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枭雄之搏(2)
“老伯”。他想起了这个人,心里的苦水突然消失,因为他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这一生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只有他,没有别人。
“七勇士”是七个年轻、勇敢、充满了活力的人!
只不过他们对“勇敢”这两个字的意思并不能全部了解。
他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他们认为这就是勇敢,却不知这种勇敢是多么愚蠢!
七勇士的大哥叫铁成刚。
铁成刚和他们六个兄弟都不一样,只有他不是孤儿,但他却喜欢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猎的天气。
这一天,铁成刚带着他的六个兄弟到东山去打猎,刚打了两只鹿、一只山猫和几只兔子,忽然发现后山起了火,火头很高。段四爷的万景山庄就在后山。
段四爷是铁成刚的舅父。
他们赶到后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万景山庄。
火势很猛烈,却没有人救火,万景山庄上上下下七八十个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冲进去,就知道了答案。
万景山庄连男带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变成了七十九具死尸!
段四爷常用的梨花银枪已断成两截,枪头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枪杆并不在他手里。
他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死蛇。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握得这么紧,连死都不肯松手?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远再无机会说出,他死不瞑目。
铁成刚望着这张已扭曲变形的脸,望着这双已因愤怒惊恐而凸出的眼珠,只觉得心在绞痛,胃在收缩。
他蹲下来,将他舅父的眼皮轻轻阖起,然后再去扳他的手,却扳不开。
他的手抓得太紧,他的血液已凝结,骨骼已硬化。
火势却已逼近,烈火已将铁成刚青白的脸烤成赤红色,头发也已发出了焦臭。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说!”
铁成刚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两只手,藏在怀里。
他的兄弟又在奇怪:“你就算想看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连他的尸体一齐抬出去?”
铁成刚摇摇头,道:“火葬很好。”
他对自己的兄弟从无隐瞒,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今天非但绝对无法将这里的尸体带走,连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带走都很成问题。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着他,道:“这里咱们就不管了么?”
铁成刚牙咬紧,道:“怎么管?”
兄弟们道:“我们至少也该先查出是谁下的毒手。”
铁成刚没有说话,他已看到三个人出现。
三个穿着蓝布袍的道人,杏黄色的剑穗在背后飞扬,花白色的胡须也在风中飞扬,就像是三个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三个人当然绝不会是凶手。
铁成刚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却都现出了喜色。
“黄山三友来了,只要这三位前辈来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一石,一云,一泉,就是黄山三友。
他们虽然是出家人,但却没有出世,江湖中谁都知道他们不但剑法极高,而且为人极公正,很多学剑的年轻人都将他们当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礼。
一石、一云、一泉的脸色却沉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黄山的阴霾。
一泉道长忽然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云道长沉着脸,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胡作非为,却还是想不到你们竟敢做出这种事。”
一石道长向来很少说话。
他沉默得就像是块石头,却比石头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并不是恐惧,而是吃惊。
“我们做了什么事……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
一泉现出怒容,道:“还敢说谎?”
一云厉声道:“不是你们做的,是谁做的?你们刀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
刀上的是兽血,不是人血,以黄山三友那样锐利的目光怎会看不出来?
大家更加吃惊,但铁成刚却反而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看出这件事的关键,已知道这件事绝没有任何人再能为他们辩白,他不愿含冤而死,更不愿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须冷静。
一泉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铁成刚忽然道:“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泉道:“你要我放了他们?”
铁成刚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一个字都不说,我保证!”
一石的瞳孔也收缩,道:“一个都不能放走,杀!”
他的剑比声音更快!
剑光一闪,已有一勇士惨呼着倒下去。
七勇士并不像其他别的那些结拜兄弟,他们并非因利害而结合,并非酒肉之友,他们之间的确有情感,有义气。其中一个人死了,别的人立刻全都红了眼。
虽然他们自己也明知绝不是黄山三友的对手,可是他们不怕死,什么都不怕,他们只不过是群血气方刚的孩子,既不能了解生存的可贵,也不能了解死的恐惧。
铁成刚长大了。
他忽然转身,冲入了火焰。
他临阵脱逃,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愿意这么样不明不白地死。
他知道这一死,七勇士就变成了洗劫万景山庄的凶手,臭名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真凶永远可以逍遥法外。
他也知道黄山三友绝不会让他逃走,所以他冲入了火焰。
一石厉声道:“不能让他走,追!这五个我一个对付就已足够。”
他剑光闪动纵横,剑锋划过处必有鲜血随着激出。
一泉和一云也已冲入了火焰,火势虽已接近尾声,却还是很猛烈。
他们花白的胡须上已沾着火星,虽仗着剑光护体,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已被燃着,发出了焦臭。
黄山三友的生活一向如闲云野鹤,黄山三友的风姿一向如世外神仙,从来也没有如此狼狈过的。
但这次,他们却已不顾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将铁成刚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一泉道:“铁成刚,你可听到了你兄弟的惨呼声?你竟不管他们?你这样算什么朋友?”
没有回应,只有火焰燃烧着木头“哔剥”作响。
一云已无法忍受,道:“咱们还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铁成刚的确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场,就逃不出黄山三友的利锋;他若留在火场,就得被烧死。
火熄灭了。
黄山三友开始清点火场,所有的尸身都已被烧焦。
一石道:“尸身多少?”
一泉道:“八十五。”
一石的脸沉下来,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铁成刚还没有死。”
一泉点点头,道:“他还没有死。”
一石道:“他不能不死!”
一泉又点了点头,重新开始搜索。
他们终于在瓦砾间找到了一条地道。
一泉的脸色更难看,道:“他只怕已经由这地道中逃了出去。”
一云道:“他是段老四的亲戚,当然到这里来过,所以知道这条地道。”
一石道:“追!”
一泉道:“当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让他逃掉。”
铁成刚伏在黑暗的荆棘丛中,动也不动。
虽然他全身已被刺伤,伤处还在流血,虽然他已有两三天水米未沾,已饿得眼睛发花,渴得嘴唇破裂。
但他连动都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有人正在外面追捕搜索,“虎林大侠”赵雄几乎已命他门下所有的弟子全部出动。
赵雄本是他父亲的好朋友。
铁成刚逃进这里来,本想求他保护,求他主持公道。
但赵雄却宁可相信黄山三友的话,若不是他已经发觉赵雄神色不对,此刻只怕早已死在黄山三友的剑下。
若连赵雄都不相信他,还有谁能?
江湖中还有什么人愿意为了保护他,而去得罪黄山三友?
铁成刚的脸伏在泥土上,泪浸湿了泥土。
他有泪本不轻流,宁死也不愿流泪,但现在却已伤心得几乎完全绝望。
那两只已干瘪的手还在他怀里,手里握着的就是证据。
但他却不能将这证据拿出来给别人看,因为他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别人会将这双手拿去讨好黄山三友,会将这证据湮没,他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晚风中传来野狗的悲吠。
铁成刚现在就像是条野狗一样,悲苦,无助,寒冷,饥饿。
他甚至连野狗都不如。
他翻了个身,天上已有星光升起,星光还是和以前同样灿烂美丽。
星光总是会替人带来希望。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老伯。”
这世上假如还有唯一一个人他能信赖的,这人就是老伯。
只有他,没有别人。
这本是个美丽的地方,风光明媚,绿草如茵,躺在这里,可以看到青翠的山,飘动的云,也可以看到白云下青山上那座美丽的城堡。
那是座古城,早已荒废,十几年前万鹏王才将它修饰一新。
所以这古城就做了“十二飞鹏帮”的总舵,总舵主万鹏王就住在城里,武林中绝没有人敢随意来侵犯这里的一草一木。
现在花已凋谢,草已枯黄。
但他们并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是花开也好,花落也好,是春天也好,秋天也好,他们只要能在一起,就会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还年轻,相爱着。
他才十八岁,他比她大不多。
喘息停止,激情已升华。
他躺在她怀抱里,觉得风是如此温柔,雨也是如此温柔。
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靥,对生命的美好衷心感激。可是当她看到山上那庄严的城堡时,她笑容立刻消失,目中立刻充满了痛苦。
过了很久,她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道:“小武,你本不该这么喜欢我的,也不应该对我这么好。”
小武的手轻抚着她柔滑的肩,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她眨了眨眼,泪已将流,慢慢地接着道:“你知道,我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小丫头,我全身上下都是人家的,人家要我死,我就不能活。”
小武的轻抚变成了拥抱,柔声道:“黛黛,千万莫要再说这种话,只要你的心是我的,我的心是你的,我们什么都不必怕。”
他抱得那么紧,抱得她心都已融化。
但她的泪还是忍不住流落,黯然道:“我不怕别的,只担心我们的事有一天被人家发现了。”
想到那一天,她心里就生出一种不能形容的恐惧,因为她曾经看到过她主人发怒的脸孔。
她的主人就是万鹏王。
万鹏王发怒的时候,没有人能劝阻。
她翻身,紧拥着他,道:“老爷子绝不会让我跟你在一起的,你总该知道他对下人是多么严,他若知道这件事……”
他忽然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但他的嘴唇也冰冷,身子也在颤抖,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拆散我们,绝不会……”
他停住嘴,因为他感觉到黛黛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转身抬起头,就看到万鹏王。
在很多人眼中,万鹏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若真的有神,那么万鹏王身材也许比真神还高大,相貌也许比真神还威严,虽然他一手击发不出雷电,却能令风云变色。小武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非但能文,而且武功不弱。
但是当万鹏王的巨掌挥出时,他根本无法招架,无法闪避。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晕晕迷迷中,他听到黛黛的惊呼啼哭,也听到万鹏王慑人的语声。
“我知道你是‘镇武镖局’武老刀的儿子,看在他曾经替我做过事,今天饶你不死,但你下次要是还敢再到这里,我将你五马分尸!”
万鹏王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怀疑不信,他若说要将你五马分尸,就绝不会用别的法子杀你,也不会只用四匹马。
“抬他回去,告诉武老刀,他若是想要他的儿子,就不要放他出门!”
武老刀从此不敢放他的儿子出门,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他又怎忍看着他这唯一的儿子日渐憔悴,日渐消瘦?
他去求过情,求万鹏王将黛黛嫁给他儿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万鹏王拒绝别人只拒绝一次,因为绝没有人敢第二次再去求他。
别人秋收的时候,小武的生命已将结束。
他不吃,不喝,不睡,甚至连醒都不醒,终日只是晕晕迷迷的,呼唤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他的呼声听得武老刀心都碎了。
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救他的儿子,却完全无能为力。
他只有看着他的儿子死!
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人的帖子,这是他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们的年纪相差无几,但他对这人的称呼却是:“老伯”。
这两个字,已足够说明白他对这人是多么的尊敬。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人,世上只有这个人才是他儿子的救星。
只有他,没有别人。
“老伯”就是孙玉伯!
没有人真正知道孙玉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究竟能做什么事。
但无论谁有了困难——有了不能解决的困难时,都会去求他帮助。
他从不托词推诿,也绝不空口许诺,只要他答应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边,因为他绝不会令你失望。
你不必给他任何报酬,甚至于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无论你多么孤苦穷困,他都会将你的问题放在心上,想办法为你解决。
因为他喜欢成全别人,喜欢公正。他憎恶一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着丰收的农人,憎恶蝗虫急于除害一样。
他虽然不望报酬,但报酬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
他的报酬就是别人对他的友爱和尊敬,就是“老伯”这称呼。
他喜欢这称呼,而且引以为荣。
除了喜欢帮助人之外,老伯还喜欢鲜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在不同的季节中,这里总有不同的花盛开,他总是住在花开得最盛的那个地方。
现在开得最艳的就是菊花。
所以老伯就在菊花园里接待他的宾客。
客人们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有的带着极丰盛的贺礼,有的只带着一张嘴和一片真诚的贺意。
老伯对他们都一视同仁,无论你是贫,是富,是尊贵,是卑贱,只要你来,就是他的客人。
他绝不会对任何人冷落。
尤其今天,他的笑容看来更和蔼可亲,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站在菊花园外迎接着贺客。
孙玉伯其实并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却都认为他是自己所见到过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带着笑容,但却没有减少他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对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对他比对自己的父亲还尊敬。
唯一敢在他面前出言顶撞的,就是他的儿子孙剑。
孙剑的名字本来是孙剑如,但他觉得这“如”字有点女人气,所以就自己将“如”字去掉。
他不愿自己身上沾着一星一点女人气。
孙剑的确是个男子汉,就像他父亲一样,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满了劲力,永远都不会消耗完的劲力。
他和他父亲一样慷慨好义,就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别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别人对他却和对他父亲不同。
因为他性如烈火,随时都可能翻脸发作,暴躁的脾气非但时常令他判断错误,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别人并不是不愿接近他,而是对他总存有一种畏惧之心。
女人却例外。
女人虽也怕他,却无法抗拒他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很多女人只要被他看过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地向他献身。
现在孙剑也站在菊花园外,陪着他父亲迎接着贺客,他神情显得有点不耐烦,因为他已在这里站了很久。
幸好这时已到了晚宴的时候,该来的人大多已来了。
宾客中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是衣衫朴素、面容冷漠的少年。
他带来了一份既不算轻,也不算太重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