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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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灭顶灾难(1)

走进卐井的十四个人,郭德学是最幸运的了。

他的一只脚踏进井口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夕阳大红的脸盘躲在白榆树后面。十四名农民矿工中,他是唯一瞥人世间最后一眼的人。再过三个小时零六分,十四名矿工五天没见到太阳,其中十三人永远也看不到太阳了,郭德学又是十四名农民矿工中唯一在五天后见到太阳光的人,但是他看太阳的那一瞬间,眼睛被刺瞎,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被人杀掉,悲惨的事件是两天后发生的。

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主巷道的灯光明亮,矿工的心情渐渐比脚步沉重,很少有人讲话,在去各自作业的地方——掌子面之前,没有更多话可讲。

“明天升井后,我请弟兄们喝酒。”老庄说。

十几张石头一样没有表情且冰冷的脸一齐望向老庄,繁重劳累的一天如此好消息开头,香喷喷的酒菜有着特别的诱惑力。

“明天我生日。”老庄做了一句解释。

走下去,巷子窄了。

十四人钻进了幽暗洞穴里,两人一组。

郭德学默默地跟在老庄的后面,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跟老庄一组。下井的十四人中,老庄是大家推举的头,矿上没明确任命老庄为头儿,在作业的六百米处的十三条蚯蚓,还是情愿让老庄当头的,听他指挥心里踏实。很多人愿意和他一组挖煤,尤其是刚来矿上的,又没挖过煤的人,老庄自然就成了师傅。

“胖子,你和我干。”老庄说。

第一次下井的郭德学,被老庄挑中。

新来手不熟的人谁和他编在一组,谁就等于要多付出劳动。挖煤虽然是最简单不过的劳动,矿上规定每人挖煤指标必须完成,你少干,别人就得多干,一个萝卜顶一个坑。

没人愿意和郭德学一个组的原因,十二人都来自山沟,老乡在地下面乡情格外浓。老庄来自平原的地方,为人处事就平展和宽广得多,他在欺生的眼色水一样浸渍中,拉郭德学一把:

“胖子,你和我干。”

胖子郭德学一下子就变得熟识,老庄的话就这么神奇。

老庄教郭德学很多东西,某一个行业的经验,有时就是生命,你懂了就可能死里逃生。

“庄师傅,你怎么喂老鼠?”

郭德学第一天就发现了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整日不见天日,或者说很少见到灿烂的太阳,在地层中蚯蚓一样生存,挖煤的人表情都郁郁的。极个别人钻入井口沉默寡言,到了地面拼命地消费,辛苦挣的钱,有的甚至是生命换来的。

简陋的工棚子的夜晚,一色的身强体壮的公蚯蚓,蓄积的体能在没下井前,火山岩浆似的运动着。

一个人眼珠子发蓝地盯着一片树叶,那形状让他大口吞唾沫。

“瞧啥呢?那么入神?”

“你妈的那玩意儿!”

被骂的人并不怒,工棚里不拒绝形状如树叶的玩意儿。

“都是憋的。”总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低俗气氛赶出棚子。有时赶不尽,还踅回来。

“打一炮多少钱?”

“够你挖两天煤啦。”

“唉,太贵喽。”

“老庄,你给大家唱一段。”苍老的声音说。

郭德学于是就发现井上的老庄有一个爱好,唱单鼓(又名太平鼓)。核桃脸老庄,嗓子满细,声音水一样柔软。

“唱一段吧,省得大家想山下。”还是苍老的声音。

山下,有座百万人口的城市。灯红酒绿,那才是人间。工棚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向往山下。

“听哪段儿?”老庄拿起鼓问。

后来郭德学才知道老庄是“老单鼓”的后代,即老庄的爹是萨满神汉的接班人。

“安坐吧。”苍老的声音选择说。

“安坐就是这个花那个花的,没意思。”有人埋怨,说,“来点带色儿的,听着也过瘾。”

“老庄,唱你的,就唱安坐。”

羊皮鼓叮咚,老庄唱《安坐》:

高粱花扎笤扫帚,

打扫神堂。

木头花,来得早,

八仙小桌放中央。

竹子花,节节高,

四双筷子桌面上搪。

棉花花,来得早,

满枝挂着小白桃。

我请东家跪尘埃,

三碗五碟摆上来……

工棚子里的人没几个人听得懂这鼓词,如果说感兴趣的话,对老庄手执的羊皮鼓感兴趣。关东的民间神汉多用驴皮鼓,也有马皮鼓,羊皮鼓不多见。老庄使用的纯正羊皮蒙的鼓。鼓柄是花纹好看的梨木,老庄的鼓鞭击鼓击出花样,他说:“击鼓的方法主要有打、抽、叩、按、抖、翻、挑等几种。”

郭德学听得眼睛发直,他和老庄的友谊就是从听他唱单鼓开始。走近了老庄,了解他在井上的爱好唱单鼓,讲单鼓。在井下,用馒头喂老鼠,是老庄又一爱好,或者说是癖。

“神累啊!”郭德学感慨。

老庄下到掌子面第一件要做的事,从腰间解下塑料薄膜袋,拿出个馒头掰下三分之二,三分之一自己留下。接下去要做的事,选择一处平整的地方,放上三分之二馒头,一步三回头地看上几眼,然后操工具干活。

郭德学注意到老庄回眸的频率很高,条件反射吧,他也跟着看放在石头上的馒头,老鼠来啦,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最多的一次是三只。不过三只一起出现的情景就不同了。它们为争夺食物而战。

吱吱咬成一团,翻翻乱滚。

“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老庄触景生叹。

“庄师傅,你怎么喂老鼠?”郭德学第四次问这个问题。

“你没看出来我为什么喂它们吗?动脑子想想。”老庄说。

有那么几天,郭德学动起脑筋。喂老鼠?在井下寂寞无聊,喂养只老鼠和在井上养猫啊狗的没什么区别。井下的老鼠看上去日子过得挺舒服,黑亮的煤层里生活,却生着洁白如雪的皮毛,一俊遮百丑哟,井下的老鼠由此而可爱。

“白老鼠确实招人喜爱。”郭德学说。

老庄停下手中的铁锹,用裹在脖子上的手巾抹一把汗,跟随一句:“是可爱。”

“因此庄师傅就舍出自己的饭菜喂养它们。”郭德学似乎找到证据,找到了老庄喂老鼠的理由。

“德学啊,老鼠是咱们的亲人。”老庄说得真挚,充满感情。

老鼠是亲人?郭德学觉得莫名其妙。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几千年的老话不是白说喽!是啊,如今许多事情就翻不得老皇历,老话有理也没人去照着做,显得有些麻烦,毫无新鲜感。没新鲜感的老话必然被淘汰,只能到典籍里去找。“老鼠搂猫睡觉——交的靠!”、“老鼠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诸如此类的话很新奇。拿老鼠当亲人,头一次听老庄说。

老庄没给徒弟解释自己的说法,郭德学也没问。

今天放好馒头,老庄看了几次,雪白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老庄不无担心地问:“你没见它们?”

“没有。”

“到时候啦,该出来啦。”

“八成看上韩剧了……”郭德学幽默一次,他说话不总是幽默,见师傅为老鼠没照常出来吃饭,突然来了兴趣,“到了集,它们肯定来。”

“还贫嘴呢,不对劲啦。”老庄盯着石板上的三分之二的馒头说。

“它们也许不饿。”郭德学并没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见老庄一脸的严肃,预感出了什么事情。

有关煤矿安全生产的会议正在进行之中。

会议在省会城市召开,主管副省长到会作重要讲话,各市主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和安监局局长与会,规格之高,可见此次会议非同小可。

会场的会标相当醒目——安全卫士表彰暨“地火行动”部署大会。

安全卫士表彰,主要是表彰两年来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工作做出重大贡献的官员;“地火行动”是关闭全省范围内的有安全隐患的小煤窑。

会议期间,省安监局和省煤炭工业厅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

主持人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召开新闻发布会,省安监局和省煤炭工业厅领导和本次受表彰的安全卫士代表,回答新闻记者朋友们的提问。”

“我是省电视台焦点时空的记者,我想问省安监局的肖局长,‘地火行动’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为……”

几位记者先后提问。

“请问海局长,你作为此次大会受表彰级别最高的政府官员,为坚持原则,将一只胳膊丢在监督管理岗位上,”当《东北商报》的记者问到受表彰的安全卫士代表——盘山市安监局局长海建设,数家媒体的镜头对准了空荡左臂袖管的海建设,“你如何看待政府给你的殊荣?”

海建设挺拔一下身子,说:“荣誉称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盘山市监督管理下的罂粟沟矿区,能够安全有序地生产,矿工的生命得到保证。”

掌声,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此前,海建设的名字已经名扬省内外。《东北商报》曾以整版的篇幅刊登长篇通讯,题目为:独臂局长的风采。

大众阅读的热点该报做过调查,是四个星。独臂局长的风采是他的一场经历,被黑矿主雇凶卸掉的那只健康胳膊,一只处级局长的胳膊遭报复给活活砍掉(实际是受伤感染截肢)。这不算是报道失实,总之受到打击报复才导致截肢,截肢成为英雄人物而让公众更直观。

准确无误地算,事件发生在三年半以前,由于正临年关,海建设还躺在医院里,无法接受本年度披红戴花的表彰,加之上报英雄一类批准很麻烦,事情才拖到今天表彰。

罂粟沟矿区因海建设遭黑心矿主报复的事件发生再度出名。以前,也就是差不多一百年前,罂粟沟很出名,当时日本人在此开煤矿。

一首流传的旧歌谣:

罂粟沟,

阴森一线天,

只见煤运出,

不见活人走。

老罂粟沟成为前尘旧事,新罂粟沟现在是盘山市直辖的矿区。早在若干年前唯一的一家国营大矿迁走后,由乡镇煤矿和数家私营矿混合开采着。与旧歌谣描绘的情形不同的是,可见一辆辆卡车日以继夜地把煤运出,也见活人进出矿区。

三年前,三菱大吉普车在煤尘飞扬的运煤道上行驶三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青山绿水,尽管不停有运煤的卡车擦身而过,空气中已经没有飞蚊一样煤颗粒。

“张科长,我们进入鬼脸砬子煤矿区了。”司机对坐在副驾座位上的张扬说。

张扬是盘山市安监局监管科长,他带科里的另两名科员,到矿上送整改通知书。鬼脸砬子煤矿共有四个煤井,其中有两个井瓦斯严重超标准。

“第三次送整改通知书了。”一个科员说。

另一个科员说:“整改什么?他们根本不听,权当废纸一张。”

“还不是李雪峰有背景。”

“背景?有几个臭钱嘛!”

“黑白两道……”

呃!张扬挤出的咳嗽声,或者说是清嗓子就有了别的意义。

后座椅上两名科员立刻哑了声。各自望向窗外,一个望见一片树林,一个望见一条河。

罂粟沟间有一条著名的河,名叫鲇鱼河。河的名字记载了它风光的历史,食鱼的鲇鱼成为此河流的主宰。

“鲇鱼能吃鼠呢!”张扬突然说。

两名科员惊奇的目光一齐投向科长,大鱼吃小鱼,鲇鱼吃鱼这些常识他们都懂得。可是鲇鱼吃老鼠,耸人听闻。

“你们没听说吧?”张扬转过身子,一本生活知识的书打开了。

30岁刚出头的张扬是科里的一本书,大家把他看成一本百科书。不懂的就问他,还没有他说不上来的。

“我总觉得老鼠的牙齿要比鲇鱼的锋利,何况老鼠是啮齿,整日磨,使用起来一定比鲇鱼厉害。”

“是啊,老鼠的本领不仅如此,它既能在陆地打洞生活,又会游泳。鲇鱼就不同了,它要是离开水,寸步难行。”张扬说,他似乎帮着提出异议的人说话。

司机笑了一下。对他们的科长有着透彻了解,他才有这意味深长的一笑。也是科员对司机的了解,才迅速破译了他笑的含意。

“哦,我们孤陋寡闻。”科员说。

张扬转过身去,声音传过来:“其实三十六计,不全是人类发明创造的。譬如苦肉计,鲇鱼使用得比我们人类还经典。”

鲇鱼会使用苦肉计,科员们都想听这个故事了。

张扬说,鲇鱼想吃掉活泼乱跳的大老鼠,在人类看来,它不是患了狂妄症就是疯啦。如被某个智者撞见,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变成了“鲇鱼想吃老鼠肉”了。他这样开头讲鲇鱼吃老鼠的故事:“鲇鱼总不能跳上岸去捉老鼠吧?可是要吃掉老鼠的心是横啦。”

鲇鱼在靠近河边的浅水处,装死。一只老鼠欣喜若狂,鲇鱼是种美味,吃到它的机会不多啊!

老鼠毕竟和人类生活得很近,近人者聪明。屋檐下的麻雀就比山野上的麻雀聪明。如今给领导者开车的司机比开出租的司机聪明,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在人类那儿学的聪明,老鼠开始应用。

老鼠警惕性很高,谨防鲇鱼有诈。尽管人类没教鼠们遇鲇鱼时该怎么办,长期积累的经验还是帮了它的忙。老鼠小心翼翼地接近鲇鱼,腥香的气味令它直流口水,它还是不急于下口。

装死是一种逃生的有效方法,老鼠怀疑鲇鱼在运用此方法不是逃生,而是陷阱。必须确定它真的死了,才可美餐。

老鼠绕到鲇鱼背后,准备咬上一口,不等鲇鱼转过身来,它便能逃脱。

鲇鱼闻到老鼠的气味,它身上浓郁粮食的芬芳。等待,等待捕猎的机会。

喀嚓!老鼠在鲇鱼的背部狠咬下一口,撕下一块肉。

鲇鱼忍着疼痛没动。老鼠高兴了,胆子突然大啦。它大摇大摆走到鲇鱼身边去,戏耍地舔舔鲇鱼雄美的须子。

机会到了,鲇鱼猛然张开大口,囫囵个儿地把老鼠整吞下去。

“神奇,也太神奇啦!”科员惊呼。

张扬笑笑,没说什么。

鬼脸砬子煤矿办公的两层小楼建在一座小山头上,黄颜色,铁屋顶,窄窗户,是当年日本人的建筑。

“我们是最后一次给你们送整改通知书,”张扬把一杯铁观音茶挡过去,继续说,“一、卐井,如果再生产,对你们矿进行严厉处罚。”

“张科长,我们边生产边整改……”矿长李雪峰说。

“不行,立马停下来!”张扬态度强硬,毫不松动。

“你是知道的张科长,我们的煤不好卖。好不容易拿了笔大订单,这个月必须……”李雪峰的口气近乎央求。

“不行!”张扬的话越说字越少。

“二百多名矿工几个月都没领到工资,网开一面吧张科长。”

“不!”张扬说。

张扬气呼呼地带人离去。

李雪峰叫来心腹刘升:“老刘,准备五万元现钞。”

“那个海可是不好弹弄的主儿。”刘升说。

“成葫芦瘪葫芦在此一举。”李雪峰没失去信心,“天下的猫都吃腥。”

三年前的故事在三年前继续发生着。

“老鼠没来,不好!”老庄惊慌地说。

“怎么啦师傅?”郭德学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