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道试题(2)
王闰之忽然号啕大哭,低声说:“姐姐,你说的什么话啊子瞻离了你能行吗?平时都是我的心眼太小,姐姐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我怎么能跟你比呀,你有学问,脾气好,待人心善。我是想跟你比,可我不仅没帮上子瞻,反而害了他。姐姐,到今日我才明白你对子瞻有多重要,对我们全家有多重要!你是我们的亲人,你不能留在这里!姐姐,你要是记恨妹妹,妹妹给你赔礼了。”说着跪下身来……
经历这一风波,王闰之终于明白自己和小莲的差别,也心甘情愿地承认这种差别,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小莲扶王闰之不起,自己急忙跪下,二人相抱哭泣。
熙宁四年(1071)七月,汴京码头的汴河酒家内,范镇、韩维、司马光为苏轼送行。苏轼站起,举着酒杯说:“苏轼先干为敬,谢诸公对我苏某的护爱!”说完,一饮而尽。
司马光呵呵一笑,说:“子瞻,这次我可是没有护爱你啊!我是敬佩你的为人。你明知皇上好恶,却又不假辞色,不事逢迎,专逆龙鳞,岂不可敬!”
范镇摆摆手,忙说:“君实你天天编史书,此言却差矣!苏子瞻并非专逆龙鳞,不过是据实而奏,因情而发罢了!”
司马光初时一怔,听完范镇的话,恍然大悟,深深点头。韩维也称赞说:“好一个‘据实而奏,因情而发’,来,为此干杯!”众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苏轼接着低声说:“我苏轼生性愚直,历久不改,真怕拖累了诸位。范公,您不该为晚生顶撞皇上啊!”
韩维道:“子瞻此言也不对。范公并非是为你顶撞皇上,而是为大宋顶撞皇上,为了皇上而顶撞皇上!”众人听了韩维的话,纷纷点头同意。
这时,范镇说:“我已经给圣上递交了辞呈,准备辞官养老去。”众人吃惊不已,苏轼更是“啊”的一声喊了出来。范镇接着说:“我这辈子,干过召试学士院、开封府推官、起居舍人、知谏院,当过翰林学士兼侍读、银台司、左执政,官职一大把,没意思了,又遇到这个时局,该向皇帝乞骸骨了!”司马光皱着眉,劝他不要告老还乡,因为范镇一走,朝中恐怕没有人能坚持正言了。范镇摆摆手,说:“六十七了,该活埋了。我在给圣上的辞呈中言道:陛下有纳贤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
听了范镇的话,苏轼激动地站起来,高声说:“说得对!人说苏某的文章泼辣,今日与恩师一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敬恩师一杯!”
司马光也大声说:“说得好!范公,我有个提议,不管谁先死,未死的人给已死的人撰写碑文。”范镇爽快地答应,韩维也加入其中。
苏轼想及自己外放而范镇请辞归乡,感伤不已,哽咽着说:“诸位大人,今日为苏某饯行,虽非生离死别,但苏某……”
范镇语重心长地说:“子瞻啊,朝局险恶,在朝者前途未卜;你虽在外,也要好自为之啊!”苏轼躬身施礼谢恩师教诲。
苏轼与王闰之、小莲、巢谷、采莲等登船起程,一家大小立在船头向众人揖别。苏轼仰望蓝天,叹息不已……
迩英殿内神宗正在阅读苏轼的《万言书》奏折,不住地点头叹息。张茂则呈上茶水,禀告说:“陛下,邓绾、谢景温他们调查苏轼贩盐的事已有结果,当时苏家所租的灵柩船是与一条转运司运盐的公船停靠在一起,所以是举报人弄错了。”
神宗“哼”了一声,道:“朕早就知道,苏轼哪里是贩运私盐的趋利之徒啊。”放下劄子叹息着说:“唉,这么好的文章,以后是看不见了。”
张茂则很是不解地问:“既然如此,陛下又何以将其外放呢?”
神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朕外放他,是他自己外放的自己。”说完,望着远处,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苏轼正独立船头,两岸杨柳树上传来的知了声不绝于耳。苏轼手拿酒杯,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倾听那知了的叫声,突然放怀大笑,自言自语地说:“哈哈,吉了吉了,既然都了,我何不了?”
王闰之和小莲正在船舱引着苏迨蹒跚学步。苏迨逐渐走出船舱看见了苏轼,喃喃地说:“爹爹,我想走路。”
苏轼醉醺醺地蹲下身来抱起苏迨,说:“是啊,迨儿,你都三岁了,该学会走路了。可是迨儿,你知道走路有多难吗?爹爹都四十岁了,还没学会呢!”说完,松开手臂,躺到甲板上,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来,流过他已显斑白的鬓角。苏迨以他那清脆的牙牙学语声说:“爹爹,你哭了。”
自苏轼外放杭州,司马光便抱病不朝。反变法之言渐趋式微,王安石、吕惠卿的变法主张得以畅通无阻地推行。吕惠卿也觉得此时耳根清净,美妙无比。正是他们苦心积虑以求的局面,但又觉得有一丝遗憾挥之不去,因为如今这朝上全无以前的生气。皇上都快睡着了,没人跟他们吵了,真有些不习惯。他向王安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王安石摆摆手,说:“吉甫,我等专心施行变法,不必在乎其他。”
吕惠卿忙点头称是,说:“你说这个苏轼吧,他在朝上,你烦他,怕他,恨他;他不在这朝上了吧,可真冷清,倒又有几分想他。”
王安石哈哈一笑,说:“吉甫,你说了一个活脱脱的苏子瞻。他如今已到杭州了吧?”吕惠卿略一计算,说:“他此刻应该到了颖州,也许正在田间竹林中拜访故人呢。”
吕惠卿所言颖州田间竹林中的故人,就是苏轼的老师、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
九月,颖州西湖亭内,白发苍苍、穿一身员外服的欧阳修正在饮茶看书,身旁立着的童子在不时地打着盹儿。欧阳修见童子如此困状,笑着说:“童儿,坐在那儿睡一会儿吧。”童子听到欧阳修的话醒转过来,很不好意思。
欧阳修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老夫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若年轻人不知秋乏打盹儿,岂不怪哉?睡吧睡吧。”童子说:“老爷您还要饮茶呢。”欧阳修说:“老夫自己来。”
童子坐在一旁的石鼓上又问:“老爷是天下文人的领袖,是最有学问的人了,怎么还是手不释卷呢?”欧阳修笑着说:“学无止境啊!”
这时,两个白衣书生来到亭子的不远处。一个说:“柳兄,如此好景,不能无诗啊。”另一个说:“然也。你我兄弟二人好歹也是秀才啊,不赋诗一首,就太对不起这颖州西湖了。杨兄,咱们各来一首七绝如何?”那杨秀才说:“好啊,请柳兄先吟吧。”
只听柳秀才清了清嗓子高声朗诵:“兴高采烈下颖州,把扇轻摇来此游。看尽西湖一片光,烟波无处不风流。”杨秀才忙喝彩称赞,说:“好诗,即使那文坛领袖欧阳修在,也不过如此。”柳秀才拱拱手,说:“承蒙夸奖,该你了。”
杨秀才也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诵:“我到西湖作客游,西湖本该在杭州。碧波万顷空然在,何处佳人楼上愁。”柳秀才以扇抵掌,大声称赞:“好诗,好诗!”
欧阳修望着二位酸秀才,忍俊不禁地摇头直笑。童子撇着嘴,低声说:“关公面前耍大刀,蚂蚁不知天多高。”
听到童子的讽刺,柳秀才大为不满地说:“童子,你如何轻蔑读书之人?”
童子不屑一顾地笑着说:“像尔等这样的诗,不出一个时辰,本人能写一箩筐。”
杨秀才大声呵斥说:“好大口气!”转头看着欧阳修,说,“请这位老先生评评,我等的诗虽不及唐朝的李杜,也不亚于本朝的欧阳修呀。老先生,你说呢?”
欧阳修点点头,微笑着说:“嗯,诗很好,十分的好。”他特别重读了“十分”两字。
两位秀才大喜,柳秀才冲着疑惑不解的童子说:“如之何?小孩子要学会尊贤敬老。”杨秀才自负地对欧阳修说:“老先生,你倒不俗。能看出我等的诗十分地好,你且说说好在何处呀?”他听到欧阳修特别加重“十分”两字的读音,以为他必有深意,所以询问。
欧阳修放下书,笑着说:“九分朗诵,一分诗。”童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柳秀才发觉自己被开了玩笑,恼怒不已,大声说:“咦!你这老先生,好不自重,你这等狂妄,你也来一首,让我等听听。”
欧阳修站起身,面对一湖碧水,立即吟起诗来:“一勺西湖水,大名耀九州。鸟欢犹识客,君独不知羞(修)。”“羞”和“修”是同音字,既指两位书生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羞耻,又指他们在当朝文宗欧阳修面前卖弄斯文而不自知。
柳秀才更加恼火,指着欧阳修说:“你这先生,为老不尊,为何骂人!”杨秀才也大摇其头,哀叹着说:“真是斯文扫地!”
突然,苏轼从远处疾奔而来,不住地叫着“恩师”。欧阳修大吃一惊,听出了苏轼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他,急忙迈老步迎了上去。苏轼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叫道:“恩师!”欧阳修伸手把苏轼扶起。
童子瞥了一眼二位秀才,语气中满是蔑视地说:“你二人才是真正无礼!这位老先生就是我家大人欧阳修,说你们不知修,难道还有错吗?这跪下的是他学生苏子瞻。”二位秀才听到是欧阳修和苏子瞻,惊愕不已,“哎呀”一声,拔腿就跑。
欧阳修师生二人眼里噙着泪花,久久不语。苏轼首先打破沉默,说:“恩师,看看你,艰难苦恨繁霜鬓。”
欧阳修叹息一声,说:“岁月催人,焉得不老。子瞻哪,听说你也被贬了?”苏轼点了点头,笑着说:“圣上爱臣,发配天堂,不算贬。”欧阳修慨然大笑,大赞苏轼,拉着他回家。那小童子忙收拾书卷、茶壶等物,快步跟上。
在童子的引导下,苏轼一家人来到欧阳修的住所。苏轼环视左右,十分简陋,便十分感伤地说:“恩师,这就是你的家?”欧阳修慨然地说:“不好吗?修竹一丛,茅屋数间,老妻稚子,篱菊炊烟。有鸿儒来去,无文牍往返。此处之乐,朝堂之上岂得享焉!”苏轼微笑着说:“恩师说的极是!”
这时,欧阳修的夫人得知消息,迎了出来。苏轼、王闰之、苏迈、小莲、巢谷、采莲等一一施礼见过。老夫人让大家不必客气,抱起苏迨,说:“哎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屋里请,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在屋中攀谈片刻,稍事休息,欧阳修便引着众人进入家外竹林的亭子中。苏轼看着桌上的菜不禁一愣,桌上摆的都是素菜,但十分精雅。欧阳修说:“是否嫌太淡了些?”苏轼略微迟疑,他知道恩师此举定有深意。欧阳修接着说:“唉——吃得草根宴,百事皆可为啊!”
苏轼恍然大悟,躬身一揖,说:“谢恩师教诲!”欧阳修却故作惊讶地说:“没有啊,我教诲子瞻什么了?”
苏轼郑重地说:“恩师教诲学生可富可贫,可官可民啊!”
欧阳修微笑点头。众人一一落座,席间欧阳修和苏轼谈话的幽默诙谐引得众人笑声不断。众人吃饱后一起离去,留下欧阳修和苏轼师生二人隔座对饮。
明月高照,微风拂过,竹影晃动,动人心魄。欧阳修与苏轼饮酒至酣。
苏轼举杯说:“恩师,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欧阳修问是谁,苏轼接着说:“陶渊明,学生以为恩师如今与他好有一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写得诗文无数篇,学生猜恩师的笔砚也不会寂寞吧。”
欧阳修哈哈一笑,说:“知我者子瞻也。老夫近收元珍的存问之诗一首,戏成一首,名曰《戏答元珍》。不知子瞻可愿斧正?”
苏轼惊喜地说:“学生洗耳恭听。”欧阳修离席,在这月色竹影中,边舞边诵:“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苏轼激动地站起,说:“好诗,好诗!正所谓诗言志!恩师此诗,可谓说尽了恩师的一生,道尽了恩师的情志!‘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不是有大智慧、经大波澜之人,怎能吟得出这样的佳句!”
欧阳修也感叹说:“朝堂烦扰,哪如山野之乐啊!”苏轼、欧阳修相视大笑,不觉豪饮起来,终于醉倒在地上。苏轼的脸上是沉醉的表情,但眼角分明还有泪珠闪动。
欧阳修说:“子瞻,你且闭上眼,听这风声由竹叶上吹过。”苏轼闭眼听风,风声沙沙,犹入画境。许久,苏轼说:“恩师,要不学生就不去杭州做什么通判了,领这一家子人随您隐居在此,也做个陶渊明如何?”
欧阳修回答说:“子瞻,这竹林是专为老夫而生的,所以老夫该当在此;你杭州的官却不是为你自己而做的,所以你明日就启程上路吧。”苏轼微笑不答,闭眼听风……
第二天,苏轼一家辞别欧阳修夫妇,乘船顺江而下。苏轼站在船尾,望着颍州方向,满脸惆怅。巢谷关心地询问,苏轼回答说:“不知何故,一想到恩师,就悲上心来。”
巢谷不语,似理解了苏轼的心情。苏轼接着说:“巢谷,也许这是我和恩师最后一次见面。”
巢谷说:“子瞻呀,任谁也挡不住西方路。你想也没用。”
苏轼默然不语。风袭来,水面皱,船轻摇。他眺望江面,忧思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