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说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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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说称号(1)

成都城也有别号(古代)

节选自《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第一节。

一人一名。这是近几年来,因了编制户籍,尤其因了在财货方面的行为,便于法律处理,才用法令规定的。行得通否,那是另一问题。

中国人从“书足以记姓名”起,每一个人的称谓,就不止于一个。例如赵大先生,在他的家谱上是初字派,老祖宗在谱牒上给他的名字叫初春,字元茂。到他学会八股,到县中小考时,自嫌名字不好,遂另取一名叫德基,是谓学名,或称榜篆,除谱字元茂外,又自己取个号,叫启成。后来进了学堂,并且还到日本东京留了八个月的学,人维新了,名字当然不能守旧,遂废去德基、元茂,以肇成为名,另取天民二字为号,同时又取了两个别号,一曰啸天,一曰鲁戈。后来作了县知事,还代理过一任观察使,觉得新名字和别号都过激了一点,于是呈请内务部改名为绍臣,号纯斋。中年以后,转入军幕,寄情文酒,做官弄钱之外,还讲讲学,写写字;讲学时,学生们呼之为纯斋先生,写字落款,则称乐园,乐园者,其公馆之名也。据说,公馆的房子倒修得不错,四合头而兼西式,但是除了前庭后院有几株花树外,实在没有园的形迹。近年,赵大先生渐渐老了,产业已在中人之上,声誉著于乡里,儿子们不但成立,还都能干,大家更是尊敬他,称之曰纯老,纯公,或曰乐园先生。总而言之,统赵老大一生而计之,除了写文章用的笔名,除了不欢喜他的人给他的诨名而外,确确作为他的正经的名称,可以写上户籍,以及财产契约上,以及银行来往户头上的,便有赵初春、赵元茂、赵德基、赵肇成、赵天民、赵啸天、赵鲁戈、赵绍臣、赵纯斋、赵乐园,足足十个,还不必算入他的乳名狗儿、金生两个,与夫三个干爹取的三个寄名。

中国人名字太多,遂有认为是中国人的恶习。我说,不,中国人的恶习并不在名字之多,而在生前之由于崇德广业,以地名人,如袁世凯之称袁项城,冯国璋之称冯河间,和以官名人,如李鸿章之称李宫保,或李傅相,如段祺瑞之称段执政,甚至如章士钊之在《新甲寅杂志》上之寡称执政;至于死后之易名,只称谥名,无数的文忠,无数的文正,无数的文襄,这才是俗恶之至。

名字多,倒不仅只中国“人”为然,一座城,一片地,一条街,也如此;有本名,有别名,有古名,有今名,还有官吏改的雅名,还有讹名。

成都南城,由老半边街东口通到学道街的一条小巷,本名老古巷,一音之转,讹成了老虎巷;从前的成都人忌讳颇多,阴历的初一十五,以及每天大清早晨,忌说老虎鬼怪,不得已而言老虎,只好说作“猫猫儿”,而土音则又念作“毛毛儿”;原来叫老虎巷的,一般人便唤之为毛毛儿巷。东门外安顺桥侧的毛毛儿庙,其实也就是老古庙。少城内有一条街,在辛亥革命以前,少城犹名为满城时,此街叫永安胡同,革命后把胡同革成了巷,改名叫毛毛儿巷(即猫猫巷),到一九二四年(即民国十三年),四川督理杨森尚未经营“蓉舍”以前,曾卜居此巷,于是随员副官和警察局员都紧张了,他们联想力都很强:毛毛巷即猫猫巷,即老虎巷:杨、羊同音,杨督理住在毛毛巷,等于羊入虎口,不利,幸而杨森那时还带有一个什么威字的北洋政府所颁赐的将军名号,于是才由警察局下令将巷名改过,并升巷为街,改为将军街焉。

一条街,有本名,有别号,而且也有其原委。一座挺大的城,难道就不吗?当然,城,也如此,有它的别号,例如成都。

成都,这名称,据《寰宇记》讲来,颇有来历。它说:“周太王迁于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名曰成都。”意若曰,成都这城,建立不久居民就多了起来。这名字是否该如此解,暂且不管它,好在它与人一样,本名之外,还有几个别号,读读它的别号,倒满有意思。

目前顶常用的一个别号叫芙蓉城,简称之曰蓉城,或曰蓉市,一如今日报纸上常称广州为穗城,或穗市一样。

芙蓉,本应该唤作木芙蓉,意即木本芙蓉,犹木棉一样,用以别于草本芙蓉,和草本棉花。草本棉花之为物,我们不待解释即知,而草本芙蓉,大约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即池塘中所种的荷花是也。荷花的名字颇多,最初叫芙叶,一曰芙蓉,古诗云:涉江采芙蓉,即涉江采荷花;唐诗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即是说杨玉环之脸似荷花,也如说四川美人卓文君的美色一般。大约即自唐代起,才渐渐把木本芙蓉叫做芙蓉,草本芙蓉便直呼之为荷花,为莲,为藕花,为菡萏去了。

芙蓉城的来历如何呢?据宋朝张唐英的《蜀杌》说,则是由于五代时,后蜀后主孟昶于“城上尽种芙蓉,九月间盛开,望之皆如锦绣。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这只叙述芙蓉城的来源。另外一部宋人赵的《成都古今记》,就稍有渲染的说:“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

木芙蓉一名拒霜,叶大丛生,虽非灌木,但也不是乔木,其寿不永,最易凋零;在孟昶初种时,大约培植得还好,故花时如锦,高下相照,但是过些年就不行了。明朝嘉靖时陆深(子渊)的《蜀都杂钞》便说:“蜀城谓之芙蓉城,传自孟氏。今城上间栽有数株,两岁著花,予适阅视见之,皆浅红一色,花亦凋瘵,殊不若吴中之烂然数色也。”同时另一诗人张立,咏后蜀主孟昶故宫的一首七言绝句,也说:“去年今日到成都,城上芙蓉锦绣舒,今日重来旧游处,此花憔悴不如初!”岂不显然说明在南宋时,城上芙蓉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自此而后,所谓芙蓉城,便只是一个名词罢了。大约这种植物宜于卑湿,今人多栽于水边,城墙比较高亢多风,实不相宜,故在清乾隆五十四年,四川总督李世杰曾经打算恢复芙蓉城的旧观,结果是只在四道瓮城内各剩一通石碑,刊着他的一篇小题大做的《种芙蓉记》;民国二十二年拆毁瓮城,就连这石碑也不见了。幸而文章不长,而且又有关于城墙历史,特全钞于下,以资参考。

李世杰《成都城种芙蓉碑记》:“考《成都记》,孟蜀时,于成都城遍种芙蓉,至秋花开,四十里如锦绣,因名锦城。自孟蜀至今,几千百年,城之建置不一,而芙蓉亦芟殆尽,盖名存而实亡者,久矣。今上御极之四十八年,允前督福公之请,(按:福公即福康安,在李世杰之前的四川总督。)即成都城旧址而更新之,工未集,适公召为兵部尚书。余承其乏,乃督工员经营朝夕,阅二年而蒇事。方欲恢复锦城之旧观,旋奉命量移注江南,亦不果就。又二年,余复来制斯土,遂命有司于内外城隅,遍种芙蓉,且间以桃柳,用毕斯役焉。夫国家体国经野,缮隍浚池,以为仓库人民之卫,凡所以维持而保护之者,不厌其详;而况是城工费之繁,用币且数十余万,莅斯土者,睹此言言仡仡,宜何如慎封守、捍牧圉,以副圣天子奠定金汤之意!然则芙蓉桃柳之种,虽若循乎其名,而衡以十年树木之计,则此时弱质柔条,敷荣竞秀,异日葱葱郁郁,蔚为茂林,匪惟春秋佳日,望若画图,而风雨之飘摇,冰霜之剥蚀,举斯城之所不能自庇者,得此千章围绕,如屏如藩,则斯城全川之保障,而芙蓉桃柳又斯城之保障也夫?是为记。乾隆五十四年五月立。”另有一个别号以前常用,现在已不常用,锦官城是也,简称之曰锦城。这也和广州的另一别号一样,以前叫五羊城,简称之曰羊城,而今也是不常用之。

锦官城原本是成都城外相去不远的一个特别工业区的名字。据东晋蜀人常璩的《华阳国志》说,夷里桥直走下去,“其道西,城、故锦官也。”另一东晋蜀人李膺的《益州记》说得更为清楚:“锦城在益州南,笮桥东,江流南岸,昔蜀时故锦官处也,号锦里,城墉犹在。”

益州,查系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一九年)分郡的一部分加于蜀,故谓之益,益者加也,一曰益者隘也,现在由陕西宝鸡县南渡渭水,相距四十华里之益门镇,古称隘门,即就一例云。汉晋之益州即今日之成都,“在益城南”即在成都之南。所说锦城方位,与《常志》同。略异者,只《李记》说是在笮桥东,《常志》说是在夷里桥南。桥是古时成都西南门外有名的索桥,夷里桥则在南门外,此二桥都是李冰所建的七桥之二,早已无迹可寻,不过此二桥皆跨于大江之上。大江即锦江,一名流江,故林思进所主修的《华阳县志》,以为李膺《益州记》所说的“江流南岸”,实即“流江”之误,这是很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