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野草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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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命的挽歌(12)

爸爸笑道:“是的。”

爸爸的家只不过有我和妈妈现在住的房子的四分之一大小,可是这个家透着温馨,令人羡慕。梅姨打开厨房门,对我说:“小枫,你先坐一会儿。”然后转向爸爸,“买的菜呢,快拿过来,赶紧帮忙。”

爸爸让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到厨房给梅姨当帮手。也许爸爸要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几分温暖和尊重。我偷偷地看爸爸和梅姨,他们也许就是生命中彼此要找寻的那一半,我真为爸爸高兴。

爸爸扎着围裙往桌子上端菜,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子,我们一同落座,爸爸启开啤酒。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看一下号码是妈妈,四周一下安静了。

“喂,妈啊,你在哪儿呢?”

“我刚回家,我买回饭菜了,你快回来吧。”

我看着爸爸和梅姨:“啊,我和爸爸在吃饭呢。”

“啊……那早点儿回来,明天好去检查。”

妈妈说完挂断电话,气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梅姨费尽心思做的饭菜样样可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拘束,放不开,这也正常,我是这家的客人。梅姨大多是给我夹菜,听着我和爸爸聊天,爸爸七分真三分吹牛地和我讲他的英雄伟绩,逗得我和梅姨哈哈直笑。

杯盘撤下换上茶壶茶碗,梅姨给我倒茶水,先看了我爸一眼,然后说:“小枫啊,你不要怪你爸爸不回家照顾你,是梅姨……”她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你快有弟弟或妹妹了。”

我拿起茶碗,说道:“以茶代酒恭喜梅姨。”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小枫,明天梅姨的妈妈会过来照顾梅姨。”说完梅姨还用手指一指爸爸的鼻子,“小枫帮梅姨看着你爸爸,抓到你爸爸在外面胡吃海喝有重赏。”

我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敬了个歪瓜裂枣的军礼,大声说道:“保证完成任务。”

聊了一会儿,妈妈再次打电话催促我回家,爸爸要送我回来,被我拒绝了。我打车回到家,妈妈正在看电视,一进门,妈妈就问:“你爸呢?”

我还得编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谎言:“爸爸单位有事,晚点儿回来。”妈妈脸上闪过不齿的表情,我一直在想,妈妈在度假村拒绝爸爸最后一次伸过来的橄榄枝,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我陪妈妈看了一会儿无聊到了极点的电视剧,借口累了回到房间接着写那本书。

没吃早饭爸妈陪我在二院折腾了一上午,结果和我预期的一样,只是更加严重些。爸妈得知结果时我就站在门外,他俩出来时眼睛都红红的。爸爸开车,我和妈妈坐在后排,妈妈从上车到下车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望着窗外,倒是爸爸心平气和地和我聊天,只字不提我的病情。爸爸问我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还差什么、什么时间动身等等,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好几遍,每一次我都当作是第一次回答。一回到家他俩就钻进妈妈的房间,我到楼下买回饭菜叫他们出来吃饭。妈妈把房门一开,里面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房间的空气都变成了蓝色。

整个下午我躲在房间里面写书,他俩在房间里面激烈地争论着,妈妈改主意了,她坚持让我去治病,爸爸让妈妈接受事实。晚饭后,我继续写书,爸妈在房间里继续着没有结果的争论。也许爸妈早就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小孩子了,虽然只有几个月,我确实成长了,变得成熟而理性。这本是让父母最开心的事情,只是我的成长是痛苦的,是死亡孕育的。我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是应该自己决定何去何从了。我在网上买的耳钉明天就能到,爸爸的手表和妈妈的项链我也已经选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取回来,之后我就要踏上我最后的旅程。

清晨我早早地起床,洗澡换衣服擦乳液,把自己打扮得和以前一样。我没有穿我自己挑的那套衣服,而是换上了以前妈妈给我买的衣服,浅红浅蓝两色相间的格子衬衫,米色的裤子,白色休闲运动鞋,头发还和以前一样简单地向前梳理。看着镜子里的我,就像要去上大学报到时一样。

给爸妈留了一张便条,我先去一趟票务中心,然后去买礼物,看着爸爸的面子我也给梅姨买了一件礼物,我真心希望她能和爸爸幸福到白头。店员把礼物包得非常精致,我又为自己买了一块电子表,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时间的脚步,它会鞭策我更加努力实现我的梦想。

我拎着大包小裹回到家时,爸妈好像在吵架,看我开门以后,二人马上用那种我熟悉的笑脸相迎,可两人脸上都挂着泪痕,爸爸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嗬,好家伙,大采购啊,快,来帮儿子拿啊。”

妈妈也过来帮我拿东西,满脸堆笑地说:“哎呀,我看看都买了什么,啊鱼!”

“是啊,我想吃妈做的鱼。”

“好,那今天就做最拿手的鱼给我的宝贝儿吃。”

我叫正在整理东西的爸爸:“爸,咱把DV拿出来,拍下今天如何?”

爸爸拍手,说:“好啊。”说完,他的表情霎时黯淡下来。

我去帮助爸爸把数码相机和支架拿出来,拍摄妈妈收拾厨房,我拿着摄像机跟着妈妈,她用手捂着摄像机,连声说:“别拍我,去拍你爸,等妈妈化完妆再拍。”

我执意要拍,妈妈接点自来水向我扬过来,我又去拍正在整理餐桌的爸爸。爸爸让我给我们的残羹剩饭来几个特写,菜已经坏掉了,腐烂的细菌伸出长长的毒毛嘲笑着这个只有短暂团聚的家庭。我跟着爸爸,拍他去丢垃圾。回到屋里爸爸接过摄像机。

我从包里拿出要送给妈妈的礼物,妈妈正在化妆台前往脸上扑粉,爸爸在后面拿着摄像机笑道:“小枫,咱们赶快把你妈妈拍下来,然后来个对比,看看现在的化妆品多么神奇。”

妈妈用粉扑丢爸爸:“没个正形,你先出去,滚蛋!”我走到妈妈身前,对她说:“妈,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快打开看看喜欢不?”妈妈低下头,用手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我拉住妈妈:“妈,快打开,然后咱们再去看看我给爸爸买的礼物。”

妈妈抬起头,眼窝湿润:“好,妈喜欢。”妈妈拆开包装前,我让爸爸给这个漂亮的包装来个特写。妈妈撕开包装纸,一个蓝色天鹅绒的包装盒出现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黄金打造的项链,链坠是个小天使,妈妈很喜欢,递给我让我给她戴上,我接过项链故意鼓捣半天没戴上。我接过摄像机,把项链递给爸爸,爸爸接过项链说:“等小枫结婚以后就会戴了。”

我细致地拍摄爸爸给妈妈戴项链的过程,还转到二人身后对着镜子给他们来了张特写,爸爸的动作显得礼貌生疏而又不羁,给妈妈戴上项链那一刻,瞟了妈妈一眼,妈妈也很异样地看一眼爸爸,两个人的对视一触即离,也许带着怀念般的温暖,也许他们回忆起了最初的美好,也许仅仅是对过往岁月的留恋?

妈妈戴上项链后,马上站起来让我看:“小枫,漂亮吗?”

我把摄像机调成近景:“老妈当然漂亮,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你是我姐。”

妈妈微笑道:“油嘴滑舌的,和你爸一个熊样。”

爸爸从旁边走进镜头,说:“他爸怎么了,是吧,小枫爸多好啊。”

妈妈用手在爸爸脸上轻轻地点了几下,说道:“真不要你这张老脸了!”

爸爸对着镜头说:“你送你妈这么漂亮的项链,送给爸爸的是什么啊?”

我把摄像机交给妈妈,妈妈说:“儿子,你送他的要是比送我的值钱,那你可看着办吧。”

爸爸接茬儿道:“那看着办什么,关系在这儿摆着呢。”爸爸说完像哥儿俩那样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嗨,现在溜须没用了。”爸爸直乐。

我拿出送给爸爸的盒子,递给爸爸。爸爸拿着这个盒子在镜头前大肆地炫耀了一番,然后三两下打开包装,“看看我儿子送我的是什么?”包装撕去,露出包装盒上面手表的标志。“啊,手表,××牌的,肯定比你妈的值钱。”他拿起手表在妈妈面前扬了扬。

爸爸看着妈妈一脸坏笑,妈妈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我忙说:“价钱差不多。”爸爸把他的手表摘下,戴上我送的手表,转过身去,停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去趟卫生间。”

妈妈看着桌子上爸爸的手表,把摄像机交给我,她轻轻地拿起手表,用手抚摸着那块手表说:“这是我和你爸生意刚有起色时,我给你爸买的。”

我用摄像机记录下妈妈的心碎,她的表情看着让人心酸,也许只有妈妈才了解这块表代表着什么,这块表满载着他们共患难的艰辛和成就。

爸爸从卫生间出来,脸还是湿的,笑着说:“这才几月份就这么热。”爸爸看见妈妈在看那块手表,妈妈见爸爸出来便把那块手表装进盒里,放在桌上,说道:“好啦,妈妈要一展手艺,做自己最拿手的菜给小枫吃。”

我和爸爸随着妈妈来到厨房,爸爸接过我手里的摄像机,我一看这样家里总是少一个人,便取来支架把摄像机架好,冲妈妈说道:“妈,转身来个特写。”

妈妈一手拿着鱼一手拿着菜刀,摆了一个很威风的造型,爸爸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和爸爸也去帮忙做菜,摄像机记录下我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也记录下妈妈做鱼时被油烟呛出的眼泪。

妈妈在厨房里炒菜,把爸爸、我和那台摄像机全轰了出来。我和爸爸坐在沙发上聊天,爸爸非常喜欢我送的那块手表,他拿起桌子上原来那块手表,若有所思地看着,不由得深深地叹息,然后把它放到电视下面的柜子里,轻轻地、慢慢地关上了柜门,这一切我都记在摄像机里了。

门铃声响了,爸爸起身接过摄像机:“走,看看是谁。”

房门一开,送货员吓了一跳,我连忙解释:“今天家里聚餐。”

“难怪我一下电梯就闻到这个香。”是我订的耳钉和金锁到了,签收后,简单验了一下货,我搂着送货员的脖子来了张特写,那送货员还很配合地比出剪刀手。

送走送货员,爸爸连忙问:“这个是送谁的?”

“我希望我有机会送给她,就是那天……”

没等我说完,爸爸忙打断我:“啊,明白。来,爸爸开车现在就送你过去,咱们把她接来聚餐。”爸爸在故意逗我。

“那回来时菜都得长毛了。”

“那就叫你妈再来一盘炒菜毛。”我和爸爸乐作一团。

回到客厅,我接过摄像机,把它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拿出给梅姨买的礼物,递给爸爸。

“这是我买给梅姨的礼物。”

爸爸并没有接:“你不亲自交给你梅姨啊?”爸爸疑惑地看着我。

“不了,你转交给梅姨吧,希望爸爸以后开开心心地生活。”

我又从刚收的盒子里拿出金锁递给爸爸:“这是我买给弟弟或者妹妹的。”

爸爸接过金锁,手紧紧地握着那个金锁,嘴角嗫嚅着,忍住了将要溢出的泪水。

“好儿子,好儿子。”爸爸低着头,用手抚了一把脸。

妈妈、爸爸和我,我们就像在演一出戏,一出根本就不属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戏。回到家以后,我经常想念我的兄弟们,感觉那个烂尾楼才是我的家,回到这个家就像住在旅店一样,陌生、孤寂,要是妈妈没有拒绝爸爸,我们一家三口会不会像这出戏这样,让我能感觉到真正家的温暖,而不是在演话剧。也许还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爸爸真正的家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里,妈妈的家又在何处呢?我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我的家在哪里呢,也许我很快就能回到兄弟身边了,想到这些死亡便令我感到亲切了。

妈妈打开厨房门喊我们去吃饭,我堆起笑容,爸爸也是一样。进了厨房,我往支架上安放摄像机,爸爸像个饿坏了的孩子伸手便抓菜吃,妈妈轻轻在爸爸手上打了一下:“去洗手,别跟绿眼饿狼似的。”

我挤在爸爸旁边洗手,然后各用手巾的一端擦手,一边擦手一边夸赞妈妈的厨艺高超。妈妈已经就座,爸爸去拿啤酒,我去调整摄像机的角度,好让我们全家都在镜头里面。爸爸妈妈的座位都是侧面向着摄像机,正对着摄像机的位子留给了我。

我跑过来坐在椅子上,妈妈立即夹了一块我最爱吃的鱼放在我的碗里,然后眼睛盯着我的脸,像是一个厨师参加名厨大赛等着评委打分一样,紧张又充满期待。我夹起鱼肉先闻了闻。

“真香啊。”

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菜,我把肉放进嘴里,好咸啊,还很腥。

“好吃,我一直想吃妈妈做的鱼。”

妈妈又夹别的菜让我吃,爸爸也夹了一块鱼放在嘴里,然后满脸堆笑:“嗯,厨艺不减当年啊,”爸爸说完立即喝了一杯啤酒,“小枫,你也喝啊。”我点点头。

这一桌子菜,如果放到一个大盆里拌一拌,应该正好。妈妈吃了几口菜就低下头。

爸爸说:“唉,你这些年天天忙事业,哪有时间做饭啊,挺好吃的,来,我们全家喝一杯。”

一家三口站起来碰杯,然后对着镜头一饮而尽。虽然镜头只记录了今天,但几十年后,我们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个表演,回忆会给它撒上美丽的金沙,会让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变得珍贵而美好,恩恩怨怨有谁还会记得清楚?

这顿饭应该是午晚餐,等我和爸爸帮妈妈收拾完碗筷,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时间还来得及,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妈、爸,收拾好没有啊,我有一件好玩儿的东西给你们看。”

妈妈爸爸立即围过来,坐在沙发上,我拿出我照的照片和存放底片的优盘。他俩慢慢地翻看着相册,相片照得不错,等厚厚的相册翻看到最后的部分,出现一张一个女孩子扶着一位年近花甲老人的相片,妈妈“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谁啊?他们给错了吧?”

我立即站起身,走到妈妈爸爸面前,表演起照片里的姿势,我还咳嗽了两声,妈妈爸爸这才醒悟,那是我扮的。

“看吧,现在的化妆品有多神奇。”爸爸说。

我又跑回来坐在爸妈中间,妈妈用手轻拍我,说道:“这孩子,净出幺蛾子。”影集看完了,爸爸站起身说:“今天你妈妈辛苦,我去泡茶,等一下。”爸爸关上厨房门后,我和妈妈说:“妈你也要过得幸福……”

妈妈点头:“我会的,儿子你放心去……去,你瞎说什么。”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爸爸泡茶泡得很慢,也许是在留给我和妈妈说悄悄话的时间,妈妈不想和我说这些,只好用翻看相册来打发时间,妈妈还不时地夸哪张照得好,哪张不好。等爸爸泡茶回来,谈话的主题又回到怀旧,只有两个活动能把我们一家三口联合起来:一个是现在继续怀旧,另一个就是吵架。

到晚上七点多,我以困倦为开路先锋,溜回房间去收拾检查行装,把一切都准备好。我回到房间以后,客厅瞬间凝固了,恢复到原来的冰冷。我换上冲锋衣,机票、身份证等等装好,把我写书的小笔记本放在随身的背包里,笔记本下面放着药,其余的东西我放在小拉杆箱里,这就是我的全部。那副耳钉,我贴身带着。

收拾完毕,我和衣躺在床上,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消散,整个房间异常安静。楼上的女孩子搬走以后,楼上一直很安静,现在我倒希望楼上能热闹一些,让我不必面对内心复杂的情绪,激动和愧疚催促着心跳和汗水,好不容易盼到电子表发出叮叮、叮叮的声音,这是我踏上最后旅程的号角。

我背上背包,拎起拉杆箱,悄悄地打开房门,转身要关门的那一刻,再回望这个属于我的房间,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回忆,苦涩和甜蜜的一切将永远留在这里。我把写给爸妈的长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悄无声息地挪到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锁,尽管我如此谨小慎微,门锁还是发出啪的一声,这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赶忙停住手,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还好和刚才一样的安静。我悄悄地跨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我迅速地跑向电梯间,踏进电梯那一刻,我泪如泉涌。爸妈,儿子对不起你们,也许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与其我留下折磨你们,还不如我早些离开,这是我人生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