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手的拇指(1)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
”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
“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啪”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优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发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蹿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来说,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
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
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像是条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
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
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
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
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
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红雪闭上眼,也不知是为了要避开她的眼波,还是因为不愿让她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个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没有反应,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她。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他的刀还在手边,这两件事显然让他觉得安心了些,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问了句:“他还在?”
“还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进去,你等着。”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势,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和哀伤。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解药在桌上。”声音还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会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复原了。”
“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她说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还是不能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门上的帘子轻轻波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的人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