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沉沦
哥哥在无尽的思念和痛苦中变得越来越孤独,平时除了上班,基本上都呆在宿舍看书写字,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写下了三本读书笔记。朱熹的《楚辞集注》是他用功最深的一本书,对照马茂元的《楚辞选》,哥哥硬是做到了能将屈原的长诗《离骚》从头到尾滚瓜烂熟的全部背诵一遍。大陈看他整天满嘴的“美人兮”、“芳草兮”、“江芷兮”,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强行拉着他一起去青工楼后面的小山上散步。
八月中旬,哥哥随着小青的父母和四个姐姐专程去了福元,水灾过后,沿途所见,到处是一片苍凉凄惨的景象。成片的农田里,庄稼全部倒伏腐烂,黄叶枯树,死畜僵尸,惨不忍睹。圩堤上许多房屋倒塌,断墙残垣,人少物稀,道路上沉淀了一层薄薄的黄泥,非常泥泞湿滑。三轮车司机不敢开得太快,从新渡的岔路口到福元乡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
孙站长和粮站其他的职工以及一些熟人朋友早已在街头迎候,领着他们去粮站东边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从粮站门前经过时,哥哥看到粮站临河的那面围墙全部倒塌,一排高大的库房也坍塌了几间。俞阿姨搀扶着小青的母亲,一边安慰着一边自己也禁不住地陪着流眼泪。
孙站长告诉大家,那天下午小青正好带着几个人到库房里往外搬粮食,听见外面有人喊“围墙倒了,快跑啊!”,眼看着库房附近的地面坍陷下去一块,小青和四、五个民工同时掉进水里。听到消息,当时粮站附近的十几个抢险救灾突击队的年轻队员立即赶过来,不顾危险地跳下水救人,小青和另外两个落水的人被救上来,其余三个人失踪不明,至今连尸体也没找到。
孙站长还说,当时乡里通往外界的交通全部中断,通讯线路也瘫痪了好几天,乡里的干部组织当地群众抗灾自救,幸亏粮站的春粮还没有全部运出去,勉勉强强地保证了数千人的吃饭问题。小青是为公牺牲的,粮站已经向上级报告,正在为她申报抗洪救灾先进个人。他看到消瘦憔悴的哥哥,走上前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随即转过脸去,难过地低下头。
小青的父亲临行前和家人商量,过去了这么长日子,无论如何,不能再把女儿的遗体重新挖起来,再运回城里另外安葬。所以,他事先委托孙站长在当地找了个石匠,为小青打制了一块石碑,今天全家来为她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祭奠仪式。
哥哥站在埋葬小青的土堆前,泪流洗面,神情枯槁呆滞,当民工竖起石碑,开始燃放鞭炮时,没待家人祭拜,他双膝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哥哥的心泪饱含着无限的思念和悲哀,流淌进冥冥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被小青的一缕香魂用双手捧起一饮而尽。从此,他不再坚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永恒的生命和爱情,不再迷恋和执着任何的人和事物,仿佛觉得自己只是地球上的一个匆匆过客,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完全可以了无挂碍的只身而去。
哥哥背着一大包小青的遗物回到单位,那里面有小青旧时的日记、哥哥写给她的书信和诗稿、十几本旧书、几本影册,还有那块黑紫色的弥勒佛玉佩和一件没有织好的紫红色毛衣。宿舍没人时,哥哥常常自觉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翻看起小青的东西,在一本她高二时写的日记里,看见自己的名字开始无数次出现在眼前。里面竟然还夹着一首那时他写给她的小诗《蓝色的爱》,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给她写了这样一首伤感忧郁的诗,诗的最后两句是“这美丽的蓝色的爱情之花,枯萎在冬季的冰冷的雪水里。”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哥哥骑着自行车来到“猪头山”下,顺着一条干涸的山溪走进空无一人的山谷。他点燃了那些日记、书信和照片,看着它们化作一堆灰烬,一阵山风吹过,白色的纸灰就像一只只蝴蝶飞扬到天空中,飘远了,不见了。他的小青真的走了,身边只剩下一张初三时她在班级诗歌朗诵会上拍下的留影,还有现在戴在脖颈上的那块玉佩。
那年冬天,隔壁的女青工爱玲喜欢上哥哥。她和哥哥一个班次,每次上大夜班前,哥哥躺在床上看书,边看书边睡觉,爱玲便斜靠在哥哥的脚头打毛衣。后来时间长了,混熟了,她干脆脱了鞋,把自己冰凉的双腿伸进被窝贴在哥哥身上取暖。
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点像恋人,爱玲的家就住在农场,从家里带来菜米油盐,单独开小灶。哥哥下班后,开始有现成的可口的饭菜吃上嘴,不用再吃食堂了,但是他总觉得不满意。第二年的夏天,爱玲去外地参加技术培训,一个大眼睛的姓邓的技校女生代替了她的位置。爱玲回来后,发疯似地又哭又闹,哥哥没有回心转意。哥哥把邓带回了家,父母亲看过后私下里摇摇头,连一个红包都没给人家。
哥哥很快地和邓分了手,原因很简单,邓对他说:“你父母根本瞧不起我,难道,凭我这条件还配不上你一个小工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