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啊哈哈哈……原来包袱在这儿呢。太有趣了!”主人罕见地放声大笑,双膝剧烈颤抖,我险些摔下去。可主人还满不在乎地大笑不止。看来,主人一听说深受安德利亚之害的不止他一个,突然心情变得大好。
“后来,我二人走出西餐厅,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说:‘怎么样,老弟,很开心吧?橡面坊丸子这个笑料用得有意思吧?’我说:‘敬佩之至。’然后就分手了。结果推后了午饭时间,肚子饿得受不住了。”
“难为你啦!”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我也并无异议。谈话暂时中断,我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传进主客二人的耳朵里。
东风君端起凉茶,一口喝干,郑重其事地说:
“其实,今日登门造访,是有事求先生帮忙。”
“噢,有何贵干?”主人也不弱于对方地故作一本正经地回道。
“您知道,我爱好文学和美术……?”
“那很好哇!”主人顺嘴打哈哈。
“前几天,一些同仁聚在一起,创立了朗诵会,每月聚会一次,打算今后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
“请问,所谓朗诵会,听起来似乎是抑扬顿挫地朗读诗文之类。究竟是怎样进行的呢?”
“先从朗读古典诗起步,以后还打算朗诵同人的作品。”
“说到古典诗,譬如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吗?”
“不是。”
“那么,是与谢芜村[20]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
“不是。”
“那么,朗读些什么?”
“上一次朗诵了近松[21]的殉情之作。”
“‘近松’?是那个‘净琉璃’[22]的近松吗?”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肯定是戏曲家近松,可主人还要问,我觉得真够愚蠢的。主人并未察觉,还在亲切地抚摸我的头。这世上就是有一种自作多情的人,遇见个眼睛斜视的人,就以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这点差错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啊。于是乎我也就不动声色,任他抚摸。
“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朗诵呢?还是分配角色呢?”
“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读的。这么做,旨在尽可能对剧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现人物个性,并加上手势和身体语言。对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物特征。不论小姐还是小伙计,都要演得非常逼真。”
“那么,这不是和演戏一样了吗?”
“是的。区别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
“冒昧地问一句,进行得顺利吗?”
“还好,我想,作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
“那么,你所说的前几天表演的殉情之作……”
“那个演的是船老大载着客人去吉原[23]那一段……”
“场面不小呀!”主人不愧是教师,微微歪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飘过脸颊。
“哪里,场面也不是太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妈子、账房。”东风君满不在乎地说着。但是,主人听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悦。他对于女侍、老妈子、账房这些行话,似乎不甚了解,便提问:“所谓老妈子,指的是娼家婢女吧?”
“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佣;而老妈子,大概是妓女卧房里的女佣吧!”东风君刚才还自信地说什么要模仿人物的腔调,演得逼真,可他对于女侍、老妈子等人的特点好像还不大了解。
“不错,女侍是属于茶屋的女子,老妈子是栖身于娼家的女人。至于账房,究竟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我想,账房大概指的是男人。”
“那么掌管什么事呢?”
“这个,我还没有研究到那么细的程度。回头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们这样一问三不知,还在一起对台词呢,到了那天一定会闹出笑话的,我仰头瞅了瞅主人,没想到,主人竟格外地严肃。
“那么,朗诵者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出场?”
“各种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学士K君扮演的,他蓄着小胡子,模仿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说台词,笑死人了!而且有一个情节,花魁要大发脾气,所以……”
“朗诵时也要发脾气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的。表情很重要。”东风君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派头。
“那么,发脾气演得逼真吗?”主人问了句警句。
“这发脾气,第一次演的确有点难度啊。”东风也回了句警句。
“那么,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道。
“我扮演船老大。”
“怎么?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说,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账房了。
过了片刻,主人不客气地说:“你这个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东风并没有生气,仍然用平静的口吻说:“就是因为扮演船老大,好不容易召开的朗读会,也虎头蛇尾地散场了。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探得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到窗根来偷听。我模仿船老大说话的声音,好不容易进入了角色,满以为这样演没问题,正演得起劲儿呢,……大概是动作太过火了吧,一直憋着笑偷听的女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又是吃惊,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响,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了,只好就此散了会。”
号称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失败的话将是何等景象呢,这么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咙里又不由得呼噜呼噜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嘲笑别人却受到爱抚,虽是幸运,也有些可怕。
“这可不太顺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说出不吉利的话来。
“我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拜访您的。想从第二次起,把会开得更加盛大。我们想请您也入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可不会表演什么发脾气呀!”一向消极的主人立刻谢绝。
“哪里,您完全不用表演发脾气呀!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菊版的本子,翻开后,摆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我一瞧,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很多当今文人学者的名字。
“啊,当赞助人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要承担什么义务吗?”牡蛎先生显得有些放心不下。
“要说义务嘛,倒也没什么非要您做的事情。只要签上您的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入会。”一听说不承担什么义务,主人立刻变得轻松了。脸上显露出只要不负什么责任,即使是造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够进入那么多著名学者的名单里,对于从不曾有过如此际遇的主人来说,亦是无上的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身去书房取印章,“咕咚”一声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东风拿起一块点心盘里的蛋糕,整个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似乎噎得难受,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时,蛋糕已经平安落入东风君的胃里。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觉察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我了。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走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一封信。
“恭祝新年吉祥。……”
这么恭敬,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主人心想。因为迷亭君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甚至来了这么一封信:
“尔后既无眷恋之女子,亦无佳人写来情书,暂且得以安然消磨时光,敬请释怀为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个贺年片,要正经多了。
“本当登门拜贺,只因愚弟与仁兄消极处事姿态相佐,拟竭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接此千古难逢之新春,故连日忙碌,应接不暇,还望吾兄体谅。……”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点头,像迷亭这样的人,正月里不可能不忙于四处游乐。
“昨日忙里偷闲,本打算请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遗憾。……”
马上就要露出本来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
“明日要赴某男爵的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宴请,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
“烦人。”主人跳过去往下看。
“如上所述,近日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接二连三,分身无术,无奈之下,谨以此新年贺信代行趋拜之礼,切望见谅,叩请海涵。……”
“根本没有必要来!”主人对信答曰。
“如拨冗驾临寒舍,一叙久违之情,切盼与兄共进晚餐。寒厨虽无珍馐美味,然拟考虑以‘橡面坊丸子’待客,现已跃跃欲试……”
迷亭又拿“橡面坊丸子”招摇撞骗了,真失礼!主人有些不悦。
“但因近日‘橡面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愿,故而届时或将请仁兄品尝珍馐孔雀舌。……”
简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对下文有了兴趣。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
“胡说八道!”主人不屑一顾地驳斥道。
“窃以为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然而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园偶尔见过孔雀,于市井鸟店等处却难寻觅其踪迹,愚弟为此实乃费尽苦心。……”
主人心想:“还不是你自找的吗!”毫无感谢之意。
“此孔雀舌珍肴,于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愚弟亦向往其极尽奢华风流之美,垂涎已久,还望体谅一二。……”
“体谅什么?真是个蠢货!”主人颇为冷淡。
“到了十六七世纪,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孔雀宴遍及整个欧洲。记得莱斯特伯爵[24]于凯尼尔沃思城堡[25]宴请伊丽莎白女皇[26]时,亦出现过孔雀料理。著名画家伦勃朗[27]所绘《飨宴图》中,亦有开屏之孔雀横陈于餐桌之上……”
主人愤愤然道:“既然有闲心写什么孔雀菜谱史,可见并非忙得不可开交。”
“总之,如近日这般宴饮频繁,愚弟即使健壮如牛,想必不久的将来,亦会追随仁兄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语:“什么追随仁兄?废话连篇。何必要跟我攀比!”
“据史学家研究,罗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面对满桌美味佳肴,纵令无比健胃之士,亦会消化机能失调,追随仁兄……”
“又是‘追随仁兄’,不像话!”
“然而,为使奢侈与健康两立,他们经过一番钻研,认为有必要在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保持肠胃之常态。为此,发明了一个诀窍……”
“什么诀窍呢?”主人顿时来了兴致。
“他们饭后必定入浴。入浴后用一种方法呕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扫肠胃。肠胃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再就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悉数呕之。如此这般,虽尽情享受美味,却丝毫无损于胃肠功能。愚弟以为此诀窍堪称一举两得……。”
“不错,果然一举两得。”主人一脸的羡慕。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剧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国征俄两载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战胜国之国民,当迎来务必效仿罗马人,研究其入浴呕吐术之千载难逢之时机。否则,窃以为虽有幸成为大国之民,不久之将来亦将追随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
“又是‘追随仁兄’,真是个气人的家伙!”
“当此之时,窃以为,吾国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掘失传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日本明治之世,则可收到防患于未然之功德,以报效平素尽享逸乐之君恩也……”
“莫名其妙。”主人觉得有些费解。
“因此,近来虽广为涉猎吉本、蒙森[28]、斯密斯诸家之著述,均未见所需线索,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获成功决不半途而废,故而坚信复兴呕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发现,必及时告知,请放宽心。因之,前面提及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馐,亦应于上述发现之后实施,如是,于愚弟之便姑且不论,对平日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大为有益。草草不一。”
“哼,还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写得那么一本正经,竟不知不觉看到了最后。刚到新年,就开这玩笑,这家伙还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呢!”主人边笑边说。
此后四五天平静地过去了。白瓷钵里的水仙花日渐枯萎,而瓶中的绿萼梅却含苞待放。我觉得整日赏花也挺无聊的,曾去拜访了三毛姑娘两次,都没有见到她。起初,我以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卧病在床。我躲在洗手钵旁的紫兰花丛后面,偷听二弦琴师傅和女仆在纸隔扇后说话。
“三毛吃东西了吗?”
“没有。从早晨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呢。我让她躺在火炉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说猫啊,分明是当个人来对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虽不无羡慕,但是,想到心爱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
“这可怎么办呐,不吃饭的话,身体会更加衰弱的。”
“是呀,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东家一天不给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儿了。”
听女仆这口气,仿佛猫儿比起她这个人来,是更高级的动物。
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的确比女仆更高贵呢。
“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去了。那位医生实在是太可气啦!我抱着三毛到了诊所后,他就问我:‘受了风寒吗?’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这个猫。’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医生却嘿嘿笑着说:‘猫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过几天自然会好的。’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气,就说:‘那就不用你费心给它看了!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真是气煞人哟。”
“真是气煞人哟”这么好听的词语毕竟不是在主人家听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不然绝对不会说得这么高雅的,好了不得啊。
“三毛好像喉咙嘶嘶啦啦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