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痛失荆州(4)
诸葛亮似乎心神恍惚,竟忘记不该让君主亲自去取文书,迷蒙了眼睛看着刘备走入了厚重的帷幕之后,胸口被烤得热烘烘的,心却有了丝丝的凉意,仿佛被谁的眼泪浸泡。“咚咚!”敲门声在大风雪天听来失真,屋里没人,诸葛亮只好自己走去开门,那门才开了半扇,狂暴的风雪吹得他险些跌倒。来人满脸挂着雪,像个没神情的冰雕,看了半晌,才认出是王府的掌书主簿,“刚收到的,荆,荆州急报!”来人说话吞着风雪,听来像被闷在锅里煮烂的豆子。
“嗯,给我,我代转主公!”诸葛亮撑着门费力地说话。主簿从怀里取出一封红签急件,匆匆递给诸葛亮,帮着诸葛亮合上了门,那爆炸般的风雪被门关在外面。急报是夔门守将发来,信袋被雪打湿了,湿漉漉似一泡水。诸葛亮心里着急,犹疑了一刹,还是拆了封泥,从袋里扯出一张同样湿淋淋的卷帛,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很大的勇气读着上面的字。
诸葛亮手轻轻地抖了,他想要控制,可却越抖越凶,颤抖还传染到了胳膊,再从胳膊延到肩膀,肩膀到胸口,最后是整个身体……眼睛又酸又痛,视线模糊得仿佛天黑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头晕目眩,为什么气短胸闷,是房梁塌了,还是自己丢了魂?
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惊惶地看见刘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暖阁门口,手里捧着一卷文书,目光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绢帛。
“荆州军报,是么?”诸葛亮不知该说是,还是该断然否认,他生平第一次像个失去智慧的呆子一样,木头似的没有一点反应。“荆州军报,是么?”刘备又问了一遍,灌铅似的腿磨着地板走过来,眼睛里逼视出冷幽幽的光。
“出了什么大事?”刘备的声音提高了,他将手一伸,“给我看!”
仿佛出自本能,诸葛亮将绢帛紧紧地捏住,竟像个维护心爱物什的任性的孩子。
刘备的声音更大了,仿佛濒死野兽的嚎叫:“给我看!”诸葛亮仍然呆愣着,刘备忽然扑了过来,扑食似的捉住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夺了过去,沾满了雪水和泪水的绢帛在他眼前一点点打开,犹如推开了一扇冰冷的墓门。
他只看了两行字,后面的字都像被抽干了的水一样,变得干瘪无痕了,他从喉管里发出死亡般凄惨的低哼。“云长……”
他喊着这个名字,仰天直直地倒了下去,卷轴飞出去,散成零碎的几片,纷纷落在他流泪的脸上。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像窗外盘桓的月光,一梦醒来,已照进了房间,霜白的光逼退了安静的黑暗,将旧年的痕迹缓缓洗去。
这一年的上元节,洛阳解除了宵禁,通衢阡陌挂满了彩灯,那绚烂的火树银花是乘胜追击的百万雄师,追蹑着黑夜仓皇逃离的足迹,最后的残兵卧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
洛阳行宫灯火通明,提着行灯的宫女穿梭如云,脚步声“沙沙沙沙”,像缠绵的春雨,一点一滴都落在宫墙下去冬衰败的残草里,催醒着沉睡在地下的新生力量。宫女们只是十来岁的少女,虽身在森严的禁宫,却关不住青春萌动,一面列队行走,一面悄悄东张西望,满目尽皆是璀璨光华,又好奇又欢喜,忍不住吃吃地憨笑。
曹操听着宫女们的笑声醒了过来,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熟,头总在疼,脑髓一下一下地抽筋。他扶着头坐了起来,恰看见一盏风灯从窗前扶摇而升,像被无形细线拉动的一团橘黄火绒,向着高远的天际徐徐滑行。
他这一动,一众侍妾围上来,有的披外衣,有的递热巾,曹操觉得烦闷,觉得自己像埋进土里的骨头。
案上放着一盆金橘,个头很大,挨得也很紧,滚滚的模样像小孩儿嘟嘟的脸。曹操顺手捡了一个,掂了掂,凑到鼻边嗅了嗅。
这是孙权进献的贡物,一共一百斤,快马送到洛阳,到达目的地时,仍透着新鲜味儿,像刚从树上摘下,似乎还带着江南的烟雨气息,宛如碧波湖畔随风而去的芬芳。
香喷喷的贡物只是掩饰残酷真相的诱人轻纱,里边包着一个人的头颅和一封烫手的请表。
那颗头颅,曹操很熟悉,他曾做过那颗头颅五个月的主公。他抚着那具装头颅的锦匣,伤感地念叨:“云长,云长……”伟大的英雄,生时捭阖天下,死时却装在窄小的匣子里,像颗拔掉的牙一样腐烂掉,埋在或干或湿的土里。
曹操下令将头颅厚葬,他不会中了孙权嫁祸的小儿之计,更不做埋没英雄的恶举,失败的英雄一样值得尊敬。
在那份请命表里,孙权请他顺应天命,取汉自立。曹操读到此表竟自哑然失笑,他把孙权的请表宣示群臣,笑道:“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可魏国臣僚却不那么想,汉家正朔早就是一具可以轻轻推倒的空躯壳,是曹操延缓了它的覆灭,忠心汉室相当可笑,识时务者都不再认同做汉臣。汉帝像粒飘在许都空旷宫闱里的灰尘,很多时候,人们常常遗忘了他,唯有每年几道例行程序的诏策上的玺印,提醒人们还有一个汉朝皇帝存在。
孙权的请表如同一颗爆竹,把人们心中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大逆之言炸了出来,由侍中陈群起头,群臣纷纷劝说曹操代汉自立,有的进谏,有的上表,都做好了当新朝新臣的准备。性急的已经在谋划建安二十五年改元,还请太常挑个好年号。
臣僚们热情的拥戴像当年请封曹操为魏王一样,曹操没说可不可以,也不勒令群下勿发妄言,等着庙堂上代汉的氛围造足了,他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只是一夜,所有人都明白了,朝堂上的造势像瓦解的高台,顷刻间沉默了。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终文王一生,他都是殷商的诸侯王,直到他的儿子武王继位,伐殷自立,最终建立了周朝。
人们都读懂了这暗示,曹操不做皇帝,可他把代汉自立的愿望留给子嗣。曹操会以汉臣的名分终结一生,他早就把自己安在喷焰的火炉上,只是不想烧得太难看。
曹操若当真代汉自立,天下没有人会惊异,会一如既往地咒骂他。但他选择了终身为臣,世人会怎么看他呢?或者会斥责他虚伪吧。
可谁会再为汉朝效忠呢?这个纸糊的王朝脆弱得不值得再费力支撑,不如摔烂了重新建立,高喊口号的忠臣们在王朝倾覆时,往往会第一个叛变。骨鲠之臣也许有,但成不了气候,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他们要么为旧王朝的覆灭殉葬,要么投身大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行宫里的灯光明亮得像升起了无数的月亮,响亮的爆竹声穿透宫墙,炸烂了天空肃穆的脸蛋。曹操坐了一会儿,周围讨好的目光像一块块烧红的炭,炙烫了他苍老的皮肤。他避开她们的渴慕,从熏人的衣香丽影罅缝间望出去,外面烂漫的华灯像新鲜生命的第一口呼吸,吐纳出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愿景,他于是想从这个窠臼里挣脱出去。
他趿上鞋,一直走到门口,天空中摇曳着无数盏风灯,一点点光芒仿佛穿过锦衣的针,由一双无形的手牵引,远远地飘向望不到的天幕背后。真是好夜景,天不曾寂寞,人间也沉浸在热闹的繁喧中,追名逐利,扰扰攘攘,一生忙碌到头,亦不知争得了什么、输掉了什么。曹操匆匆地回想了自己这不平顺的一生,毫无疑问,这一生堪称辉煌。他已足够在史书里留下名字,后世人会读到他的事迹,至于是针砭抑或是赞美,他不得而知,也不能强求。
他们或者会歌颂英雄曹操,效法他的光荣,或者会唾弃奸雄曹操,斥责他的凶戾篡逆,谁知道呢?没有人能干预身后的评论,创造不世功业的英雄总是留下一个毁誉参半的历史评价,这是成就历史的丰功伟业必须承受的代价。
“嘭嘭”的爆竹声摇晃着行宫,明亮的灯光像无数道流动的彩虹,稀释着夜色的厚重,宫墙的每块砖都映着绯色光晕,像嵌住了千百张女孩儿含啼宜笑的脸。
曹操在门槛边坐下去,他抱着那只金橘,把脸贴上去,像个孩童。“累……”他打着哈欠说出一个字。而后他睡着了,手轻轻一松,橘子滑落下去,滚下长长的台阶,被紫色的夜雾轻易摘走。一盏风灯掠过宫墙飘起来,橘红的光温柔如睡熟中匀净的呼吸,像那金橘升上了天。
窗户没关严,风忽然加重了力量,“乒乓”一声撞开了窗,马良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喉管里咕噜转了一声,他抓着被单,死命地撕烂了声音喊道:“荆州有难!”
本倚在床边打盹的马谡吓得一把摁住他:“四哥!”马良挣扎了几下,噩梦的可怖锁着他的理智,两人彼此拗着力气,这么拉扯了许久,马良似才缓缓醒悟过来,浑身紧紧地一抖,茫然地转过头,昏眊的眼睛渗入了一丝亮光:“幼常……”他像从悬崖边掉下,忽然一根绳索从天而降,不顾一切地抓住马谡的胳膊,眼泪像爆开的泉浆,将视线里的马谡洗成了重影。“季常……”一个宁静的声音揉搓着他的耳朵,白羽扇轻柔地抚上他的手,沉重的心情像获得了轻松的怀抱。见到诸葛亮,马良终于确认自己在成都,而不是在颠踬的长江栈道上。路长得像通向死亡,不知道要走多久,不知道失去的疆土会不会重新夺回,不知道那轰天的噩耗是不是仅仅为一场荒诞的梦。
“荆州丢了……”马良泣不成声。
诸葛亮一叹,他将一张手绢递给马良:“我们知道了……难为你了,幸得你传信给夔门守将,不然,荆州之难或许还会延迟传入成都……”
马良抹着眼泪:“孔明兄……荆州全数被江东所克,我有愧主公,未能守护荆州……”他哽咽着又是泪如决堤。
诸葛亮软语安慰道:“季常何必自责,疆土易手,敌寇夺土,非一人之责,季常已经尽力了。”
马良却偏要把内疚捆在身上,尽管诸葛亮的宽慰听来很真实,他却没有一丝儿的轻松,忐忑地问道:“主公……他还好么?”
诸葛亮忧虑地说:“自从听闻荆州有失,关将军阵亡,主公悲痛不已,竟自大病不起,群臣束手,好不痛心!”
马良更难受了:“主公哀心,乃臣下之责,马良难辞其咎!”诸葛亮宽解道:“别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主公已知你回返成都,他有一言托我转告:季常忠贞之士,全心护卫荆州,而今疆土横夺,乃江东谲诈,非臣下轻忽,望季常宽心无疚。”
马良刹那间感动,本想聊表情怀,却是说不出来。马谡插话道:“四哥,关将军为何不北上汉水与公子会合?主公明明下达了军令。”马良苦笑:“关将军忠义千秋,主公既将荆州交托于他,他怎能坐看荆州丢失?故而宁可甘冒性命之忧,也要南奔刀兵之所。”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蓦地倾过身体,“孔明兄,关将军曾遣廖化将军去东三郡求援,但公子不肯发救兵。”
诸葛亮微蹙的剑眉轻轻一绷:“可曾属实?”
“廖将军未曾求得救兵,不得已南下追寻关将军。奈何关将军已西保麦城,正巧我逃出江陵,欲赴夔门报信,我和他在当道遇见,是他亲口所告……他不肯随我入蜀,偏要去麦城救关将军,只得分道扬镳。”诸葛亮的神情很凝重,羽扇在下颚处悠悠地飘着:“这事儿,成都也略有耳闻,而今听你这一说,原来竟是真的……”“公子好不冷酷,至此危难关头,竟然见死不救。该上报主公,责他以重罪!”马谡气愤地说。诸葛亮摇起羽扇,轻轻地扣在马谡的手上:“不可妄言!”
他沉思着,郑重叮咛道:“季常,此事干系重大,你具表上告主公,不要在外宣传。”
马良到底是谨慎性子,刘封和关羽的这一段仇怨太扎眼,一个是刘备的螟蛉养子,一个是刘备的义弟。两个人的身份地位都强过自己,处理不妥,倒有构陷嫌疑,反而为自己惹上卸不掉的灾祸。
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做。”这时,修远推门而入,把粘着翎毛的一封信呈过来:“先生,刚收到的加急军报。”诸葛亮翻了翻加急军报,不重,却硌手,像一根刺,翎毛拆下来,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撕成两半,毛屑粘着手指怎么也甩不掉。
诸葛亮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军报,羽扇神经质地扬起来,又覆下去,人失魂般呆住了,恍惚听见谁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东三郡,”他滞滞地说,“丢了……”粘在信上的另一半翎毛脱落了,刚一飞出去,便分裂成细小的屑,像一个破碎的理想。
吴蜀结深仇,刘备矢志东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鲜绿的新芽像去冬残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头摇曳出冷冽的悲伤。春天的温暖气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里,东君的力量劈不开那坚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间已迷蒙了城市的天空。诸葛亮踏入汉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让他冷噤不断,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张脸,稍稍挡住来路不明的风。他走到西苑门口,还不曾进去,便见廊下立着一个人。他半垂着头,轻轻哆嗦着手脚,檐下落着细细的水丝儿,也不敢躲避,像个麻木的冰雕。“军师……”他弱弱地喊,行礼的时候,双手僵得合不拢。诸葛亮刹那间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门口候着,怎么不进去?”麋竺擤了擤鼻子,声音抽得像被风灌进了喉咙:“我,我……”泪水滚过他的脸,“没脸见主公……”诸葛亮心底叹了口气,麋竺是在为弟弟糜芳负罪愧疚。东吴兵犯荆州,麋芳身为南郡太守,居然开城投降,致关羽退无可退,覆败身死。他深知麋竺心结,温声劝慰道:“子仲毋要自责过甚,主公仁义宽厚,不会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宽心!”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惭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门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却辜负了主公仁德,害死了关将军……”他把头垂得更低,隐忍的哭声闷在胸中,仿佛透不出的气。
诸葛亮心中恻然,却听见里屋“乒乓”一阵巨响,然后是刘备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又粗又躁,那暴风骤雨般的狂怒中还隐没着另一个人的低语,仿佛躲在灯影里拍翅膀的飞蛾。
“谁在里面?”诸葛亮问门口铃下。“是公子!”
诸葛亮一惊,原来刘封回成都了!关羽丢失荆州,曹军又趁势起兵攻打东三郡,刘封与孟达不和,两人素生龃龉,各怀私愤,孟达因而叛逃曹魏,仿佛连锁反应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变。刘封支撑不住,只得弃城奔逃,前锋军报刚到,不想几日之后,刘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里的吼声越来越大,凶悍得几乎要将那房顶掀翻了。麋竺听见刘备的怒骂,又惊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层,死命地憋着哭声,喉咙里仿佛拉风箱似的哼哼。
诸葛亮心生怜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体沉疴,需得静养,等主公病愈,你再来请安,可好?”
麋竺知道,诸葛亮是想让自己避过风头。刘备正在气头上,对儿子刘封尚且詈骂相加,何况是叛臣的兄长?他没有反对,嘶哑着嗓子说:“麻烦转告主公,竺在家日日斋素,为关将军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愿受主公责罚!”他没有说下去了,擦着眼泪一步步离开,佝偻的背战栗在风雪里,像一节垂死的枯木。
诸葛亮惆怅地一叹,握在手里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划得掌心生痛。他轻轻地走进了门,却没有立刻走入暖阁,只在外间停下。
暖阁内的骂声越来越大,声音仿佛山洪暴发,冲得耳膜哗啦乱响:“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砰!”有什么硬物被掷下:“你二叔几次飞书让你发兵救援,你却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二叔兵败麦城,无路可走……”骂声带了惨痛的哭腔,颤颤的让人的心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