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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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村南紧靠滦河的一片麦地里,乔小珍也在割麦。乔小珍今天心情格外好。往年割麦,只有她和父亲乔守才两个人,今年在县文化馆工作的二姐和二姐夫也回家帮忙割麦了。乔小珍一边挥着镰刀,嘴里一边哼着彭丽媛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扬,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稻香。

紧挨着乔小珍的是二姐明珍和姐夫陈默。庄稼院有个说法:老大傻,老二奸,咬尖的是老三。乔守才的三个女儿,在家里家外的表现和性格,完全印证着这句话。老大玉珍吃亏让人,任劳任怨,只知埋头干活。老二明珍为人精明,做事圆滑,颇有心计。老三乔小珍则泼辣伶俐,事事不让人,小时候明珍常说她,吃屎也要咬个尖

三姐妹中,乔守才最喜欢明珍,因为明珍给他露过脸。明珍人长得漂亮,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上小学时就是学校的文艺骨干。

她初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全国普及“样板戏”,几乎每个村都组织了一拨人排演《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三爷两件宝?好马快刀!马是什么马?卷毛青鬃马!刀是什么刀?青龙偃月刀!”虽然闹出不少笑话,却也发现和成全了一些人,明珍就是其中之一。

东凤坨村排的是《红灯记》,明珍被选中演小铁梅。那年她只有十五岁,但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是天生自然长的,她的身体已发育成熟,一件红底白花大襟袄,穿在身上有凹有凸,往台上一站就打人眼。再加上她嗓子好、会表演,很快演红了,人们称为庄稼院里的小刘长瑜,一下调进县京剧团。后来听说市里省上都相中了她,只是县里不肯放走这个台柱子,才没能去成。

明珍唱得最红的时候,有不少人追求她。这当中有县里的干部子弟,有造反起家的年轻局长、科长。最多的时候,她一个月收到过十几封求爱信。这些人明珍一个也没相中,却喜欢上了拉大幕的陈默。陈默人就像他的名字,一天也说不来几句话。他是文化馆创作组的笔杆子,在报纸上发表过诗歌,也给剧团写过小戏。因为在剧本里写了爱情,被认为思想不纯,贬到后台拉大幕。一个红得发紫,一个身上有黑点,却恋得火热。为此,明珍差点转不成剧团的正式工。

打倒“四人帮”,“样板戏”遭冷落,剧团改演评剧。评剧没演几天,又时兴扭屁股露大腿的歌舞。他俩被自然淘汰,成了文化馆的闲人。陈默开始关起门来写诗。写不出朦胧诗,就写田园诗,他最满意的一首是这样写的:

犁铧插进泥土里,在庄稼人的脸上犁出一道道皱纹,种子撒进皱纹,在土地上结出丰硕的果实。玉米的缨穗是哲人蓄起的胡须,在思考着成熟和未来,最后它笑了,露出满嘴的白马牙和黄金牙。高粱是一个醉汉,把自己酿成酒,庄稼人喝过之后,不知道他们的脸谁更红。而大豆是田野里的风铃子,秋风吹来时,风铃摇响了,豆荚爆裂了。

这些诗有的寄出去如泥牛入海,有的在小刊小报上变成铅字。陈默也就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乡土诗人。明珍不会写诗,她先去裁剪班学裁剪,后来又迷上了绒线编织。她编织的一款带沿毛线帽,曾引领过一段时间的时尚。那一年从入冬到初春,县城里的女人不管老少都以拥有那样一款帽子为荣。明珍忙碌得也就很充实。今年扭屁股、亮大腿的歌舞也演不下去了,剧团开始放大假,两人便回家帮忙割麦子。

乔小珍哼完歌问陈默,眼镜先生,我的嗓子咋样?比二姐不差吧,震不震彭丽媛!

陈默扶一下眼镜问,你挺崇拜彭丽媛?乔小珍说,当然了,我最喜欢她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陈默笑笑说,既然这么崇拜她,我给你起个艺名吧,叫彭丽扁咋样?一圆一扁,像姐儿俩一样!这个艺名好,准能叫响!没等乔小珍说话,明珍先开了口,说完和陈默一起笑起来。

你个“四眼儿”!乔小珍一时找不到词报复,便用“四眼儿”代替了“眼镜先生”。她埋头割一阵麦子,扭头问乔守才,爸,今年咱用啥打场?

乔守才被问得莫名其妙,随口说,当然用机器了,还能用碌碡。乔小珍说,今年咱就用碌碡!你没见我姐夫把蒙眼儿都带来了,套是他让二姐赶着,正好一唱一和,夫唱妇随。乔小珍讨回便宜,笑了。明珍说,爸,看把小珍惯得,吃一点亏都不中,看将来嫁了人咋办!乔守才听完两个女儿的话也笑了,笑罢瞪乔小珍一眼说,嘴里歇歇,手上多忙会儿,半天竟听你咧咧了!乔小珍不说话了,手里镰刀的节奏也快起来,但是平日跟老父亲干活憋坏了,她的嘴只停了一会儿,就闲不住了,说,姐夫,割麦子的场面多好哇,你这大诗人该作首诗才对!见陈默没吭声,又说,你不作,我学你的诗风来一首,请大诗人雅正:

大地金黄,那是麦子染成,起早割麦,一弯月牙是手中的镰刀。这是我希望的田野,庄稼人的日子越来越好!

明珍听了说,你这也是诗,是诗也是“尿不湿”!跟那大海呀真大,海水呀真蓝差不多。

乔小珍问陈默这诗咋样。陈默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一弯月牙是手中的镰刀”很有诗味,他想不出这样好的诗句。

陈默刚走进麦地时很兴奋,心中像是有好多诗句想往外涌。然而割麦是个力气活,他捏惯笔杆子的手握起镰刀,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那些诗句也就被汗水冲跑了。他脊背上的衣服早湿透了,脸上的汗水也流个不停,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则老往下滑,割几镰刀就要用手去扶一下。明珍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想提醒他慢点干。几次使眼色,这个书呆子没反应,却被乔小珍发现了。她笑着走过去说,姐夫,我来帮你想个办法。然后从扎成“马尾巴”的头发上解下一根橡皮筋,系在眼镜腿上,又帮陈默戴上。

陈默晃晃脑袋,眼镜果然不动了,高兴地说,今天你总算做了件好事。乔小珍拍拍手说,当然了,你们城里人是想不出这办法的,我二姐就知道小驴拉磨时,那蒙眼是咋戴上去的!明珍苦笑着说,今儿个咋老跟你姐夫过不去。

好吧,现在我就办一件好事!乔小珍朝埋头割麦的乔守才说,爸,咱歇会儿吧,我二姐夫都成名副其实的大“湿人”啦!你们歇着吧,我不累得慌!乔守才头也没抬,继续割着麦子。明珍悄声问,爸还这么恨活儿。乔小珍朝父亲那边做个鬼脸说,当然了,这是给自家干活,“生产队里磨洋工,自留地里打冲锋”嘛!尽管两个女儿说话的声音不大,乔守才还是听到了。他在心里嘀咕,小珍这丫头真的让他惯坏了,竟没大没小揭起他的老底儿来。不知为啥,乔守才现在特别不愿意听到这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生产队时,家家有几分自留地。那自留地虽然巴掌大、屁股大,却种啥自个说了算,收多少也都背回自个家里。乔守才便把能挤出的时间,都用在了伺候那块自留地上。出工时他先到自留地里转一圈,收工后又忙着去拔草补苗松土,实在没啥活干,也要蹲在那里望着那些小苗抽上一袋烟。他早晨起来的第一泡尿要撒到自留地里去,在地里劳动时有了屎,别人会就近找个低洼处或高粱地苞米地里去方便,他则跑老远也要拉到自家的自留地里。有一次闹肚子憋得急,差点拉在裤子里。有人贬损说,乔守才有个屁也要放到自留地里去,并由此生出一个歇后语:乔守才放屁苗苞米——解心意儿。

乔守才把心思全用在了自留地里,生产队干活时自然就打不起精神来。他出工磨磨蹭蹭来得最晚,收工则脚底生风走得最快。时间一长,田自高的嘴就有些痒痒,全然不顾当年未来老丈人的情面,编了几句鼓词:

乔守才,巧生财,自留地里种青菜。出工他如牛走路,收工他赛下山虎。生产队里磨洋工,自留地里打冲锋。

这也怨我?生产队越搞越糟,三个闺女一个病老婆。工分挣得少,吃的是低指标,不在自留地里找补找补,是把一家人脖子扎上,还是去喝西北风?自私,谁没个私心!你吃饭不吃饭?填不饱肚子还不许有个私心!

乔守才这样想着,心里得到的不是安慰,生出的却是愤愤不平。脸也就拉得更长,像跟谁赌气一样恨恨地割着麦子。

明珍和乔小珍不知道刚才无意中的玩笑话伤害了老父亲,见他割麦更猛了,怕老人家累坏。明珍拿过乔守才当年种出全县一个最大倭瓜奖励的大茶缸子,倒了水端到他面前说,爸,喝口水,喘喘气。

乔守才接过茶缸子,几口喝下去,抹抹嘴伸手又去拿镰刀。明珍忙又递上毛巾说,擦擦汗吧,你的脸唱“花脸”都不用化妆了!

乔守才没接毛巾,也没吭声,用袄袖在脸上抹了几下,继续去割麦子。明珍无奈地摇摇头,正想着怎样劝解一下父亲。乔小珍喊起来:爸,别拼老命了,我的“互助组”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