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培育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和他的学生们走进了电梯,留下福斯特先生在换瓶室里。
育婴室。牌子上写着“新型巴甫洛夫条件设置室”。
主任打开了门。进门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没有遮蔽的房间。一整面南墙都是透明的玻璃,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六个护士正忙着把玫瑰花摆放到地板上。她们统一地穿着白色制服(纤维胶亚麻的上衣和长裤),头发收进了白色的帽子里。玫瑰花被密集地种植在巨大的花盆里。数以千计的花瓣弥漫着成熟的丝质光泽,好像小天使的脸庞。在明亮的光线下,这些脸庞并不都是雅利安型和粉红型,其间还有灿烂的中国型和墨西哥型。有些花瓣天使可能是在天堂里吹了太多的喇叭,形态僵硬的如同中风病人;还有些苍白到带上了死亡的气息,同大理石一样病态的苍白。
看到主任,护士们马上站直了。
“把书拿出来吧。”主任吩咐道。
在一片静谧中,护士们把幼儿用书摆放到了巨大的玫瑰花盆间。每本书都是摊开的,书页上满满都是自然界飞禽走兽的美丽色彩。
“现在,把孩子们带进来。”
护士们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两分钟她们回来,每人都推着一部手推车。推车上有四层钢丝网架,每层都躺着一名婴儿,全都八个月大,全都一模一样(显然是和谐组波卡化的胚胎)。因为这些婴儿属于德尔塔,所以一律穿着卡其色的衣服。
“把他们放到地板上。”
婴儿们被转移到了地板上。
“现在,把他们转过来,让他们看看玫瑰和书本。”
刚转过身时,婴儿们突然变得特别安静,然后就被书页上丰富的色彩和形状所吸引,朝它们爬了过去。在他们靠近的过程中,之前遮住太阳的那片云飘走了,阳光又一次充满了整个房间。玫瑰花好像突然迸发了生命内在的热情,变得更加明媚艳丽,书页在阳光的抚摸下仿佛也焕发了新的光彩。婴儿们喜欢眼前看到的生动景象,发出了激动的叫声和欢快的笑声。
主任搓了搓手。“棒极了!”他说,“简直像提前训练过似的。”
婴儿中速度最快的那个已经到达目标了。他努力地伸出小手,摸着,抓着,玫瑰花变了形,花瓣扯掉了,书本也被揉皱了。主任在旁静静地等待着。终于,所有的婴儿们都开心地忙碌起来时,他举起手发布了指令。“你们看着吧。”
早早就站在房间另一头的护士长收到了指令,按下了仪表盘上的按钮。
剧烈的爆炸声、汽笛声、警铃声纷纷响起,极度地刺耳。
婴儿们害怕得尖叫起来,小脸也因为恐惧而变形、扭曲。
“现在,”因为巨大的噪音,主任不得不大声地吼叫,“现在用轻微的电击来复习一下刚才的教训。”
主任再次挥了挥手,护士长随即按下了第二枚按钮。婴儿们的尖叫声也随之变了调,声音里夹杂着绝望甚至疯狂。小小的身子开始痉挛,逐渐僵硬,四肢颤抖起来,好像有看不见的线在拉扯。
“这整片地板都可以通电,”主任大声地解释道,“但是,已经够了,”他又做了个手势。
爆炸声停止了,汽笛和警报的尖锐声音也渐渐平息。婴儿们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已经减弱的啜泣和呜咽却又变成了惊吓时的哭嚎。
“再给他们花和书。”
护士们按照主任的命令行事。可是当玫瑰花和书页里色彩鲜艳的小猫、小鸡、黑山羊才刚刚开始靠近,婴儿们就吓得躲避起来,哭喊的声音也突然更加刺耳。
“观察,”主任说道,像赢得了某种胜利,“观察。”
书本与噪音,花朵与电击——这些东西在婴儿的内心里已经勉强地结合到了一起。经过两百次这样类似的训练后,婴儿就会形成不可逆的条件反射。这种人造的联系连自然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种婴儿时期建立的条件反射,也就是心理学家称之为‘本能’的东西,将伴随他们长大。整个成长过程中,他们都会厌恶书籍和鲜花。条件反射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他们一辈子都无需害怕书籍和植物的危险。”说完,主任转过身面对着护士,“把他们带走吧。”
这些婴儿又重新被塞回车上,尽管他们仍然在哭喊着。手推车被推走了,留下的是婴儿身上已经发酸的奶味和此时此刻被大家无比珍惜的宁静。
一位学生举起手提问道:“我十分理解禁止让低种姓的人在书本上浪费时间(何况这时间根本不属于他们个人,而属于全体社会),况且读书实在太危险了,很有可能破坏他们经过长期的训练而生成的条件反射,但是关于那些花……晤,我实在不能理解那些花,为什么要花尽力气去让德尔塔婴儿厌恶花朵呢? ”
培育及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对这个问题耐心地做出了解答,训练那群婴儿厌恶玫瑰花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很久以前(其实不能算做很久,仅仅才相距一个世纪),伽玛、德尔塔甚至伊普西龙其实是被训练成喜欢花朵的,确切地说,是喜欢自然,目的就是让他们产生亲近自然的欲望,使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钱在交通上。
“交通消费扩大了吗?”学生问。
“相当大,”主任回答道,“但是,仅仅是交通费。”
月见草和风景,主任进一步指出道,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免费。对大自然的爱使工厂根本繁忙不起来。于是热爱大自然的训练被废除了(至少在低种姓的人群中),但是交通消费却不能取消,这是极为重要的。必须让他们去农村,即使厌恶也得去。关键是为交通消费找出一个经济上更为恰当的理由,而不是喜欢月见草或风景。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
“我们让群众厌恶乡村,”主任总结道,“与此同时,训练他们喜欢一切乡村运动。另外,我们还注意提高所有乡村运动器材的损耗率;这样一来,他们既得在交通上花费钱财又得消费工业用品。因此,我们使用了电击。”
“我明白了。”学生沉默了,迷失在对主任以及对这项政策的崇敬里。
大家安静了一会儿后,主任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从前,在我主弗德仍然在世时,有一个小孩,名叫热本·拉宾诺维奇。他的父母说波兰语,”主任插了句题外话,“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什么是波兰语吧?”
“是一种已经消失的语言。”
“与法语和德语一样。”另一个学生做了补充,炫耀自己知道这些已经消失语言的名字。
“那‘父母’呢?”主任继续发问。
沉默,突如其来的尴尬,好几个小伙子的脸都涨红了。他们还不会分辨粗俗与纯科学之间巨大而微妙的差异。最后,终于有一个勇士举起了手。
“人类以前是……嗯……”他犹豫了,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以前是胎生的。”
“非常正确。”主任朝他点点头以示赞许。
“胚胎换瓶时……”
“‘出生’时。”主任出声纠正了这名学生的不当用词。
“嗯……他们是父母生——我想说,跟现在的胚胎不一样,当然是不一样;他们是其他那些。”小伙子慌张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总之呢,”主任说道,“父母,也就是‘爸爸’和‘妈妈’。”粗俗才是真正的科学。这个观念让孩子们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默,彼此都不敢注视对方的眼睛。“妈妈,”主任有意打破了沉默,往椅子上一靠,“这些,”他严肃地说道,“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事实。不过,历史就是由这些不愉快的事实所构成的。”
话题又回到了小热本身上——小热本。某个晚上,由于疏忽,小热本的爸爸妈妈离开时,忘记了关掉小热本房间里的收音机。
(因为你们得知道,在当年那个野蛮的胎生时代,那个还没有国家条件设置中心的年代里,孩子们都是被所谓的“爸爸妈妈”抚养长大的。)
小热本进入了梦乡,这时,突然响起了伦敦的广播节目。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令他的爸爸妈妈惊讶不已的事(又一次听到这个粗俗的词汇,人群中甚至有几个粗俗大胆学生心有灵犀地咧嘴笑了起来)。起床后,小热本居然开始背诵起一位古怪老作家的长篇演说,而且一字不差。那是乔治·贝尔纳·萧的作品(“少数几个仍有作品流通的作家,其余古老年代的作品都已经因为思想问题被禁止出现在市面上。”),他通过传统的笔触表现了自身的天赋。小热本背诵这篇著名演讲的时候,又眨眼又怪笑。因为小热本这些怪异的表现还有一直嘟囔着的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他的父母马上把他带到了医生那儿。幸运的是,医生会说英语,听到小热本的自言自语后,马上就联想到了前一天晚上广播里播放的萧·贝尔纳的演讲。此事具有重大的医学价值,于是这名医生便致信医学刊物报告了此事。
“睡眠教学,或者睡眠学习法的原理就这样被发现了。”说完这句话后,主任有意停顿了一下。
从原理的发现到真正的实际推广和应用,这两者又间隔了漫长的岁月。
“小热本的案例是在我主弗德的T型车进入市场之后二十三年出现的。”(此时,主任在肚子上画了个T字,学生们也虔诚地照做。)“可是……”
学生们又在笔记本上疯狂地写着。“睡眠教学的第一次正式应用却是在弗德纪元二一四年。如此早地发现,如此晚地应用,其间原因有两个。”
“第一,先行者们搞错了方向。”主任说道,“他们认为睡眠学习法是智力开发的手段之一……”
一个小男孩在床上休息。他向右侧卧着,手臂垂落在床边,床边的小盒子里轻轻地流出了一段录音:
“尼罗河的长度为非洲第一,世界第二,仅次于密西西比河。但是其流域长度却为世界之首,穿越了三十五个纬度。”
第二天早餐时,有人问:“汤米,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对方摇摇头。“那你记得以‘尼罗河……’开头的那句话吗?”
“尼罗河的长度为非洲第一,世界第二,仅次于密西西比河。”这些字句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
“我不知道。”
“是尼罗河,汤米。”
“尼罗河的长度为非洲第一,世界第二,仅次于密西西比河。”
“那么,汤米,最长的河是哪一条呢?”
小男孩着急地哭喊着:“我不知道!”
主任解释道,正是那声无助而急切的哭泣声使当时的研究人员最终决定放弃实验。至此之后,再也没有科研人员尝试在孩子们睡觉时进行尼罗河的地理教育了。而这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不可能掌握科学,如果他不了解科学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们当初选择进行道德教育就好了。”主任领着学生们向门口走去。学生们在纸上拼命写着:“道德教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理性的。”
“安静。”十四层,电梯门打开,人群走了出来,听到扩音喇叭低沉的声音,“安静。”每一条走廊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不仅是学生们,连主任都下意识地垫起了脚尖,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当然了,他们都是高种姓的阿尔法,但即使是他们,在胚胎时间及成长过程里也是被充分地训练过的。“安静”,十四楼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命令的气息。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快五十米,他们来到了一道门前。主任轻轻开了门,跨过门槛,进入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宿舍,昏暗是因为百叶窗全都被拉上了。墙边摆了八十张小床,排成一排。均匀的呼吸和持续的低语,好像是来自无限遥远处的微弱之声。
一个护士看到他们进屋就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主任面前,立正站好。
“下午上的什么课?”
“前四十分钟是《性学基础》,”她回答道,“现在是《阶级意识启蒙》。”
主任慢慢地走着,观察小床上躺着的孩子。他们呼吸轻柔,显得自在而放松。每个枕头下都有一个小小的扩音器,播放着指定的内容。主任在一张小床前停下了脚步,俯下身子,认真地听着。
“刚才你说的是《阶级意识启蒙》?用喇叭让大家都听听。”
主任走到了墙边,摁了下按钮。
“……都穿绿色,”广播开始了,声音温柔清晰,“而德尔塔儿童则穿卡其色。噢,我可不想和德尔塔一起做游戏。伊普西龙更糟,他们太蠢了,连读写都不会;另外,他们还穿黑色,多么粗鄙的颜色。真高兴我是个贝塔。”
广播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播放起来。
“阿尔法的儿童衣着是灰色。他们的工作很辛苦,因为他们比我们聪明。我很幸运我是贝塔,这样我就不用辛勤地劳动。而且我们要优于伽玛和德尔塔。伽玛十分愚蠢,穿着绿色衣服,德尔塔穿着卡其色衣服。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耍。伊普西龙要糟糕得多,他们是十足的笨蛋…”
主任按下按钮关掉了广播,扩音喇叭里的声音消失了,可那声音依然存在于那八十个枕头里。
“今天,这些内容还要重复播四五十遍,星期四、六还要复习巩固。三十个月,每周三次,每次一百二十遍,然后这个课程就结束了。接下来,他们会接受更高级的训练。”
玫瑰花与电击,德尔塔人的衣服颜色是卡其色……在孩子们学会说话之前,这些事物间的联系便深深地刻进了他们的意识里。但是,普通的条件设置是很笼统的,不可能达到教育他们区别微妙差异及学习复杂行为的效果。所以必须加上语言,非理性的语言。简而言之,必须有“睡眠学习法”。
“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道德与社会化的力量。”
这些话,每一字每一句,全都化成了年轻人的笔记。
主任又打开了广播。
“聪明得吓人,”一个温和且永远不知疲倦的声音说道,“我超级高兴,因为我是贝塔,因为……”
有人用“水滴石穿”来形容这种训练模式,其实不太恰当。虽然水以柔克刚的力量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准确地说,它更像蜡滴:干脆地落下——缓缓地封住——逐渐坚硬起来。蜡油会和落下的地方融为一体,把岩石包成个红疙瘩。
“这种训练让孩子们的思想里只有接受到的信息,所有这些信息也就构成了他们的思想。不仅是此时的思想,也是未来的思想——贯穿整个人生。可以说,以后他们对事情的判断全都来源于这些信息。而这些伟大的信息正是经过我们安排的信息!”说到这儿,主任愈加激动起来,“我们接受国家的旨意而安排的。”他不禁捶了下身旁的桌子。“接下来的……”
不和谐的噪声响起,主任不得不回过了头。
“啊,弗德!”他的声调不再激动,“我只顾着自己居然把他们都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