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空虚(3)
质夫更有两个朋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象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穿着一件藤青的哔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白日里觉得昏昏欲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传说(The romance of themilky 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拚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蹉跌了几次,有一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烈的时候,每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来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判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见了一位戴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象黑了些。
穿在那里的白色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罢,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
以目下的心境而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辜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吸了几口,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回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那一张小说不象小说,信不象信的东西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改作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发表时题名《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