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剑与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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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木曾冠者(2)

“阿权,小心啊,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哟!”他的老母亲突然从堂屋窗口喊道。权之助的老母亲虽然没有参战,但是已经发现眼前的这名年轻人是自己和儿子的大敌。只听权之助宽慰母亲说:“娘,您别担心。”权之助得知母亲在一旁观战,愈加勇猛。武藏闪过权之助的一记攻击,然后趁此间隙,“嗖”地抓住了他的小臂。权之助犹如巨石压顶一般,“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

“等一下!浪人!”那名老母亲担心儿子安危,猛捶窗子大喊。凄厉的叫声透过窗户的竹格子传出,愤怒的面相也让武藏开始犹豫要不要进一步攻击。

母子连心,骨肉之情让老母亲急得毛发竖立。看到儿子被摔到地上,老母亲也颇感意外——按照常理,武藏摔倒权之助之后,要在对方爬起之前,冲上去补上一刀。然而武藏当时并没有那么做。“哦!我等你!”

武藏骑在权之助的胸口,用脚踩着他的右手腕,抬头望着老母亲刚才在的那个小窗口。

“……?”

武藏面露惊讶。窗口内,已经没了老母亲的身影。被武藏压在身下的权之助还在拼命地挣扎,努力想挣脱武藏的束缚。他拼命地蹬着腿,企图靠腰部和腿部力量挽回败局。

老母亲觉得大意不得,于是赶紧跑回厨房,拿上武器,冲了出来,指着权之助的鼻子大骂:

“你这臭孩子,太不争气了!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不能再输了啊!”武藏本以为那老母亲让自己等一下,是为了跑上前来,跪在自己面前,乞求饶她儿子一命。可没想到,这老太婆是为了激励她儿子,陪他继续战斗。

武藏瞧见老母亲的腋下夹着一把没鞘的长刀,在星光的照耀下,现出点点寒光。她站在武藏背后,喊道:

“你这个瘦猴子!别以为欺负我们这样的草民就能帮你扬名立万,你还真以为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吗?”

武藏身子底下正压着一个大活人,他根本无暇去顾及身后的一切。如果老母亲这时突然从背后攻击,那么武藏将很难应付。更何况权之助还在地上拼命地折腾,背上的衣服和皮肤都磨破了,只为给母亲赢得一个有利位置。

“这就是一个浪人!娘,您不用担心!您不用靠得太近,看我现在就打倒他!”

权之助虽被压在地上,但依旧嘴硬。老母亲嘱咐他:“你别急躁!”

又接着说:“怎么能够输给这种野浪人?我们的先祖那可是大英雄,木曾家族大名鼎鼎的太夫房觉明的血流到哪里去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权之助大声喊道:“在我身上。”

他一边喊着,一边抬起头,一口就咬在了武藏的大腿上。权之助已将木棍扔开,现在双手也自由了,再加上咬着武藏的大腿,弄得武藏难以招架。背后的老母亲也前来助阵,挥舞着长刀,向武藏砍去。“等一下,老妈妈!”这次换作武藏喊暂停了。武藏知道争斗并不能解决问题,再这样下去,双方肯定是不死即伤。如果再继续下去,如果能够救得了阿通和城太郎,那也罢了,主要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两人劫持了阿通和城太郎。——武藏想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武藏要求老母亲先将长刀放下,但老母亲却没有立即答应,她问儿子:

“阿权,你说怎么办?”她想和被压在地上的儿子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妥协。

火炉中的松枝燃烧得正旺。母子二人和武藏交流之后,才发现双方存在误会,最终冰释前嫌。

“哎呀!哎呀!真是好险啊!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老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休息一会儿。权之助也想坐下,可被老母亲制止了:

“权之助。”“娘,什么事?”

“你先别坐下,带这位武士参观一下屋子——让他看看咱们没藏那位女子和孩童!”

“好的!您怀疑是我在大街上绑架了那女子和孩童,我实在是太冤枉了——您跟我来,这屋子您可以随便翻,随便看!”

武藏跟在权之助身后,脱掉草鞋进入屋内,坐在火炉前的草席上,和他们母子二人聊着天。

“我就不看了,你们是清白的!刚才怀疑你们,真的很抱歉!”武藏诚挚地向对方道歉,权之助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做得也不对,要是先问清楚,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儿了!”说完,盘腿坐在火炉边。话虽如此,但武藏依然没有打消心中的顾虑,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那头花斑母牛,确实是自己从比睿山带来的,途中把母牛让给了病弱的阿通来骑,而且城太郎还在前面牵着牛绳,怎么这会儿就给拴在了这家民宅的院子里了呢?

“你就因为那牛才怀疑我啊?”权之助恍然大悟,赶紧将自己捡到母牛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武藏。“不瞒您说,我在这附近有些田地。傍晚的时候,干完农活,我拿着渔网去野妇池捕鱼。当我走到池尻河的时候,发现那头花斑牛掉到了里面,正在淤泥里挣扎。淤泥很深,那牛越挣扎越往下陷。它难受啊!就在那‘哞哞’地叫!我见它可怜,就把它拉上来了!拉上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头还在哺乳的母牛。我去周边找它的主人,但没人认识,于是我就猜测这肯定是被哪个盗贼偷出来,然后给扔在那里的。您也知道,一头牛能顶得上半个劳力。我家里太穷,都不能好好供养老母亲,所以我当时就觉得这可能是上天可怜我,特意赐给我的礼物,于是就把它牵回家了!既然您是牛的主人,那就把它带走吧!至于您说的阿通和城太郎,我可是一概不知的呀!”

说到这里,一切都清楚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强盗,而是一个率直质朴的农村汉子。率直是他的优点,可是正是这优点造成了刚才的误会。

“如此说来,您一定很担心他们吧!”老母亲用慈爱的口吻对儿子说:

“权之助,你快点吃,过会儿和这位武士一起去找找他那两位可怜的朋友。如果还在野妇池附近,那就好说了。如果被带到了驹岳山区,那可就麻烦了!——那地区盗贼横行,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有时候连庄稼都偷。要是真被他们给劫持了,那他们二人可就凶多吉少了!”

火把的火焰在山风中摇曳。一阵强风从山脚下出来,席卷草木,发出凄冷的声响。强风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武藏屏息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天幕中繁星在闪烁。

“朋友!”权之助举起手中的火把,等着后面的武藏。

“真遗憾,没人看到他们。从这里到野妇池的途中,也就是那片杂木林的后面,还有一户人家,要是他们也不知道,那可就真没办法了!”

“今晚上谢谢你了!我们已经问了十几家,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可能是我走错方向了吧?”

“也许吧!那些绑架妇女的歹徒非常狡猾,他们是不可能往人多的地方去的。”

夜已过半。武藏和权之助几乎找遍了野妇村、毋口村等驹岳山脚下的所有村庄,就连附近的山丘和树林也都找了。

武藏本希望能够打听到一点线索,可是现在连见过他们的人都没有。阿通姿色出众,凡是见过她的人,应该都会留下印象。可是,那些农民却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武藏非常担心阿通和城太郎的安危。此外,权之助和自己毫无交情,却如此卖力地帮助自己,这也让武藏有些过意不去,更何况他明天还要下地干活。

“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我们再去问一家,如果还不知道的话,那我们也回去吧!”

“没关系了,就是走几步夜路而已!那名女子和孩童是您的仆人,还是家人呢?”

“他们是……”武藏无法开口告诉对方那女子是自己的恋人,而那孩童是自己的徒弟,于是随口敷衍说:“他们是我的家人。”

也许是权之助同情武藏丢失了亲人,他没再接话儿,径自走向通往野妇池的杂木林的小路。

虽然现在武藏满脑子想的都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安危,但又不得不感谢上天对自己命运的安排——也可以说是恶作剧吧!

要是阿通没有被人劫持,那么武藏就不可能遇见权之助,也就不可能领教他棍术的精彩。

武藏现在过的是流浪生活,难免不会与阿通走散。如果走散了,只要阿通安然无恙,那就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在武藏的一生中,如果他不能领教权之助棍术的精彩,那肯定会成为他武士生涯中的一大遗憾。

武藏打从刚才就暗自盘算,一定要找机会问问他的门第,还要向他讨教棍术,但他同时也知道,问这些信息,提这些要求,都是非常不礼貌的。他内心有些犹豫,只好紧紧地跟在权之助后面。

权之助指着树林中的一间茅草屋对武藏说:“朋友,您先在这儿等一下——这户人家好像已经睡下了,我去把他们叫醒,问一下!”权之助一个人拨开草丛,迈着大步走向前去敲门。

不一会儿,权之助就回来了,将询问的详情悉数告知了武藏。住在那里的是一户猎户,他们的回答也是云里雾里,不得要领。不过据那女户主介绍,傍晚时分,她外出购物,途中遇到的一件事可能对武藏有所帮助。

当时天色已晚,天空中露出点点繁星,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寒风吹着两旁的行道树飒飒作响,显得非常冷清。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哭着向她跑来。

那孩子手上,脸上全是泥巴,腰上挂着一把木刀,向薮原的客栈方向飞快跑去。女户主拦住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孩子哭得更厉害了,问道:

“能告诉我官府在什么地方吗?”女户主有些好奇,就问他找官府干什么。那个孩子回答说:“我姐姐被坏人劫走了,我想求官府的人帮我找她!”女户主告诉他,他去找官府也是白搭。因为官府的人,只有大人物从这儿经过,或者上级下命令时,才会手忙脚乱地捡拾马粪,甚至用黄沙铺道。至于市井小民的事情,根本入不了他们的耳朵,更甭说帮他去找人了。

尤其像绑架妇女,打家劫舍这样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根本不足为奇。

然后,女户主建议那男孩去找大藏先生。大藏先生就住在客栈后身的奈良井附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旁边。这人开了一间药铺,平时采集百草,治病救人,遇到别人有难,也都会积极帮忙。大藏先生和官府的老爷们完全不同,他态度温和,喜欢扶贫济弱。只要他觉得有必要的事,他都会倾囊相助。

权之助原封不动地将女户主的话语转告给武藏。“那女户主还说,那个腰佩木剑的小男孩听完之后,立马停止了哭泣,一溜烟跑去找大藏先生了——她所说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您要找的城太郎呢?”

“嗯,肯定是他。”武藏脑海中浮现出城太郎的身影。“看来,我把方向给弄反了!”

“嗯,这里是驹岳山的山脚,而奈良井是在另一边,还很远的!”“真是太感谢你了!我这就去奈良井找大藏先生——今儿多亏你了,我现在稍稍有些头绪了。”“反正您也得沿原路回去,不如回我家休息一宿,明天吃完早饭再去找!”

“那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们渡过野妇池,然后从池尻回去,可以省一半的路程。我去借条小船。”

他们稍微往下走了一段,来到一个被杨柳环绕的池塘边。池塘不大,也就方圆六七百米。驹岳山以及漫天的繁星映满了整个湖面。

杨树和柳树在这一地区并不多见,不知为什么,池塘四周却长满了那么多杨柳。权之助将火把交给武藏,然后拿起船桨,向池塘中心划去。

火红的火把映在幽暗的湖面上,使得湖水也变得红亮。——就在那时,阿通也看到了湖面上移动的火把。也许是命运弄人?也许是两人缘分尚浅?两人相隔如此之近,却彼此不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