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动机
第二天一早,当邢至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验尸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死者名叫周军,男,21岁,广西人,师大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当晚11点半至次日凌晨1点半之间。从死者脖颈上呈环绕状,宽8毫米的勒痕以及皮肤上残留的少许纤维看,初步推断作案工具为一根麻绳。从死者的衣着来看,他应该是在如厕时被人从后面突然勒住的。处在第一个蹲位和第二个蹲位之间的水泥墙上留下了死者的少许皮肤组织,这与死者脖颈后面的擦伤吻合,这说明死者曾站起来挣扎过,但是由于死者身材矮小(身高1.65米),加之水泥墙的高度(1.48米),死者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勒死的厄运。凶手作案后,将死者膝盖弯下,后背靠着水泥墙,看起来仍然像大解的姿势,直至早晨被发现。
在死者所穿的运动裤上无法提取有价值的指纹,从第二个蹲位上提取到一枚很模糊的鞋印,无勘验价值。而且,经调查从当晚11点半至清晨尸体被发现,共有11个人进入厕所,现场基本被破坏。
丁树成汇报了昨天调查走访的情况。案发地点为师大男生二宿舍三楼左侧卫生间。全楼分六层,共325个房间,其中宿舍306个,卫生间12个,图书室1间(位于一楼),仓库5间(位于六楼),值班室1间(位于一楼)。宿舍楼每晚10点半关门,次日凌晨5点开门。住宿男生为数学系、外语学院、物理系、法学院、艺术学院共计1744人。案发当晚不在寝者共83人,其中在校外租房者17人(尚在逐一核实行踪)。22人在校外录像厅看通宵录像,已经查实无作案时间,因为经调查该录像厅11点后放映黄色录像,因此11点左右就把大门锁上。当晚有20个家在本市的学生回家看凌晨欧洲冠军杯柏林赫塔对AC米兰的比赛(正在核查中)。1人(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352寝室)在值班室值班,据值班员孙梅所讲,吴涵当晚11点开始和她在值班室聊天至凌晨3点,后吴涵进入里间的休息室睡觉,再也没出来,孙梅在值班室里打毛线听广播直至早上5点。5点整,孙梅打开宿舍大门。5点半左右,孙庆东跑下来说三楼死了人。另外23个不在寝的人员正在调查中。
邢至森看看一脸疲惫的丁树成:“辛苦了。”
丁树成笑笑,继续他的汇报。
从案发现场看,除了其他尚未查实的人有作案嫌疑外,也不能排除校外人员作案的可能。师大位于本市繁华地段,往来人员比较复杂。师大的院墙高仅1.9米,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松翻越,而且与二舍相邻的院墙外即本市一条主要街道。从二舍来看,由于年代久远,虽然楼下大门紧锁,但是窗户多残破不堪。一楼的窗户都装有铁护栏,但是正门两侧有自行车棚,完全有可能踩在车棚的雨搭上攀上二楼窗台,打开窗户后潜入楼内。从勘验结果来看,二楼两侧厕所里,有几扇窗户已经损坏,根本关不上,在雨搭和二楼厕所的窗台上都有攀爬痕迹,但不能确认是在案发当晚形成的。因为通过对学生的调查走访发现,很多学生都知道那几扇窗户是坏的,还把那里叫作“绿色通道”。校保卫处有规定,如果学生晚归,必须到保卫处说明原因,然后由值班干部送回宿舍楼,而且第二天还要通报院系。所以很多晚归的学生都选择从那里悄悄地爬上楼去。那些攀爬痕迹很可能是之前的晚归学生留下的。
从死者的社会关系来看,死者周军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亲属。其父母均为工人,社会关系简单,基本可排除由于上一代的仇怨而导致杀身之祸的可能。从调查走访的情况来看,死者周军平时为人比较随和,喜欢开玩笑。虽然有些玩笑比较过火,但没听说与人结过仇怨,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校外人员有瓜葛。死者身亡时所穿衣物中无贵重财物,上衣口袋中有人民币32块8角,考虑到没有哪个人会蠢到去厕所抢劫杀人,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图财害命的可能。从死者遗物的查找情况来看,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丁树成合上记事本。
邢至森点点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扔给丁树成。丁树成也点燃一支烟,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地抽着烟。
“你怎么看?”吸了大半支烟后,邢至森问道。
“比较麻烦。”丁树成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排查范围太大。而且从现有的线索来看,无法推测凶手的作案动机,没法进行下一步侦查工作。”
邢至森没作声,眉头紧蹙。
他已经在经文保处干了五年了,处理过的案子也不算少。可是性质最恶劣的也不过是故意伤害、盗窃什么的,这样的命案还是头一次遇到。刑警出身的邢至森很清楚,按照惯有的侦查思路,推测作案动机是侦破凶杀案的首要步骤,可是这个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周军呢?
死者背景单纯,社会关系简单,仇杀、情杀和谋财害命跟他都贴不上边。这就使得侦查活动无从下手。
“实在不行,就用老法子——摸排查。先从外围查查,看看有没有线索。”
丁树成有点提不起精神,这是一项非常挠头的工作。
邢至森看出丁树成有点情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在这个总人口600多万人的城市里,一个人的消失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即使对于警察而言,周军的死,也不过是案头上一堆等待分析的、冷冰冰的数据和资料。然而,在宁静的师大,尤其在破旧陈腐的二舍,却是一个极具轰动性的事件。
方木从保卫处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翘课去附近的书店看书。这一看就是一整天,看完了一本厚厚的王朔文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被保卫处叫去问话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整个法学院,而且越传越玄,仅仅一天的时间,最终的版本就是他在课堂里被当场抓获,方木奋起拒捕,后来被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当场拿下。而他自从去了保卫处之后就无影无踪,这让谣言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方木晚上回到寝室的时候,一推门,就感觉寝室里的气氛异样。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尤其是祝老四,一口面条垂在嘴边,好像京剧里的老生似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方木踢掉两只鞋,一头躺倒在床上。
“你……你怎么回来了?”老大结结巴巴地问,“取保候审?我们正商量给你送饭呢。”
“靠,你说什么呢?”方木翻身坐起,看着大家好奇又恐惧的目光,一下子明白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保卫处只不过把我叫去问问情况,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寝室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几个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情况。方木想了想,觉得既然警察没嘱咐他保密,就把上午保卫处询问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家听完后,反而沉默了大半天。
老大缓缓地说:“这个案子……”
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老大发表高论。
“……明显不是自杀!”
“靠!”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呵呵,”老大作躲闪状,“不过也真够吓人的,348的老二说他昨晚还去过厕所呢,没准当时周军就已经死在那儿了。”
“哎,你们说,”老五一脸神秘地说,“会不会……不是人干的?”
“你去死吧,鬼故事看多了吧!”老二说。
“不是我说的啊,”老五委屈地指指方木,“他说的。”
方木看大家都盯着自己,也慌了神:“靠,就是一句玩笑话,你们还受过高等教育呢,这个也信?”
大家哄地笑开了,随即,似乎觉得不妥,又都自觉地闭嘴了。
忽然,门开了。吴涵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袖子挽得高高的,胸前还有不少水渍。
“你们都在啊。”说完,吴涵一屁股坐在桌前,端起一杯水来一饮而尽,“‘绿色通道’被封了。以后都早点回来吧。”
“被封了?为什么?”经常出去打游戏的老二问道。
“警察怀疑昨晚有人从那里钻了进来,保卫处下午就把那几扇窗户封死了。”
“唉,希望是校外人员干的,如果是这栋楼里的人杀了周军,多可怕啊。”老大阴沉着脸说。
大家一阵沉默。是啊,谁会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学会突然痛下杀手。
“我觉得不是这栋楼里的人干的,”方木摇摇头,“谁能下得去手啊?”
“是啊,”吴涵放下袖子,“我今天打扫那个厕所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周军这小子平时是比较烦人,可是要杀死一个人,那得多大的仇恨啊。”
“哦?你还去打扫那个厕所?”老五问。
“是啊,孙姨死活不敢进那个厕所,是我打扫的。靠,累死了。”
“你不怕啊?”老大钦佩地说。
“怕什么,”吴涵爬上自己的床,把两条腿搭在床边,“真看见那小子我就跟他好好唠唠,没准就把案子破了,立一功呢。”
他把头低下来:“对了,方木,你小子今天跑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抓了呢。”
“靠,三哥,你不是也怀疑我吧?”
“呵呵,你肯定不是凶手。”
“还是三哥了解我!”方木作感动状。
“你没那胆子!”
大家再笑。吴涵收回腿,把被子铺好:“杀人哪有那么简单。”
方木想反驳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快熄灯了,大家拿出洗漱用具,相继去了水房。
也许是刚刚发生过命案的缘故,水房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很多人宁可多走一点路,去走廊另一头的水房洗漱。
方木看着门框上残留的一条警戒带,叹了口气。
头顶那盏15瓦的小灯泡仿佛比平日暗了许多,几个人站在水池边默默地洗漱,动作很快,似乎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老大最先洗完离开,然后是老五、老二,就连平时最能磨蹭的祝老四也比方木快。
水房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有点慌,急急忙忙地抹了几把脸,端起脸盆就走。可是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厕所里似乎比水房里还要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往日湿迹斑斑的小便池台阶上,已经干涸的污渍横七竖八,看起来这一整天都没有人用过。四扇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的情形若隐若现。方木把视线投向最里面那个隔间。
周军就是在那里被杀死的。
方木的心脏“嗵嗵”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第一个隔间的前面。
里面肮脏依旧,丝毫没有因为一个失去生命的身体曾在这里蹲了五六个小时而有所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方木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周军蹲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越来越低的绳套。忽然,绳子套在了周军的脖子上,又被狠狠地提起、勒紧。周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随即,他的脖子就被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水泥墙上。他顾不得提起裤子,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自己的身材太矮,头部又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来回蹬着双腿。然而,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这一切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方木的眼前,他几乎要顺着那紧攥着绳套的双手望上去……
忽然,水管里传来一阵轰鸣声,那声音仿佛一个被勒住脖子的人在垂死挣扎时的呻吟。停水了。
方木被这轰鸣声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走出水房,小跑着回到了寝室。
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他狠狠地骂自己。
夜里,每个人都睡得不安稳,床板吱呀吱呀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约凌晨1点的时候,方木听见老五小声地说:“我要去厕所,有人去么?”半天没有回音,老五讪讪地说:“那我也不去了。”
方木更加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脑子却在不停地转动。他意识到,也许这栋宿舍楼的平静将就此失去。
他不知道的是,整个师大,即将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