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甜糕小铺
店里一共五人。
我,杨修夷,丰叔,姜婶,湘竹。
湘竹是我聘来帮忙的丫鬟,跟我很少说话,杨修夷没来之前,我以为她是个内向,性格孤僻的姑娘,直到杨修夷来了以后我才发现,可能是她不太喜欢我。
姜婶是房东,一个中年寡妇,丈夫死因不详,这家店面便是她租给我的。
姜婶住在一旁耳房,主卧给了我,在租房的契约上还有个规定,是我需要照顾她的吃饭问题。
杨修夷没来之前,她对我还好,偶尔还会嘘寒问暖,杨修夷来后,她开始对我充满敌意。
我看她意思,好像特别想要将杨修夷说媒给附近一户有钱人家,好赚一大笔媒婆金。
丰叔则是杨修夷的人,跟我是老老老相识,这一次是同杨修夷一起来的。
至于杨修夷,他大约一刻都不想留在这,我也巴不得他赶紧走。
算起来,杨修夷虽只比我大三岁,却大了我整整两个辈分。
他是我师公的小徒弟,师尊的师弟,师父的师叔,据说是个富家公子,多富我也不知道,我从不打听,对他的家世更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十岁那年被师父捡回山上时,他就像个小财主。
不,确切来说,我这些年接触过的所有财主,没有一个人能富的过他。
杨修夷的富贵不像那些有钱人流于表面,而像是刻入骨子里的清贵,从平时的笔墨纸砚,饰带折扇,到把玩的玉石宝器,稀奇珍物,无一不名贵物美。
丰叔那时候就在负责他的衣食起居了,每个月都有上好的名品食材从山下一箱箱送来,连他兴起养的一只兔子吃的都比我们好。
师父看杨修夷不顺眼倒不是因为杨家有钱,而是因为师父已有百岁之龄,勉为其难算是仙风道骨,却要喊一个小屁孩做师叔,还经常被徒子徒孙,一通乱叫。
从我记事以来,师父跟杨修夷就是死对头,我理所当然要站在师父这边,所以,杨修夷也是我的死对头。
从小到大,我们彼此要么爱搭不理,要么互相挑衅,从阴谋暗算到真枪实干,闹过不知多少回。
无奈,我们没有他那么强大的外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胜少输多。
三个月前,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便跟师父告别下山,来这宣城开了个铺面。
临行那天,阴云密布,山风狂嚎,说书先生说这样的天气基本都要有坏事发生。
果然,那天师父的一把老身骨被杨修夷踹下了山崖,而更坏的是,杨修夷被师公训斥了一顿,师父便借机要他下山来看护我,作为对他老身骨的赔罪。
于是,杨修夷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
我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欢迎”他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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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后,将水盆放在桌上,还需等一个时辰,我便索性拿了本巫书在一旁看。
屋外天色渐暗,我点了根蜡烛,看盆中差不多了,我从抽屉里取出细长木,将头发从水中捞出,放在一旁架着纱布的木盆上渗水。
刚放上去,听到门外传来湘竹的笑声,听动静,他们约莫是去外面吃饭回来了。
我算了下时辰,这才想起,早已过饭点了,竟无人喊我。
想想有些生气,本想去倒水的我不想出去了,一口吹灭了蜡烛,和衣去躺床上。
笑声渐渐停了,我房间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什么胃口,拉过被子捂住脑袋,懒得理她。
湘竹又敲了敲门。
我大喊:“我没胃口,你拿去给姓杨的!”
敲门声仍在继续,力道有些加重。
胸中恼火至极,我道:“你要再敲一下,明天你收拾包袱走人吧!”
这下敲门声更响了,啪啪啪啪。
湘竹再刁蛮也不会如此,我已猜到外面是谁了,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还未再骂,杨修夷的声音响起:“我没耐心了,你再不开门我踹了!”
“你踹吧!”我叫道,抓起被子蒙头一咕噜,朝卧榻里面滚去。
房门“啪”一声被踹开,我头朝内侧,懒得看他。
听动静,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起来吃了。”
“谁稀罕!”
“你吃不吃?”
“吃你个头!”
话音刚落,我的脑袋就挨了一下。
我伸手一摸,是一块小石头。
我再度从床上坐起:“杨修夷,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站在桌前,冷冷看我:“过来吃了,这是穆向才的妻子做的。”
桌上放着一碗红枣银耳羹和一块米糕,我有些愣,再抬头看着他。
“起来啊。”他不耐烦道。
我抿唇,没再作对,乖乖下床。
一声不吭的吃完东西,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消灭干净后,我用巾帕抹了抹嘴巴。
他站起身:“走吧。”
“……去哪。”
“去看看她,不想去么?”
我抬眸望着他,其实想过明天一早,我便去打听穆向才的情况,没想到他现在就着手了。
眼见他墨眉又不耐烦的拢起,我起身:“哦,那就去看看吧。”
·
宣城夜市很热闹,街上人影簇簇,街灯如花,杨修夷同我并排走着:“穆向才的妻子叫曲婧儿,他们成亲有六年了,在默香街上开了一家糕点小铺,她的手艺很不错,不过生意惨淡。”
我点点头,这时想到关键一点,我问道:“他们可有孩子了?”
“有。”
“啊?”我停下脚步,顿了顿,掉头就走,“算了,回去吧。”
“骗你的,”他拉住我,“没有。”
我一怒:“耍我很好玩吗?”
他将我往前牵去,边走边道:“据说以前是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因丰叔派人去查了,我先带你去看看她的店,曲婧儿这个女人还算不错。”
从一条小巷穿近路绕开两条大道,杨修夷光洁倨傲的下巴一抬:“那。”
我寻目望去,不过一家简朴店面,生意确实清冷。
此处算是闹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却没什么人在那店前停步。
我不解:“丈夫是个那么响当当的人物,妻子的生意怎么也不会如此寒酸呀。”
杨修夷不知从哪摸出的折扇,轻轻摇着:“极少有人知道她是穆向才的妻子,你进去的时候不要多说。”
“好。”
我们在店里坐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出来招待,容色普通到和我一样令人过目就忘,和我更像的是,她也有个粗腰。
可能是我一直盯着她的原因,她有些不悦。
杨修夷轻咳一声,脑袋微摇,示意她不是曲婧儿。
我收回思绪,道:“我要一盘蜜豆糕,甜汤随意。”
“这位公子呢?”
“不用管他。”
杨修夷斜瞅了我一眼,道:“我同她一样。”
“好的客官,您稍等。”
那女人转身朝内间走去,忽的又朝我看来,和我对上视线后便避开,目光中有些厌恶。
杨修夷凉凉道:“你这模样太不像个女人,你还这么盯着她看,她定以为你对她有意了。”
我哼了声,托腮四下打量。
我确实不怎么像女人,可这也不能怪我,自我懂事以来我便在山上和一堆男人一起生活,压根没人可以教我弄女人的那套行头。
平日里我把头发扎在脑后束成一捆马尾,衣裳也简单,师尊穿什么我就穿什么,那种花样款式,水袖如云的漂亮衣衫,我碰都没碰过。
目光在堂内轻扫,七张矮桌,二十来张长凳,贴墙的案几上有几样不起眼的摆件,许是因为生意不好,店里没有寻常食肆中的油烟熏气。
“欸!”我用胳膊肘轻碰杨修夷。
“嗯?”
我凑过去:“有那个女人出面,曲婧儿应该不会轻易出来吧。”
“或许。”
“那怎么办呢?”
他看我一眼,忽的推我:“关我什么事,你坐对面去。”
无缘无故推我,我反推他:“你干嘛不去?”
“你傻了吗,”他说道,“是我先坐下的,你给我过去!”
“是吗,”我眨了下眼睛,而后怒道,“吼什么吼,脑子有问题啊。”
起身坐到对面,岂料被他长腿一踢,凳子砰的摔倒,我一屁股跟着坐空,摔得生疼:“杨修夷!!”
“吼什么吼,”他气定神闲摇着扇子,“脑子有问题?”
我咬牙切齿,转身扶起长凳,气呼呼坐下:“回家跟你算账。”
他长眉一挑:“就你?”
“就我!”
“你要真有用,会被陈素颜身旁一个小丫鬟险些砍掉手指?”
忍无可忍,我一拍桌子:“你够了没有,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呢,我现在又没招你惹你,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女人快步从内厅出来,“客官没事吧?”
我朝她看去。
眼前的女子同陈素颜身段极为相似,穿着一袭款式简单的鹅色衣裙,衣袖上沾着不少面粉,竹簪将满头青丝轻挽,淡眉红唇,肤白如脂,五官算不上多精致,但有股别样韵味,清淡如泉。
我望向杨修夷,无声询问,曲婧儿?
他用眼眸同我确定。
我再看向曲婧儿:“没事,我和他闹着玩的。”
她打量我们一眼,弯唇笑了笑,转身要走。
“等等!”我忙道。
“嗯?”她停下来看我,“客官还有何事?”
我跑上前拉她:“是有一件事,我……”
话未说完,一声娇喝自后厨方向怒叱:“臭狗!”
我吓了一跳。
抬头见到一张长凳朝我砸来。
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反应,身边人影一晃,杨修夷替我解决了长凳。
方才那粗腰女人紧随长凳而来,直接攻击我,也被杨修夷拦下。
极重的一声,粗腰女人摔飞在地。
“竹薇!”曲婧儿回身朝她奔去。
“贵店便是这么招待客人的?”杨修夷在我身旁说道,又风骚的摇起那把扇子。
被唤作竹薇的粗腰女人攀着曲婧儿:“本店不欢迎你们这些轻薄之徒,快滚!”
我皱眉:“轻薄?”
杨修夷冷哼一声,坐回原处。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心中不是滋味,说道:“我是女的,我没有要轻薄她的意思。”
她们看着我,异口同声:“你是姑娘?”
我点点头。
曲婧儿面露僵色:“姑娘,我们……”
“无妨,”我说道,“快些端吃的来吧,我饿坏了。”
她们对视一眼,曲婧儿说道:“好,姑娘稍候。”
我回去坐下,提不起精神。
杨修夷也没有说话。
待糕点端来,我抬眼看去,样式与别家不太相同,个头小一些,数量上偏多,颜色更为晶润。
我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口感绵软,手艺称得上一流了。
曲婧儿站在一旁,微笑道:“刚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这一顿当是给两位赔罪,便不收钱了。”
“这个还挺好吃的,”我抬头说道,“掌柜是跟谁学的呢?”
“不是学的,我闲来便喜欢做这些,姑娘若是喜欢可常来,我也可以教你。”
“教我?”我好奇,“都说教了徒弟饿死师傅,掌柜不怕么?”
“有何好怕,既然客官觉得好,它便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就应该散出去,藏着掖着,就不是好东西了。”
这番话说的,我咧嘴笑了,起身说道:“掌柜,你人真好,不嫌弃的话我们做个朋友吧,我叫田初九,掌柜呢?”
“好呀,我看你不过十六七岁,你便叫我婧姐姐吧。”
“啊?姐姐?”我故作讶异,“可你看上去比我还小呀。”
“怎么会,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早已嫁做人妇,”她拉着我坐回去,“妹妹才是真的水灵,我们方才之所以误会妹妹是男儿,全然因为你的穿着,与你相貌无关。妹妹生得明眸皓齿,清秀白皙,若有机会过来,姐姐帮你打扮一番,定是个芙蓉出水的佳人。”
虽然有客套嫌疑,可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我的脸红了,说道:“可你这是糕点坊,不是胭脂铺,姐姐你住在哪,到时我去你家好不好。”
她抬眸望了圈铺子,温言道:“我开店起早贪黑,自然只能在店里,不过你提及胭脂铺,我倒也认识几个胭脂铺里的姑娘,干脆有空让她们教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妹妹可以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
“好呀,那谢谢姐姐了。”我笑道。
话题一打开,我们滔滔不绝,聊了很久,临走前她包了两份蜜豆糕给我,望向等在门口的杨修夷,低声问道:“那位公子可是妹妹的哥哥?”
“怎么可能。”我说道。
她好奇:“那,难不成是妹妹的相许之人?”
“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夫婿的。”
“哦……那便是你的好友了?”
好友?
我抬眸看向杨修夷,清和月色将他清瘦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墨发和衣袂被晚风轻轻扬起,一派闲情。
他听力非常好,不知道刚才听没听到那句相许之人。
想想有点怕,怕他嘲讽我自作多情,或不要脸。
“应该算吧,”我回答,害怕她又要问更多,我摸出十文钱放在桌上,说道,“姐姐这么辛苦,钱还是要付的,我想起临时有事,我就先走了。”
“嗯,好。”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