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是我的人世间(3)
从一个皇城到了另一个皇城里,人世间与她终究还是隔了一堵墙。
朱墨作为一个皇帝,作为这个故事里我认为的重要角色,洛城花并没有对他的样貌、举止、谈吐多加描述,所有的都是一带而过,朱墨好像就是一个叫皇帝的符号。洛城花对此的解释是“我不记得了”,是啊,她不记得的东西太多了,不记得魏国的皇城模样,不记得朱墨对她的情意缠绵,她记得的只有司城长空。
洛城花说起朱墨对自己的宠爱,没有露出任何炫耀的神色:“他喜欢我,因我将他当做一个男人;他宠爱我,或许是希望那些赏赐能让我对他有不一样的崇拜。”
洛城花淡淡地道出了这句信息量非常大的台词。
将朱墨当做一个男人来看,看似荒诞其实更荒诞,即使是他的皇后司城舒雅,那么深爱着他,也与寻常百姓家中妻子对丈夫的爱大相径庭。因朱墨有一个太过于霸道的根本属性:他是皇帝,是天之子,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洛城花的切入点不但特别,最可贵在她不是装的。在皇帝面前把自己当人,比做了皇帝拿别人当人要难很多。
朱墨给她的赏赐,洛城花没有提及,不见得这些东西不珍贵不值钱,恰恰相反,朱墨想让洛城花崇拜自己必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朱墨的身上恰恰显示出了一个成功男士常有的心态,有钱的男人怕姑娘们只喜欢自己的钱,但是不在乎钱的姑娘又让他们觉得没有成就感。
洛城花在她的后宫之路上青云直上,顺风顺水。这后宫中,她并非新来,而是回归,所以她根本不需要适应,那是她原本生活的世界。她对朱墨力排众议特地赐予她的宫殿评价是:“跟自己家一样”。再美再奢华的宫殿也会有一样的等级森严、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从此“待你好”这三个字成了不可触及的梦中花水中月,偶尔会被拿出来怀念,每每到了动心时,洛城花总宽慰自己,自己留恋的不过是“待你好”三个字,而非司城长空本人。
洛城花被晋为洛妃的时候,司城长空回京复命,他又打了胜仗,朱墨大摆筵席为他庆贺,筵席仍旧摆在了天信殿,只是殿外的那片银杏已经落光了叶子。
洛城花故意迟到了一会儿,故意选了一袭火红的狐裘斗篷,故意从正殿直入,与正在殿中谢恩的司城长空擦肩而过,直接坐到了朱墨的身侧。众人都对她的嚣张侧目,她那一刻却只觉得心酸:他还是一身戎装,那么挺拔英俊,身上带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和沙场上未散的血气。
这血气中也许还有华夏人的血,洛城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怎么能够忘记了司城长空本来的身份,一个军人,守护魏国的将军,也是威胁着华夏的最锋利的那把刀。
筵席之中,司城长空与皇帝说起战时的情形,让不少后宫嫔妃听得心惊胆战,怯怯娇呼。洛城花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来皇宫前与司城长空共度的那些时光。
那时候他们在金黄的银杏林间散步,他总是笨拙地试图引起话题,最后话题却总会回到那些战场上的故事。他小心地回避着血腥的场景,生怕吓到眼前人。洛城花在听他的故事,突然发现自己日日思念的真的是眼前这位将军—司城长空。情到浓时朱墨也曾许诺过“朕会待你好的”,魏国的男子们在真正表露爱意时,有种如出一辙的笨拙。但同样的话语,却无法激起她心中的一丝涟漪。
可此刻司城长空的眼神中只有刻意的礼貌疏远,当初那个抱拳又作揖、笨嘴又拙舌的司城长空不见了。事到如今,恐怕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目的不纯,他恨过自己吗?还是觉得被戏弄了?觉得受辱,还是厌恶?
不过,那又如何?洛城花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起身走到了司城长空面前道:“司城将军凯旋,洛城花敬您一杯,将军英勇。”说罢她仰头喝尽杯中酒,空樽对着司城长空,嫣然一笑,堂而皇之地走出宫殿,又留下了让百官进谏的把柄。
这是一出明晃晃的“离间计”,一招绝杀。
她恰到好处地让朱墨有了怀疑的理由。她了解眼前的这位帝王,也了解这个帝王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思。朱墨给予洛城花的特权太多太多了,其中任何一项都会让后宫女子嫉妒疯狂,但是洛城花在他面前从始至终的云淡风轻,从一开始就足够引起他的好奇,朱墨对她的征服过程里,总是差了一些什么,他不止一次地说洛城花不够爱他,洛城花每每都回应他想多了,其实她自己明白得很,她不是给他的爱不够,而是压根不爱他。朱墨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想多了,在洛城花对司城长空举起酒樽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司城长空,她以最直白和恶意的方式向他展示了司城舒雅的现状。她不但失去了丈夫的爱,连皇后独属的尊荣也无法保有。因为有皇帝撑腰,一个出身不明的舞姬也可以如此随意地践踏她的脸面。这是司城舒雅的怨愤,也是整个司城家族的怨愤。中途离席的洛城花来到了这宫里她最常待的地方,银杏林中养着许多珍奇小兽,长期被驯养的它们已经不再怕人,反而会主动讨好。
洛城花刚入魏宫不久时偶然路过,一只正在试飞的鸟团子一头栽到她怀里,咕咕地向她讨食,让她想起了父王当年喂鸽子的情形,便笑了笑。朱墨看在眼里,便命人精心照料,将这林子作为洛城花散心的专门去处。
洛城花透过枝丫看着摇摇欲坠的太阳,觉得它即使发光却也很冷,不像那些入宫前与司城长空散步的日子,即使是夜里也觉得温暖。
她正想着司城长空,司城长空就出现在了林中,洛城花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在她定力足够,失态之前瞅见了朱墨身边的刘总管跟在司城长空身后,立刻明白了一二。
不等她问话,刘总管先抢上来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十分想念弟弟,皇上特让司城将军赶着去见。”这个“赶”字用得可真是妥帖。司城舒雅怀胎已有七月,如今大小宴会都不必参加,从这个林子穿过去的确是最快去舒雅宫殿的路。朱墨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明知他的用意,你也找不出一丝破绽。
司城长空恰恰相反,见到洛城花时,他浑身的不自在连听故事的我都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可他却不得不单膝跪下行礼道:“洛妃安。”
洛城花看着刘总管貌似恭谨实则窥探的眼神,笑了笑,既然大家都如此配合,她又怎好不卖力将戏演到最好?
洛城花微微俯身,很认真地看了看司城长空:“将军……”
她想说,“许久未见,将军清减了。”
她想说,“将军一力擎天,乃魏之砥柱,洛城花平生最敬佩将军这样的汉子。”
她想说,“将军可还记得当年的银杏林?”
……
她想说的话很多,准备好要说的也很多,可开口却那么艰难,因她深知这些话出口的后果。
最终那些计划好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她只是将目光移到了司城长空身后的一株凤尾花上:“司城将军,帮本宫将你身后的那朵花摘来。”
司城长空抬起头来眼神略显吃惊,随即撇过脸去道:“这林子里花太多,都是皇上的,洛妃喜欢的话,皇上定会都移到您的乐仪宫去。末将告辞。”不等洛城花说话,司城长空起身便继续往前。
见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足以冻僵她的心,洛城花突然问了一个不着边的问题:“司城将军,你说那外头的太阳冷不冷?”她目光越过司城长空身上的盔甲,看向林子尽头的那轮夕阳,想起初遇时他一身战甲也是如此,可惜自己不再是那人世间的姑娘,而是这深宫里的宠妃,眼前的人早已经将她从心中拔草除根了吧。
司城长空抬头看了看那轮残阳,红色霞光给他的盔甲笼罩了一层暖色,他疑惑地看了看洛城花,缓缓道:“不冷。”
洛城花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不等司城长空反应过来,她便转了个身,往自己的宫殿方向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从来都是主动终结的那一方。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成为被留下的那个。
在我看来,洛城花是一个不喜欢表现自己内心渴望的人,但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渴望会更执著。在“永宁”死的时候,洛城花心底里对人世间的渴望就应该苏醒了;在踏入银杏林子的时候,洛城花对人世间的认识便具体了起来;在司城长空出现之后,洛城花对人世间就执著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这个任务时,她想得很透彻。固然她一早就明白太后那样不留把柄的万难之策下决定派自己作为华夏细作,是多么的不忍心,但是作为一个公主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父亲留下的江山,她自出生便受万民供养。当初是她应得的,现在也是她应还的,与他人无关。
即使不答应,硬留在那个皇宫内,她又能活多久?不如放手一搏。至少,她有机会去看看向往的人世间。
至今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见过了人世间,邂逅了心上人。如今她有了向往,等到战争结束,带她的心上人,去她的人世间。银杏林间,木屋一座,做最普通的恩爱夫妻。
次日,司城长空被派往魏国与华夏战场的前线。
华夏与魏国被压抑了两年的战事还是爆发了。华夏毫无意外地占了不少先机,这自然有洛城花的一份子功劳。
洛城花偶尔会趁着皇后给自家弟弟送东西的时候,买通邮差捎些自制的跌打药膏。她明明晓得那些邮差们并不会如他们所承诺的那样保守机密,她甚至能准确地猜出这些人背后真正站的那些人,却仍旧让他们去送。她想给他送药,出自细作身份的动机,也出自一个女人的真心。
她爱着他,以一个细作的身份。若真的只是有所图,不为真心,那多好。
我问洛城花:你不怕他死在战场上吗?你的爱人与你的家人在战斗,也许一个正在杀死另一个,你为何能如此平静以对?话出口我方觉伤人,却也吞不回去了。好在她再如何生气,也不能打我一顿。
洛城花却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种无法描摹的语气说:他是我看中的男人,当然不会死。
洛城花再见到司城长空是在朱墨的二十八岁生辰上,又是银杏金黄的时节,这一年不同于过去的大肆操办,朱墨只是与魏国大臣们吃了一顿饭,像是家宴。这家宴之上自然少不了已经升为贵妃的洛城花,作为众大臣的眼中钉,她十分配合的高调嚣张,朱墨对她的宠爱三年如一日。
司城长空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却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战事,作为战事吃紧的这一年,他的出现让大臣们诚惶诚恐,华夏与魏国越来越激烈,即使司城长空亲临上阵,局势也开始倒向了华夏那边。单膝跪在殿上的司城长空脸上有些劳累沧桑,洛城花在一边自顾自地喝酒。
朱墨却在司城长空说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道:“长空,你与朕自小情同手足,如今为朕守边杀敌,这江山社稷有你司城家是朕的幸运。”
司城长空微微一愣,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这算是长进了吗?洛城花想,至少没有再当这是朱墨的真心实意。
“长空,你这年纪还未娶亲,是你姐姐疏忽啊。”朱墨的语气亲昵中带着微微的歉意和责怪,看了看一边的司城舒雅。
司城舒雅适时开口,温柔地说:“皇上与我帮你定了一门亲事,这次召你回来,一来是……”
司城长空与洛城花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司城长空道:“边疆战事未平,末将不敢先家后国。”司城长空掷地有声,说得恳切。洛城花在这样的声音里又喝了一杯酒,醉眼蒙眬地看了一眼朱墨,冲他微微一笑,妩媚得紧。
朱墨搁下杯子,大殿安静下来,诸位大臣们赶紧祝贺司城长空的婚事。皇后舒雅看了看洛城花,冲她笑了笑。如果舒雅不是司城一族的人,那将是舒雅扳倒洛城花最好的筹码,但是她爱她的弟弟爱着整个司城家族,在她看来洛城花死不足惜,而弟弟不行,除掉洛城花但万万不能牵扯到自己的弟弟。
这殿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洛城花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在听到司城长空的婚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
万寿节之后,朱墨与司城长空密谈了一天,那次战斗中的作战计划实际被提前泄露,因此下令排查消息经手的所有人,连一直陪伴在侧的洛城花也回避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落日时分,洛城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往朱墨的书房走去,拐角处遇到了满脸倦容的司城长空。司城长空见她,脸色微变,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洛贵妃安。”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还有笑呵呵的刘总管。
这一次洛城花没有低下头去看单膝跪着的他,她的目光掠过红木立柱,看着西边的太阳,那太阳正好落到檐下铜铃的位置,那轮红色中央的铜铃微微晃悠着。洛城花笑了笑:“司城将军,外头有些冷,多保重。”
司城长空抬起头来,没有惊讶,声音中却充满了距离和冷漠:“洛贵妃多保重。”说完起身离开,洛城花也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御书房后,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司城长空,只可惜这一次司城长空没有转身,很快这将军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这一刻,洛城花嘴角的笑第一次带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怨念这个老实的男人,知不知道这许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竟留给她的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洛城花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太阳,冲着刘总管突然和善地笑了笑。洛城花一直以为自己踏进了御书房就会死,所以他对刘总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会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凉,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她悲哀地意识到,皇城是她与生俱来的枷锁,她所向往的人世间,今生无缘。
朱墨的书案上搁着一瓶跌打药膏,之所以洛城花第一眼就认定那葫芦里装着的是药膏而非其他的玩意,是因为此物正是洛城花这些年一直浑水摸鱼暗度陈仓送给司城长空的东西。洛城花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意外的是,朱墨毫不犹豫地吃了她的炖品,温柔依旧地与她打趣。朱墨是个聪明人,洛城花一直晓得,所以判断朱墨的一切照旧一定是装的,他还让自己活着,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
如果朱墨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朱墨拿到了确实的证据……
洛城花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洛城花回到乐仪宫后,已是漫天繁星。她在朱墨书房中体会了一把九死一生,出来时后背已是汗淋淋湿了一片,凉风一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种孤寂涌上心头,这些年她真真应得上孤家寡人四个字。对华夏她有利用价值的存在,正是这样的存在让她觉着分外凄凉;魏国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希望她早点死,而今他们的愿望终于快实现了。
然而洛城花就是洛城花,换作普通女子,此时此刻不是痛哭流涕恐怕也会自怨自艾,她在稍作感伤之后,发现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已经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不如为自己赌一把:她要带司城长空走,去他们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