这样,自幼养成山区农家子弟本色:吃苦耐劳,勤快朴实,不畏艰难,就靠双手。母亲的慈祥和乐于助人,更影响儿子同情贫弱、兼爱众生。同农民的这种天然关系,促使他一生了解农民、尊重农民,不失农民本色。好读书不仅培养了他的记忆力,也提高了他的领悟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自幼善于思考,养成一种自解疑难的习惯。如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中,怎么没有农民当主人公呢?纳闷儿了两年他才想通:原来文官武将不必耕田,是农民养活了统治他们的统治者。《盛世危言》这本书使他第一次接触到西方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况,以及“中体西用”的改良主张,于是他开始忧虑国家的现状和前途,以至30年后,还能向斯诺讲述这本书的大要。辛亥前夕因旱灾引起的长沙饥民暴动,遭到官府镇压,这个事件也使他难以忘怀,决定了他的人生取向:站在受苦受难人民的一边。
父亲的专制和刻薄,塾师的体罚和不讲理,使得这个从不愿受约束的少年养成特别倔犟而好自行其是的性格,在家中有过“忤逆不孝”的抗争,在学塾有过“不服管教”的行为。由于以强抗顽、据理辩驳,他总得到胜利。看来,从劳动到说理,他都是从不服输且好胜到底的。生活中的最大胜利,是拒绝了父亲为他选择的媳妇;人生道路上的最大胜利,是拒绝了父亲为他选择的职业——到县城一家米店当学徒。经过亲友的帮助(他们看重这个可造之材),他终于离家到湘乡东山高等小学读书。这可说是毛泽东一生的第一个转折:1910年秋,17岁时,他离开了束缚身心的家庭和闭塞的山村,来到当年的一个新式学堂。他在这个学堂虽然只读了半年,但初次打开了眼界,接触到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思想,由此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尤其喜读《新民丛报》,深受梁氏《新民说》的影响:“欲维新我国,当先维新我民。”这种必先“变化民质”的思想,同五四时期的“改造国民性”是一脉相通的。他还师法急切锐利、常带感情的梁氏新文体,写得一手好文章,获得老师“气宇非凡”的赞赏。但这个学堂仍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望,他急于想到省会长沙这个新天地去。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不满18岁的毛泽东来到长沙,由此决定了他一生的方向和道路。
同不能忘记广东一样,中国近代史不能忘记湖南这个地方。康有为、梁启超和孙中山都出自广东,林则徐、洪秀全也同广东有关。谭嗣同、唐才常、黄兴和陈天华都出自湖南,从王船山到谭嗣同,“趋时而更新”,“因时而变法”,经世致用,弃旧创新,形成所谓“湘学”实学学风,影响至大。湖南还出了个曾国藩,“保卫名教,收拾洪杨”,传教与事功集于一身,所谓“中兴名臣,一代儒宗”。不论其人如何满手鲜血,如何“忠诚的虚伪”,列在他名下的“湘学”,标榜“禹墨为本,周孔为用”、“贵诚蔑浮”,崇尚艰辛勤俭,影响也极大。他也师承王船山,并刊刻传播《船山遗书》。两种政治方向截然相反的“湘学”传统,错综复杂结为一体。当年不仅一般青年学子,即使志士仁人也方向不辨、主次不分。从梁启超、杨昌济到陈独秀、毛泽东都佩服过曾国藩。这种历史现象也说明,历史人物的评价甚为复杂;反面中有正面,正面中有反面;非中有是,是中有非,其主次、轻重就看如何历史地、辩证地对待。20世纪70年代以来,湖南就是这样一个新旧斗争特别剧烈而复杂的地方。谭嗣同、梁启超等办时务学堂和南学会时,湖南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个省。唐才常自立军失败,时务学堂学生被杀害的达200多人。清末留日学生和同盟会会员也数湖南人最多。黄兴被称为“革命的实行家”,他领导了黄花岗起义,这是辛亥革命的前奏。武昌起义是以湖南革命党人(焦达峰、陈作新)为依托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种当年被世人称道的“湖南人精神”,有其深远影响。
正是在黄花岗起义时节,毛泽东到了长沙。这个有志于学的乡下青年,立即投入学生的火热斗争之中,在学校发表政见,剪辫明志。武昌起义时,他马上投笔从戎,正式参军当兵,过了半年军营生活。这件事说明,革命形势到来时,革命与求学两事相较,前者对他是第一位的。他虽然还看不清辛亥革命实际失败的原因(到办《湘江评论》时就清楚了),却觉得自己在军营中已无事可做,于是转而继续求学。他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受束缚的人,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是旧社会头等进身之阶),很被学校当局欣赏,他还是从那呆板的课堂生活中退出来,跑到图书馆狼吞虎咽了半年,读自己爱读之书。读书是他一生最大嗜好。这时,严复译的名著特别是《天演论》,以及其他西方书籍包括世界地图,使他进一步打开了眼界,不仅思考中国的问题,也思考世界的问题。从这些书籍中他受到近代启蒙教育,接受了进化论思想,认为必须以斗争、进化、自强、自立的观点和态度,来观察和对待万事万物包括个人;认为中国要救亡图存,只有“早日变计”,“力今以胜古”。他自己回忆说,“这是我学习历史上最有价值的半年”。
1913年春,由于经济不能独立,已经快20岁的毛泽东只能违背心愿进了供膳宿的湖南第一师范,在这个学校勉强读了5年半,于1918年毕业。从1915年到1918年,正是世界和中国大动乱的年代,湖南长期成为南北军阀拉锯的战场,课堂也是不平静的。他利用这个学校,专心于自己喜好的社会科学(不好自然科学),从国学(经典古籍)、诗文、历史、地理到哲学、伦理学,尤好哲学,中外古今或涉猎、或专攻、或全书抄录。还天天读报(这也是他一生的习惯),关注时事。总之,一心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和改造社会的道路。他以此为己任,努力将自己塑造好;从学识、思想、能力到身体,力求向上,时有变易;既动笔又看书,每天写日记;生活极有规律,读书问难、锻炼身体,都按计划行事。他的思想随着时代前进,处在新旧交替的急剧变化之中。他自己对这段生活作了这样的评价:“我的政治思想在这个时候开始形成,我也是在这里获得社会行动的初步经验的。”
毛泽东幸运的是,在这个并不称心的地方,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和很好的同学。老师学识渊博、道德高尚,教书育人并重;同学勤学苦练、思想进步,以国家栋梁自许。他们都忧国忧民,怀有救亡革新、改造社会的志向。对他影响最大的伦理学教师杨昌济,在国外留学10年,博通古今,学贯中西,批判分析自成体系,而且以身作则,尽力教导学生立志复兴国家、改造社会,做一个光明磊落的有用人才。师生之间互相切磋,有如朋友和家人。蔡和森这样的同窗好友,无不志同道合,好学深思,交换心得,不分彼此。毛泽东还不以周围几个知交为满足,敢做超凡脱俗、标新立异之举,刊登启事,广结校外同志。为砥砺品行、研究学术、集体互助、努力向上,在毕业之际,他们这一群时代精英,终于结成新民学会这样的进步团体;成立时的21人中,除罗章龙外,都是受教于杨昌济的一师学生。
在这个学校,毛泽东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施展他的学识和才具、抱负和胆略。例如,他的异乎寻常的写作才能为老师赞赏及同学传诵,还在《新青年》上发表极有思想见地的大块文章;反对袁世凯称帝时,他做了有效的宣传鼓动;他主持学友会,锻炼同学的自治能力,活跃课外生活;他创办工人夜校,为失学的工人尽心服务;在南北军阀混战之时,一次长沙城出现短暂真空,他领导“学生志愿军”巡逻护校,利用溃军不知虚实,竟缴了一支北军的枪械;为了解社会实情,他与好友以游学方式,在暑假中不花一文钱,周游洞庭湖5个县;他的“野蛮其体魄”的身体锻炼,冷浴、冬泳、露宿等,多是常人所不敢为。他这个为老师看重、同学敬佩的特殊学生,在一次全校学生“人物互选”中,获德智体三个方面综合票数最多,为全校第一。这件事最能说明青年毛泽东是一个何等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说,他的社会科学尤其文史知识水平,当年即使是在大学毕业生中也属佼佼者。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不过说明学校教育和学生本人的成绩。现在要说明的问题是,他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今后的征途同苦难的中国前途,竟如何密不可分,结成一体。了解他的学生时代生活之后,使人深深感到,这同他离开校门时在两个方面打下的基础有关:一是,他的学识才具和思想水平,已经树立的世界观、人生观,身体力行、知行结合的重现实精神,为他今后接受马克思主义和从事艰难复杂的革命活动,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二是,他不是单枪匹马孤军奋斗,而是结合了一班志同道合的亲密朋友,组织成一个战斗的团体,集体行动,共同作战。终于在湖南这个地方(也在法国勤工俭学运动中)为建立中国共产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两个方面确是现代中国历史的幸运。
毛泽东在学校时还没有机会接触唯物主义,只能从古今中外各种唯心主义和二元论哲学中,加以分析批判和选择,同时在《新青年》倡导的民主、科学和个性解放的思潮影响下,树立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他强调一个人要确立信仰和志向,首先要研究哲学和伦理学,这样才能抓住宇宙和人生的大本大源。他的改造国家和社会的志向,是同改造哲学和伦理学的思想联结在一起的。他认为人生的目的在“实现自我”;极力主张“身心并完”,“发达自己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十分强调个人主观意志的能动作用,即“个人精神主义”;追求“独立所有”的道德完美境界,用自己的理想唤醒国人,来改造这个旧世界。总之,具有救国救民“舍我其谁”这样一种英雄气概。他这种探究大本大源的另一思想特征,就是认为运动、抗争为宇宙人生的普遍规律。他从体育之研究,人皆乐“动”,而得出“天地盖惟有动而已”这一理论观点,认为“动”是天地身心的本性。他对一切差异、对立、冲突、动乱,不仅持完全肯定的态度,而且持赞赏喜爱的态度;宇宙间水力、风力因遇地势之抵阻,而益增其奔猛、怒号;战国、刘项、汉武匈奴、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他的结论是:“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生所喜也。”他在日记中写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也并非单纯从身体锻炼得来的偶感,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本源思想,并且是一贯身体力行,也为后来历史证明的他的人格个性特点。
“以不断运动、顽强奋斗、克服‘抵抗’、实现自我为人生快乐,是青年毛泽东思想和行为的主要特征。”“运动、斗争成了他的身心存在的第一需要。”
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离开了学校,踏上人生的征途,荆天棘地、狂风暴雨在等待着他们。毕业之后,这一群志同道合的新民学会会员,当前要解决的便是去向问题,其一致意见是向外发展:必须走出湖南,到通都大邑,出洋留学,自由研究,获得世界知识,以求救国救民之道。恰遇赴法勤工俭学的机会,为此毛泽东第一次来到久已向往的北京。克服种种困难,学会会员终于分几批到法国勤工俭学,向海外发展成为事实。毛泽东本人决心留在国内,为学会打好基础。在北京停留的半年,更使他眼界大开。他结识了陈独秀和李大钊,接触了许多他钦佩的思想激进人物,还同一些左翼青年成为朋友,吸收了许多新的思想,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粗浅知识,参加了许多有意义的活动,脑中装满了许多社会实际问题。他自己回忆这半年生活时写道:“政治的兴趣继续增加,思想越来越激进。”他深深感到,“近数年来,中国的大势斗转”;“革新之说,不止一端。自思想、文学,以至政治、宗教、艺术,皆有一改旧观之概。甚至国家要不要,家庭要不要,婚姻要不要,财产应私有公有,都成了亟待研究的问题。更加以欧洲的大战,激起了俄国的革命,潮流侵卷,自西向东。国立北京大学学者首欢迎之,全国各地各学校的青年大响应之”。
他带着这些新思想和新的活动经验,回到长沙之后不久,就爆发了五四运动。这回的主观与客观形势,已与8年之前的辛亥革命时大不相同了。毛泽东立即投入并领导了长沙的火热斗争,新民学会会员成为领导的核心,他则成为学生运动随后成为驱张运动的领袖人物。从此开始了他一生“克服抵抗”的革命活动,显示出卓越的才能和超凡的思想。这时,《伦理学原理》批语中那些纯粹思辨的东西,冥思苦想的抽象问题,“只有精神生活,而无物质生活”等,统统不见了,而让位于当前现实的斗争和实际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他主编主撰的《湘江评论》,走出了湖南,尤其气壮山河的《民众的大联合》长文,获得辉煌的成功,在全国发生了影响。“毛泽东”这个名字开始为世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