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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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昌士人

我在南昌的北兰寺里修学,已有三年之久。

我叫杨修。

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有个杨修,聪明绝顶。

大概这也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

虽然我没有那位杨修那般聪明,不过整个北兰寺中,要论学问之精深,我自论第三,没有人敢争第二。

但是,第一,却是我们都望尘莫及的。

天文地理,士农工商,琴棋书画,诗词酒茶,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我觉得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像他这样的人,顶多不超过五个。

就像古人所说的那一般,天下才气共一石,某人独占八斗。

这位仁兄就是严皓。

严皓虽然聪明绝顶,不过性情淡泊,不爱与人打交道。虽然每每为同学排忧解难,但从未见过他经营关系。

不过,严皓和我的关系却极好。

大概因为我是为数不多能理解他的人吧。

说实话,这几年里,严皓为我解决的问题,提供的思路,每每令我茅塞顿开,然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我对严皓,是真心的感谢。

其实大家都挺关心严皓的。

也有人嫉妒他。

也有人羡慕他。

但是大家都还是蛮佩服他的。

上个月,严皓说要回家,说是家中父母给他订了亲事,要他回去一趟。

我们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概是觉得原来严皓也要经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来严皓也是常人。

不过大家都挺好奇的,所以严皓说举办婚礼之时,一定邀请我们前去。

于是严皓的婚礼,是最近我们大家最期待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没等到严皓的婚礼,却等到了严皓的葬礼。

那一晚,夜凉如水,星璨如萤。

大概到了亥时,我做完了功课,便回房休息。

坐在床边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对面的床铺。

这点忘了说了,北兰寺的学生,一般都是住双人间的。

严皓就是和我一个房间的,可谓真正的同窗。

以前我们入睡的时候,一般都还会讨论一些话题,有时候是今天所产生的疑问,有时候是一些当今的时政,当然,有时候也是些风花雪月。

最近因为严皓回了老家,我一人寂寞了许久,憋了许多疑问,许多话题,实在是困扰得很。

严皓的喜帖也还不来,都快一个月了,都还没好。

我还攒了不少棋局,等着严皓来解围呢。

唉。

还是不要多想了,睡觉便是了。

则成!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字。

谁?

我转身一看,不由得呆了一下。

那不是严皓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鸿儒!外面冷,快进来!

我也叫着严皓的字,一面抓着严皓,把他拉进屋内。

但是这一抓,就抓出问题来了,我感觉我手中抓着的,不是绸缎的衣袖,而是粗糙的草席。

鸿儒!你怎么披着草席啊!

我这才注意到了严皓的异状,看起来身子僵硬,脸色苍白。

我这才想起,眼下,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而严皓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悠悠说道,死人,当然应该披着草席。

何谓生,何谓死,这是困扰着我许久的问题。

其余什么家国大事,理学大家,都是小问题。

只有看破生死,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学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豪情壮志都是虚的。

是你在父辈或者师长面前表态用的。

你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深刻的问题。

那就是,你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又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佛说有六道,有轮回,道说有三界,有飞仙。

都是放屁。

我觉得,生死远远不是轮回那般简单。

生和死不仅仅是相反的两种状态,它应该是可以互相转变的,甚至生和死的相融,可以转化出另一种状态。

不死,不代表着生。

而不生,也不代表着死。

我想找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可惜没有人能够理解我。

哪怕是杨修杨则成也不行。

则成仅仅是一个在学术上有着很高天赋的人,他很认真,也很勤奋。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我觉得,则成在这些方面,都比我厉害。

但是,整个北兰寺里,就算是则成也都认为我是最聪明的人。

不,我不是,我仅仅是一个最好奇的人。

我好奇一切,我也怀疑一切。

他们,都看不到我看到的角度而已。

我看到的,是中间。

是生和死的中间。

非生,亦非死。

鸿儒,你不是开玩笑吗?

我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严皓的个性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人,而且他也几乎不开玩笑。

但是他刚才所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怎么还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但是他没死为何又身披草席,脸色苍白?

我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绕了起来。

难道他冤魂索命来了?

我顿时感觉我的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则成,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一盏茶的时间里,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要难看。

严皓看看我,又转过身子,走到床边,脱下草席,然后坐在床上。

我苦笑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慢慢走进屋内,坐在床边。

也不怪你,换了我,今日碰到此种情景,也会慌乱不已。则成你没有赶我出门,已经是有同窗的情分了。

我看着严皓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尽管看起来那么熟悉,但是却显得那样诡异。

我还是沉默着,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严皓唏嘘着说道,则成,你莫慌,听我慢慢道来,对了,帮我倒点水吧,有些渴。

我有些诧异,严皓这个状态还需要喝水?

不过我还是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严皓接过后,脸上抽搐了一下,神情显得很奇怪。我觉得,他可能是想微笑一下吧。

严皓仰头喝着水,看起来的确很渴的样子,我也听到那水在喉咙之间涌动的声音,但是等到严皓放下水杯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水杯还是满的。

严皓看到我的表情,便低头看了一下水杯,便用他的方式苦笑了一下。

我把水的魂给喝了。

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方法,来实现这种生与死的转化。

我快找到了。

在人将死未死,就是弥留之际,是能够突破生死的界限的。

但是你必须要有强有力的那种愿望。

就是执念。

就像走火入魔。

这是北兰寺的方丈告诉我的。

他说是经书上所留下的,大概是当年佛祖领悟生死时候的方法。

可是佛祖看破红尘,超凡脱俗之后,又是如何在人世留下这些经书的呢?

方丈则高深地笑笑,说我若是知道,我也是佛祖了。不过此法从未有人尝试,严皓你要小心,毕竟此法乃流传之法,其真实性未能考证。

没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天大的风险,我也要去尝试一下。

我不是想成佛得道,我就是想知道和生不一样的滋味而已。

我不是活腻了,我也不是想死。

这是有着严格的区别的。

我是想去探索,和生不同的方式。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

北兰寺里和尚和学生都太多了,我得换个地方。

还是回家吧,家里虽然有不少下人,但是一般都不会来打扰我。

当我打定主意之后,心里就显得兴奋不已,还要保持表面上的不露声色,毕竟,我也没法告诉则成他们,他们肯定会以为我疯了。

而这个时候,家人带来的一个消息,让我觉得,时机到了。

水的魂……

水也有魂魄……

还能被喝掉……

那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魂魄?

我觉得我还是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只有噩梦是我唯一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实了。

我只好用力地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挺疼的。

严皓看着我的小动作,又用他的方式很难看地笑了下,然后悠悠地说道,则成,你不用怀疑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的确已经不算是生者了。

从严皓口中亲口说出,打击还是十分大的。就像叶公好龙一般,虽然我们平日经常讨论鬼神,但是要让我亲眼看着鬼神在我面前的话,还是十分震撼的。

我呆了呆,说道,鸿儒,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严皓听罢,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近我。

我都不敢大声地呼吸,低下头,也不敢看他。

严皓走到我面前,悠悠说道,则成,看着我,你怕什么?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会害你不成?

是啊,他会害我吗?

我的脑海中立刻回忆起这几年来我和严皓经历的一切,所谓倾心相交的知己,就是如此而已。

这样的知己,怎么会害我呢!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

我怎么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他呢?

尽管他看起来的确是。

但是从他的言行看来,他还是那个严皓。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松了不少。

于是我抬头,看着严皓那苍白的面孔,笑了笑,说道,鸿儒,我是真的被你吓到了,你今儿个不好好地给我个说法,你就是对不起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啊!

严皓听罢,嘴角又抽搐了几下,说道,不好意思,你该看得出,我现在不能好好地笑。

没事,我不在意,你还是把这来龙去脉说说清楚吧,省得我担心受怕的。

严皓看着我,然后嘴角又抽搐了几下。

我不禁苦笑,鸿儒,你就不要再笑了,你现在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好吧。严皓叹口气,说道,则成,你知道最困扰我的问题吗?

我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我们探讨的问题,关于新法的弊端?好像不是,我们都已经做出了结论,宰相太心急,触动了太多士族的利益,其中甚至我和严皓的家族也包括在内,牵扯太多,最后一定会被禁止。那是关于王守仁心学的新解?应该也不是,虽然我们看法各异,但是总都能自圆其说,我也没有看到过严皓为此苦恼……

那究竟是什么?

我带着一脸疑问,看着严皓。

严皓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生死。

生和死?

我一下子懵了。

什么生死?难道想修佛论道,飞仙化羽?还是长命百岁,永生不死?鸿儒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严皓的脸色尽管苍白,但是眼神中却闪烁着精光。

鸿儒,你不会听北兰寺的和尚念经念多了,中邪了吧?

严皓皱皱眉头,嘴角抽搐下,说道,则成,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态度还是应该尊敬一些的。

我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家都是佛教徒,我自然也不例外,不然也不会在北兰寺里求学了,但是你说的这话太突然了,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严皓说话的神情显得十分严肃,他又说道,关于生死,我就是参悟不透,所以才会以身试法一般地去领悟其中的奥秘。

那你领悟到了?

算是吧,不过大千世界,各有其法,我只怕才领悟生死之一二,还不足以格物致知,所以今日来与君探讨,更是我之所为,则成也有个见证,日后我若青史留名,则成当居首功。

严皓一定是疯了。一定!

但是我还是笑笑,说道,鸿儒,但说无妨,我定尽力办到。

严皓听罢,便说道,我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

一直到父亲的来信,要我回家定亲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可以准备实施我的计划了。

所以我回了家,娶了妻,很不好意思没有邀请你们过来,因为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一个并不开心的婚礼。

我并不想成亲,之所以答应父母,也只是想给我们严家留个后而已。

所以在婚后第二天,我就……不,这个方法还是不告诉你了,我怕会有太多人去尝试,这样就违背的我本意了。

我只想让世人知道生死的关系,魂魄的诧异而已。

人的魂魄,则成你也是知道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可是你知道魂与魄的区别吗?

我也是到了这番地步,才知道魂魄之别。

魂乃人之灵魂,有思想,有意志,而魄乃依附肉身控制肉身之物,无思想,无意志。

生者有魂有魄,死者无魂无魄,鬼者有魂无魄,行尸无魂有魄。

寿尽无遗恨者,为死者,其魂转世,其尸入土为安。被害有遗恨者,则为厉鬼,其魂流连人世,其尸必须火化。而像我这样的,就是最后一种。

不生不死,无呼无息,徒有肉身,却无灵魂。

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啊!我一定要将这样的真相告诉给世人,但我也必须找到能够理解我的人!只有你,则成!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帮我的。

我就是有着这份执念,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赶回,就是想让则成你为我记载下这一切,免得我一番苦心化作春流水。

则成,我还有一些小事托付,望你能为我办到。

你我之前对于心学的理解,我望你日后能够整理出版,也不罔顾你我在北兰寺求学数载,以及恩师教导之恩。

还有,我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唯我一独子,而且妻子年轻,我今日一去,恐家中无人照顾,还望则成日后多多担待一番。

这样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我欺也!

严皓,你想太多了。

我没法理解你。

你一定疯了。

我觉得我现在的脸色,不会比严皓此刻好看多少。

严浩说了半天,意思就是他一直以来纠结于如何成为超脱于生死之间的存在,然后现在他做到了,要我记录下这些,然后流传下去。

我也会被人当成疯子的!

说不定还会被北兰寺驱逐出去,当成异端邪教,然后最惨的就是被朝廷知道了,杨家的杨修接触异端邪教,这轻则对我日后仕途有损,重则让我杨家满门抄斩。

不行,我不能答应。

不对,我可以答应,我未必要做到。

这样也不行,万一严皓日后发现了我虚与委蛇,来报复我怎么办?

我心里百般焦急,我抬起头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期待。

甚至还十分的诚恳。

我有点犹豫了。

对呀!我可以匿名出版这些言论!

对!多找些中间人,代理出版!把我的关系撇清,就可以了!

想到这,我如释重负,便站起来向严皓说道,鸿儒,你放心,你之所托!我一定办到!

严皓缓缓地点点头,说道,则成,我放心了。如此,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了?

我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看上去是真的要走了。

我忽然有些不舍了。

鸿儒,你要去哪儿?我问他。

我要去找我的同类。严皓说罢,抬起头看着窗外,说道,我相信,像我这样的异类,不只我一个。既然他们能够在人世里生存,我也可以。毕竟,我这样子,可没法和你们一道。

我该走了,待会天亮了被人看到万一造成骚乱就不好了,我也不想连累你。

我忽然有些羞愧。

有一种被严皓看穿的感觉。

是啊,他可毕竟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人!我这点小心思,怎么能瞒过他。

鸿儒,你再坐会儿吧,毕竟如你所说,此去若是永别,日后再难相见的话,眼下,能待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我甚至靠近严皓,想去拉他。

严皓没有回应。

也没有反应。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个雕像一般。

鸿儒!

我大声叫唤他!

严皓还是没有反应。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敢靠近。

忽然,严皓的身子动了一下。

我没看错,真的是动了。

动了……严皓的身体开始更大的动作了,他要转身。

他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听起来很无意义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吟一般。

他转身了……

天哪!

救命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句戏言,会导致这样的事态发生。

罪过啊罪过!

我是北兰寺的方丈。

严皓和杨修是在我寺内求学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两个。

我原先以为,他们两人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虽然严皓偶尔会来找我,询问有关生死之类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不过是他好奇而已。

没想到严皓的执念如此之深。

他竟然真的去体验了。

他入魔了。

我知道,却没能尽早发现。

罪过啊!

那晚,我听到别院传来的异响,便过去察看。

这一看,几乎令我魂飞魄散。

我看到杨修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害怕不已。

而严皓,则趴在杨修面前的墙头上,双眼无神,口中发出低吟,脸上皮肉还在腐烂,伸着双手向前,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行尸走肉!

我立刻走上前,拉开了杨修,杨修大概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脸惶恐。

我命人将杨修带回房休息,然后派人看住严皓。

严皓这个情况,只有等到白天日出之时他魂飞魄散之后,才能消除。

此刻他还是一个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