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朱生豪致宋清如(2)
撇开这些傻话,我觉得常熟和你的家虽然我只是初到,却一点没有陌生之感。当前天在车中向常熟前行的时候,我怀着雀跃似的被释放了的一颗心,那么好奇地凝望着一路上的景色,虽然是老一样的绿的田畴白的云,却发呆似地头也不转地看着看着,一路上乡人们天真的惊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动。在某车站停车时,一个老妇向车内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视着时,我真不能不对她beamasmile(发笑);那天的司机者是一个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拢来,因为牙齿太长的缘故,从侧面望去,真“美”。他在上海站未出发之前便好多次学着常熟口音说,“耐伲到常熟”,口中每每要发出“×那娘”的骂人话,不论是招呼一个人,或抱怨着过站停车的麻烦时。他说:“过一站停三分钟,过十几站便要去了半个钟点。”其实停车停得久一些的站头固然也有,但普通只停一分钟许;没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话是有点夸张的,总之是一个可爱的家伙,当时我觉得。过站的时候,有些挥红绿旗的人因为没有经验,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闲而宽和的态度,说话与行动都很文雅。有一个人同着小孩下车,那小孩应该是要买车票的却没有买,收票的除了很有礼他说一声“要买车票”之外就一声不响地让他走了。有两站司机人提醒了才晓得收票。某次一个乡妇下车后扬长而去,问那土头上脑的收票者,他说那妇人他认识。最可笑的是有一个乡下人,汗流浃背地手中拿着几张红绿钞票,气急匆忙地要上车子,开到半路,忽然他在车窗外看见了熟人,车子正在疾驰的时候,他发疯似的向窗外喊着,连忙要司机把车子停下放他下车,吃了几句臭骂,便飞奔出去了,那张车票所花的冤钱,可有些替他肉痛。——这一切我全觉得有趣。
可是唯一使我快活的是想着将要看见你,我对自己说,我要在下车后看见你时双手拉住你端详着你的“怪相”,虽然明知道我不会这样的,当然仍带着些忧虑,因为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健爽。实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和知道你又在受着无情的折磨,也许我不会如此急于来看你,为着钱的问题要把时间捺后一些;而且你说过你要来车站接我,我怎么肯使你扑空呢?车子过了太仓之后,有点焦躁而那个起来,直到了常熟附近的几个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无限灵秀之气,那时我真是爱上了你的故乡。到达之后,向车站四周走了一转,看不见你,有点着急,担心你病倒,直至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你),Wellthen,我的喜乐当然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自禁地有些timid(羞怯)起来。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了心头,而快乐却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赏了。),我只是低着头发着痴。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车,此后除了一个高个儿清秀的少年之外,车上都是蠢货商人市侩之流。一个有病的司机人搭着我们这辆车到上海,先就有点恶心。不久又上来了一个三家村学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为忙着在人缝里轧坐位,在车子颠簸中浑身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还不过令人发笑(虽然有些恶心)而已,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打瞌铳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后来有几个老妇人上来,我立起身来让了坐,那个高个儿少年也立起,但其他的一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却只望着看看,把身体坐得更稳些。我简直愤慨起来,而要骂中国人毫无规矩,其实这不是规矩,只是一种正当的冲动。我以为让老弱坐,让贤长者坐,让美貌的女郎及可爱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该万该的,让贤长者坐是因为尊敬,让美貌的女郎坐是因为敬爱(我承认我好色,但与平常的所谓好色有所不同。我以为美人总是世间的瑰宝,而真美的人,总是从灵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灵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机械的标准与世俗的准绳,若世俗所惊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浅薄庸俗的,我决不认之为美人),让小孩坐是因为爱怜,让老弱者坐是因为怜悯。一个缠着小脚步履伶汀的乡村妇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见了她不能不起立,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地方,但中国人有多数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这种自私,有人以为是个人主义,那是大谬不然。个人主义也许并不好,但决不是自私,即使是自私,也是强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个人主义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顾全利害。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只有自私。
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关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ai-n(抱怨),你不该不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结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鸭面,我觉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份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园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兴唯一的特产便是菱了,这种平庸的是不足与比的,虽然我也太难得吃到故乡的菱了。买回的藕,陆师母大表满意,连称便宜,可是岂有此理的她也不给我吃。实在心里气愤不过,想来想去要恨你),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常熟和我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冒一个“我家”)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属于商人阶级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女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什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业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看整饬一点,略为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什么两样。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往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索着后世人的心。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象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不能不认为抱憾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有人崇拜,而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元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地同情他,他对于那元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而且,他还如一个绝望的恋人一样,他的爱情是永远不会被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