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浪生涯(2)
际广一时还不明白堂倌是干什么的,不过听说这里要人,他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立即答道:“我没做过堂倌,不过我能学,我保证三天工夫就让您满意!”说完后,他担心老板因为他没做过堂倌而不要他,赶紧接着说:“这三天之内,我可以帮你干其他的活,管住就行。”他甚至不敢要管吃,他明白这个世道,没人愿意白给你饭吃。
面馆老板看着机灵的际广,他想:这个小伙子倒是诚实,不会做的也不胡乱应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年富力强的男人几乎都被抓壮丁了,也很难找得到勤快的人,店里的老堂倌虽说经验丰富,但是年岁大了,手脚不利落,店里正青黄不接缺人手接班。面馆老板看着际广,他觉得际广很精明。决定就让他先干干,试用几天不行再轰他走。于是,际广就在面馆里待了下来。
旧社会的堂倌就是跑堂儿,堂倌是旧时对于大堂服务人员的称谓。跑堂儿的伙计也是项很不容易的工作,食客登门,要接引就座,送茶水、手巾,最后唱出几句客套话来送客。堂倌要做到腿快、手勤、嘴灵、眼尖。腿快是永远在忙忙碌碌,没有闲待着的工夫,就是店里买卖不那么忙,也要步履轻捷,摆桌、上菜、撤桌都要一溜小跑儿,透着生意那么红火,人是那么精神;手勤则是眼里有活,手里的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抹抹,上菜、撤桌自然要占着两只手,就是没事儿,两只手也要扎势着,随时听候吩咐。手勤还表现在手头的功夫上,同时端几盘菜,错落有致,上菜时次序不乱,更不会上错了桌。还绝对不会有盘子上摞盘子的叠床架屋之势。旧时饭馆子大多没有菜谱菜单,虽有水牌子,顾客也不会起立去站着看,这就全靠堂倌儿报菜。那时不兴服务员拿着个小本子记上顾客点的菜,而是全靠在心里默记,然后再将客人点的菜和点心全部复述一遍。那时的堂倌是一个四处奔走、随叫随到的角色,在旧社会中最受人鄙视。
堂倌是个简单的工作,但是要学好,也非几日之功,为了找个饭碗,际广不得不答应老板的条件。上工前老板训道:“给你三天的时间看着那个老堂倌怎么做,你得把他的所有举止学会……然后给你三年的学徒时间,学徒期间没有工钱……平日上工不许偷懒,不得顶撞,不准偷吃东西,不发工钱,不管衣穿,病、伤、残、疾,概不负责。学徒期满,再帮工两年……”说着,老板写了个字据,所谓的字据就是苛刻的“卖身契”。老板让际广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办完手续,老板唤来一个伙计,让他把黄际广领到房间去。那伙计领着际广往后面走,边走边介绍说:“这里虽然叫面馆,其实也做饭菜的生意,有些不太穷的小职员,一般会在这里炒点小菜、喝点小酒。我在灶间干活,专管洗菜、切菜,我比你先到,算是你的师兄了。”说着指指墙边,“这是咱们的住处了。”
际广看了看,没有床铺,在一个被浓烟熏黑了的角落里铺着两张草席,草席上各自有一床乌黑的帆布毯子。际广什么行李都没有,师兄发现际广两手空空的,就问:“你出门,家人也没给你准备铺盖吗?”
“我爹爹早死了,家里只留下体弱多病的娘带着有病的哥哥弟弟过,家里很穷……”善良的师兄听到这里,心想这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拍拍际广的肩膀说:“别难过,这年头都很苦,好好干,在家靠兄弟,在外靠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互相帮衬着,晚上咱俩睡一个铺,等有钱了再添置被褥。”际广听了心里一热,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温暖,他感动地紧紧攥住师兄的手:“嗯,谢谢师兄!”
师兄又带着际广和厨房里一个掌勺的师傅认识,一会儿,老板就吩咐际广立即来到前堂,跟着老堂倌学着张罗顾客。
面馆的生意很好,直忙到亥时,伙计们才可以轮流在灶间吃饭,这是际广懂事以来唯一一次吃的饱饭,他吃着很多年没有吃过的面条,记忆中爹爹在世时的一个大年三十晚上,他才吃到过一顿面条。想到这里,本来吃得香喷喷的他,又难以下咽。师兄发现际广的情绪变化,对他说:“别想太多,多吃点,明天还要干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际广感激地看着师兄,喝干了碗中的最后一滴面汤。
际广学得很快,一天下来,他基本上掌握了堂倌的行当。为了不被赶走,除了跟着堂倌跑堂,只要没有客人,他就收拾碗筷、抹桌子、洗碗、刷锅。等到打烊了,他又接着在后院砍柴、挑水,直忙到子夜时分,际广才停下来歇息。老板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小伙子倒是蛮勤快的,他暗喜不但找了个堂倌,还赚了个打杂的。想着,他赶紧拿出笔墨,又在“卖身契”上加上要际广做杂活的条款。
第一天在面馆睡下来,同屋的师傅和师兄从交谈里知道际广的爹被地主逼死,哥哥被贫困夺去了生命的事,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对他更关切爱护。他们的遭遇也不比际广好多少,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吃那残汤剩饭,晚上挨着睡在地铺上,共同的命运让他们像亲兄弟一样。
夜阑人静,际广躺在席子上,一直难以入眠,他想自己总算有了个藏身的地方。他又想起了家人。
旁边的师兄告诉他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可际广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际广听到窗外公鸡打鸣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刚入睡,猛听到木门被敲得震天响,面馆老板的声音响起:“快起床,快起床。”
身边的师傅、师兄陆续起床,师兄把刚睡着的际广推醒。黄际广睁眼一看,天还没亮,屋外面馆老板的破锣嗓子又高叫:“太阳都照着屁股,还睡,一群懒猪。”
屋里漆黑一片,窗外明月高悬,即使是六月天,窗外哪里能看到太阳的影子。他问师兄:“太阳哪里照到屁股了,明明还是黑夜,起这么早干啥子?”
师兄说:“每天都这样,逢上赶集,还要起得更早,赶早市。”
师兄话音刚落,门被老板踹开,老板冲进来,发现际广还没起身,立即拿出随身带着的皮鞭往他身上抽。际广疼得跳起来,赶紧穿衣服,心想:还以为面馆老板很善良,比地主老财、军官好多了,原来世上有钱的人家一般狠。面馆老板吩咐际广,去前堂扫地、擦桌子、下铺板、开店门。
际广来到前堂,手脚利落地把一切收拾停当,刚擦把汗,老板又叫他去河边挑水。掌勺师傅和师兄在灶间忙着洗菜、切菜、升火、和面,做包子、馒头。
际广忙了一大早,准备喝口水歇歇再去河边挑水,他站在院子里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边用汗巾扇风边喝,正往嘴巴里倒水,“啪”的一声,随着响声,他的手被一块石头打中,石头砸在关节上,他疼得扔掉手中的水勺子,老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还有工夫站在这里乘凉喝水,马上就要来生意了,水缸里都是空的,还不赶紧去挑水。”
原来面馆老板把伙计们叫起来,自己又缩回屋里睡回笼觉,还没有躺下的他,藏在窗子背后监督他们。际广听着这话,心里挺窝火,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得抓起扁担和水桶走出门。
面馆的生意真兴隆,一天要用十几担水。老板家有三口大水缸。早晨,际广得挑满三口水缸,一缸要四担水才能装满。老板家的水桶又大又粗,一担有三百斤。际广从天麻麻亮开始,挑到太阳高照,好不容易挑满水缸,又到了顾客上门的时间,他紧接着开始跑堂的活儿。到了下午三点来钟,顾客少些了,际广得准备下午和晚上的用水,伙计们稍微歇息,际广又得挑起水桶去河边担水。
从面馆到河里挑水,来回要走二里多山路,有的地方又陡又滑。一到下雨天,路上更是难走,一路上尽是泥浆,又粘又滑,像抹了油。空着双手走,都容易摔跤,挑上一担水,就像爬冰坡。师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时候,趁着老板出门办事不在,他就偷偷地一声不响地夺过担子去挑一趟,让际广喘口气。等挑满水缸,又到了晚上顾客来吃面的高峰期。就这样,日复一日际广整天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他一人同时做着几个人的活。
际广的生活被挤得像沙丁罐头,没有空隙的时候。面馆的生活逼得他像绷着的弓箭。常年艰苦的生活,尽管给他磨炼出一副结实身板儿,但一天到晚下来,这么强的劳力活,他躺在床上浑身又软又痛又酸。
暑去冬来,担水的活更难,一路上,踩在冰雪地里,稍不留神,就有摔倒滚到河里的危险。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际广挑着水,拄着木棍往面馆走,忽然在拐角时,脚下一滑,他“啪”地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像条泥鳅一样往山下溜,眼看着就要滚进旁边的山崖,他一伸手抱住路边的一棵大树桩。除了双手,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跌落在山崖边,际广挣扎着爬上山坡,手脚被山石磕碰得没有一块好肉,他找到一只水桶和扁担,另一只水桶滚进山崖了。际广一拐一瘸地走回面馆。面馆老板见际广没挑回水还丢失了一只水桶,根本不听际广的辩解,劈头盖脸就一顿痛打,还命令际广一天不许吃饭。可怜的际广是又饿又累又痛,他忍气吞声,缩在屋子里不敢反抗,他知道,如果反抗,得来的结果就是被扫地出门,这样他又得流落街头,衣食难保。
晚上,等老板睡着了,师傅端出偷偷留的一点面汤给际广。摔伤的际广只歇息了两天就被逼着上工,伤痛未好的他又开始了无止境的劳作。
在面馆当牛作马干了8个月,际广一个铜板都没有,老板除了管吃管住,什么工钱都没给,际广还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卖身契”上明明写了3年没有工钱,他也无奈,只好盼望着3年快点熬过,熬过了,能赚下一点工钱,他就回家。师兄常常劝慰他:“好兄弟,慢慢熬着吧,这世道就这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虎狼当道的世道,不是穷人的天哪!”
是啊,际广从小到大就一直被压迫被剥削。小的时候,这世道是地主的,长大后觉得这天是国军的,现在觉得这天是老板的。穷人光受欺压,被压得快喘不上气来。他明白天不是穷人的天,是富人的天。可是这天为什么是这样?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
在面馆做工的日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杂,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他们在吃面的时候说一点外面的时事。际广有时看到他们边说边伸出手指做着“八”字的手势,似乎还说他们快来了,要翻天,要共产。有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过一些共产党、解放军治理解放区的情况。他们说在那里,是穷人当家做主的天下。每当听到这里际广就想这世道还有穷人的天啊,那这天在哪里呢?什么时候也能见到这片天呢?
大家讲的这些情况引起了际广很大的好奇心,他越来越喜欢听他们讲这些,常常在擦桌子端面条的时候放慢脚步,听他们说。这给了他多大的向往啊!他感觉有一盏明灯在前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召唤他。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找到这盏明灯,也不知道通往这盏明灯的道路在何方。有时候,夜阑人静,他也和师兄聊起这些,师兄也有着和他同样的盼望,但是也一样不知道在哪里找到这盏明灯。
这一天,际广又挑着水桶来到江边,现在他有些喜欢挑水的时间,至少在这条漫长的山路上,他不用看老板不时地冒出来的监工的身影,不用听老板尖利的吼叫。在这条路上,他能获得暂时的自由。他可以看看蓝蓝的天、绿绿的河水、青翠的山树;可以看到鱼儿自由自在地畅游;可以听到鸟儿欢快的鸣叫;还可以听到码头、街头更多的人议论“要变天”的新闻。
慢慢地,际广知道了解放军,知道共产党,知道毛主席,知道新中国。知道在那个天底下,穷人过着像这山、水、鸟、鱼一样自由自在的日子。那里,天是穷人自己的天;地是穷人自己的地;庄稼是穷人自己的庄稼;钱是穷人自己的钱。际广时刻盼望着共产党、解放军的到来,甚至想着自己也参加了解放军、加入了共产党,过上了幸福、自由、快乐的生活!江水漫过岩石的阻拦,哗哗啦啦地打着旋涡、扬着波浪奔流着。际广的苦恼、气愤似乎都被江水卷走,满心装着希望!
一天,际广趁着挑水的时候,坐在江边码头歇息,幻想着解放军来了的情景。忽然听到有人喊他:“际广兄弟,际广兄弟!”
际广掉转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一起从村里出来的大哥。大哥一把抓住际广说:“际广,你还好吗?”际广见到老乡满心欢喜,互相打听彼此的境况。
大哥看到际广被折磨得风都能吹倒的干瘦的身子,脸上黄巴巴的。际广告诉他自己离别后的境遇,大哥听了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凑近际广,小声地说:“别发愁,好日子快来啦。”
“啥子了?”黄际广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大哥轻声说:“听说,蒋介石的部队快完蛋啦,解放军就要来四川了,我们很快就要解放啦,我们国家东北都已经解放了,新中国都成立了。”
黄际广急切地问道:“是不是要变天了?恶霸地主的坏世道要翻个过儿?”
大哥喜悦地点点头。
“你听哪个说的?是当真的么?”
“是当真的,昨天我在一个船上做工,那船主就是从北边来的,船上的船工说他们见到共产党、解放军了,还说解放军是毛主席领导的队伍,就是当年的红军哪。解放军一来,天下就是咱穷人的啦。”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际广的眼前一片明亮,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展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的笑容。大哥告诉他,他准备等共产党来了,就加入解放军的队伍。这喜讯,把际广郁积在心里的多年的苦闷和痛苦,全给冲跑了。
这天他挑着水回面馆,感觉身上有股从来没有过的轻快。一路上,他眼前不断出现一支穷人的队伍,威武雄壮。他脚下似乎踩着风火轮,走得飞快!他好想把这一好消息快点告诉师兄。
际广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师兄说话,一直忍到晚上,躺在床上告诉了师兄这一消息。
师兄说:“我听说过解放军,我大伯告诉我解放军就是那打土豪分田地的红军。当年,红军在毛主席领导下,经过四川的时候,红军走到哪里,就把土豪劣绅的粮仓打开,救济穷人,把财主家的衣物分给穷人。墙壁上写的是‘打倒土豪劣绅’‘解放受苦的穷人’‘团防是豪绅地主的看家狗’这些标语。我大伯还说红军住在穷人家里,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借用的东西一件一件送还,还把水缸挑得满满的。从古到今,哪见过这样好的队伍啊!”
黑暗中,师兄也瞪着渴望的双眼说:“等解放军来了,我就报名参军!”
“我也去,我也加入解放军!”说着,他们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期盼的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