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紧密的军事化管理与孙子“争”的原理
孙子是中国最杰出的兵学大师,他所身处的时代正是战争最频繁、诸侯兼并最剧烈的春秋时代,他的十三篇兵法是历史上最完整、最系统化的兵学巨著。孙子“争”的精神贯穿于全书,贯穿于孙子的战争原理之中。孙子的战争原理,可概括分为四项,即:“慎战”、“先知”、“先胜”、“主动”。“慎战”是不轻战、不厌战;“先知”是战前的知己、知彼;“先胜”是求不战而胜,或战而速胜;“主动”是致人而不致于人——但所有这些都以“知彼知己”为前提。
(一)知彼知己与慎战、先知原理
孙子认为,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关系到人民的生死,也关系到国家的存亡,不能不详加体察。不是对国家有利,就不行动;不能取得胜利,就不用兵;不是非常危险,就不作战。国君切不可一时愤怒而动员作战,将帅也不可一时怨忿而与敌交战。愤怒可以转为喜悦,怨忿可以转为高兴。但是,一旦国家亡了,就无法恢复旧观;人死了,更不能复活。所以,明智的君主一定要慎重用兵,杰出的将军一定要戒惕用兵——这是安定国家、保全军旅的根本所在。
善于用兵者,要从五方面来比较、计算各项细节,以求得其事实,这五方面是:治道、天时、地理、将领、法制。所谓“治道”,是指人民与其政府之间,具备共同的信念,也就是修明政治,能在此一信念之下,同生共死,而不畏惧任何危险;所谓“天时”,是指天象变化、气候变化及各种因时制宜之法;所谓“地理”,是指道路的远近、地形的险要或平坦、地势的开阔或狭隘以及易于逃生的地形;所谓“将领”,是指为将者必须具备才智、威信、仁爱、英勇、严肃等素养;所谓法制,是指部队编制、人事制度、军需补给等。这五方面的事情,作将帅的不可不知,能深切了解的,便能打胜仗,不了解的,便无法取胜。所以,要从各方面来比较计算,探索敌我之态势,然后自问:谁的政府施政合于道?谁的将帅具有才能?谁得到了天时与地利?谁的法制命令能够贯彻?谁的军旅较为强大?谁的兵士训练精良?谁的赏罚公正严明?从这些比较之中,便可知道可战与不可战。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止——这就是孙子兵法上所讲的“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可见,孙子既不轻战,亦不厌战,而是从理智的分析中,考虑战争胜败的可能性。
战争既为国家存亡安危之所系,那么究竟能不能打这一场战争,打了之后能不能获得胜利,这就是战争前的“先知”。要先知就要“知彼知己”;然后按孙子所讲的“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在战争未发生前,先计算比较敌我双方的优劣:若我方优势条件多,取胜的机会便大;如果我方所占优势少,则得胜机会亦较少。多做比较计算,对敌我情势就越有把握;少做比较计算,就没有把握;何况毫无计算比较呢?从这个观点来看,胜败早已可知了。
孙子还进一步指出五点求胜之庙算:知道什么情况之下可以作战、什么情况之下不可以作战的,能获得胜利;了解这场战役究竟要配置多少兵力的,能获得胜利;政府与人民具有共同信念的,能获得胜利;自己准备充分,而敌人准备不足的,能获得胜利;将帅有才能,而君主不加牵制的,能获得胜利——这五点是预知胜负的先决条件,即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孙子反对从战争行动中求知。他认为不了解诸侯政策的,不能预先结交;不熟悉山林、险阻、沼泽等地形,就不能行军;不使用向导,不能得便利——这三项缺一,就不能算是霸主的军旅。孙子也反对没有根据的迷信臆测。
再进一步看,孙子之先知,不限于计算而已;凡天之表象、地之形貌、将之能愚、法之优劣,皆在其知之范围之中。因此,“阴阳、寒暑、时制”,“远近、险易、广狭、死生”,“智、信、仁、勇、严”,“曲制、官道、主用”,都不仅是用作比较分析的项目,而且是军事知识的范畴——正像孙子说的:“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知彼”只是知敌之情;“知己”则除自己度德量力外,还要从军事知识中力求改进;“知天知地”是知道与战争中军事行动有关的天象地理知识;这些知识光了解是不够的,必须要能具体实践,才能天地得、法令行、兵众强、士卒练、赏罚明,而“胜乃可全”。故孙子之先知,实含有知而后行的意义。先知的目的在于知敌之可败、我之可胜;假如已知敌之可败,但是自己没有可胜的实力,这种“知”实无助于克敌。因此,孙子之“先知”含有知而行之必胜,不知而行之必败的意义。
(二)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先胜、主动原理
“先胜”原理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战争能造成伤亡和损失,战争的面愈广,所造成伤害损失愈大;战争的时间愈长,所造成的伤害损失也愈严重——无论胜利的一方或战败的一方,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兵贵速,不贵久。”大军出战,以取得胜利为第一要务。时间拖延一久,则兵器钝弊,士气挫折,攻击时战力消耗殆尽;加以长久用兵在外,必使国家财用不足。如果兵器钝弊、士气受挫、战力疲惫、财用枯竭,别国诸侯便会乘我们衰疲之际入侵,这时即使是有智谋之领导者,也无法善后了。因此,战争要求其速胜、易胜,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但是速胜和易胜仍然要经过作战的过程,多少总有伤损,未免美中不足,所以孙子提出先胜的概念。他在“谋攻”篇中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之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所谓“全国”、“全军”、“全卒”、“全伍”就是不使国家或军队付出伤亡而获致全胜;要想不伤丝毫,惟有使用战争以外的手段,此即“伐谋”与“伐交”。“伐谋”是运用策略,诱使敌人陷于犹疑不决的形势中,使敌人慑服于我们的压力;“伐交”是运用外交,分化敌人的盟国,联合自己的友邦,使敌人陷于孤立。伐谋与伐交都是“不战而屈之人之兵”的先胜手段。
一旦战争无可避免,也只有兵戎相见;这时,部署用兵的先胜态势就是极为重要的。孙子说:“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可见先胜之态势取决于万全之准备,有万全之准备则能步步占先,招招制敌。所以,善于用兵作战的人,总是先创造有利形势,使自己不被敌人战胜;然后等待可能战胜敌人的机会。使敌人无可乘之机,是操之在我的;敌人有没有犯错误,而使我有得胜机会,却是操之在敌人的。善于用兵作战的人,能使自己无机可乘,不让敌人有可胜的机会;但是不能使敌人必定为我所胜——因此,胜利固可以预知,但是敌人有无可乘之隙,却不能勉强而为。在战争准备和战略部署上能先做到不败的境地,则敌不能谋我,我则可以待机制敌。
当敌人暴露可胜之机时,要毫不犹豫地把握时机,因为一切的先胜部署都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到来。所以,善于用兵者是首先站在不失败的基础上,然后创造必胜的条件,再与敌人作战;不善用兵者,总是先与敌人作战,然后再侥幸求胜。
由此可见,战争之胜负,不仅取决于战时,尤其要先胜于战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固然是先胜原理的最高境界,立于不败之地的先胜部署,也可以达到速胜、易胜的要求。孙子的先胜原理的确是制敌机先的最佳途径。
“主动”原理是我方把握行动的先机。在战争进行之中,以及战争的军事行动之前,谁能争取主动,谁就有操胜券的可能。孙子有一句话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所谓“不致于人”,就是不受敌人支配,敌人无法影响我的行动。我要进则进,我要退则退;进的时候,敌人无法防御;退的时候,敌人也无法阻挠,完全进退自如。如能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那的确可说是用兵如神了。
孙子还进一步说:前进时敌人无法抵挡,是由于向敌人薄弱的地方进攻;退却时,敌人来不及追,是由于我行动快速,敌人追不上。当我想要与敌人决战时,敌人即使凭仗坚固的城堡,也不得不出来应战,是因为我进攻的是敌人必须援救的目标;我如果不想决战,即使随便划定界限防守,敌人也无法求战,是因为我改变了敌人的注意,使得他们不得不受我的牵制。
掌握主动必须做到“无形”、“无声”。所谓“无形”是敌人看不出我的行动;所谓“无声”,是敌人猜不透我的企图——这是争取主动、掌握主动的必要条件。如果我的行动和企图均在敌人眼中,那我就立刻变成被动,敌人可以处处防我、制我;必须使敌人在我的严密监视之下,我才能发挥主动,声东而击西、避实而就虚,成为敌人命运的主宰。这就是孙子说的“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在我占优势的时候,固然要处处主动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在劣势的情况下,更需要争取主动。孙子说:“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我寡敌众、我弱敌强,原本是极为恶劣的情势;但是我如能争取主动,则可以点制面、以少取多。先在各个决战点上以主动的方式,取得优势,积小胜而为大胜,化局部的胜利而为全面的胜利——因此,“主动”实为转败为胜的要领。历史上许多以寡击众、以少胜多的战例,都是因为能够争取主动、掌握主动,才获致成功的。自古以来,善于用兵作战者能使敌人前后无法顾及,大部队和小部队之间无法联系,各自为战、不能相救援、也无法收兵转移,士卒溃散不集中、主力不能整齐化一。孙子说的使敌人“不及”、“不恃”、“不救”、“不收”、“不集”、“不齐”,全赖主动——也惟有主动能使战力发挥到极致,收克敌制胜之效。所以,“主动”实是孙子最重要的战争原理。
(三)大将之材与指挥艺术
要确保战争的胜利,将帅的素质和指挥艺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按照孙子的要求,将帅除了具备“五德”,知“五危”,还要有高超的指挥艺术。
在战场上,将帅身负指挥全局的重任,同时也是军旅围结之中心;其才能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战局的成败,因此,将帅本身的素养极为重要。将帅非人人可为,须具备“智”、“信”、“仁”、“勇”、“严”五项条件,才算是合格的将才。“智”,是慎谋不惑,料事如神;“信”是赏罚分明,号令不二;“仁”,是爱民无私,成仁取义,爱兵如子;“勇”,是临危不惧,果决无敌;“严”,是以身作则,严肃有威。这五项条件并不算苛求,但是要具备于一身,却不是容易的事。长于智者,往往短于勇;长于勇者,往往短于仁;长于仁者,往往短于严。若只是有长处有短处,倒不致引起大害,最怕的是有所偏颇。明朝何守法说:“专任智则贼,固守信则愚,惟施仁则懦,纯恃勇则暴,一予严则残。”这里说的贼、愚、懦、暴、残五项,正好是智、信、仁、勇、严的反面。为将帅者,如走上偏颇之路,轻则身败名裂,重则丧师辱国。
孙子说:“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这五项是针对将帅性格上的弱点而说的。第一种是只知抱必死的决心,而不知针对情况,合理处置;作战时拼死向前,很容易就牺牲了,因此说“可杀”。第二种是贪生怕死,很容易遭敌俘虏,因此说“可虏”。第三种是性子急躁,又轻易发怒,很容易因难受侮辱而轻举妄动,因此说“可侮”。第四种是廉洁好名,为了保持自己的名节,经不起诽谤,很容易失去理智,因此说“可辱”。第五种是慈爱宽厚,惟恐杀伤部属,不能采取果敢行动,很容易遭敌人烦扰,因此说“可烦”。这五种都是将帅性格上的弱点,而这些弱点常可能成为失败的关键,所以孙子接着说“覆军杀将,必以五危”。
指挥艺术的最高原则是指孙子所说的“四治”、“八戒”。“四治”是:“治气”、“治心”、“治力”、“治变”,这是在战场上掌握战机的四项要决。“气”是精神,“治气”即一方面保持自己的旺盛精神,另一方面趁敌人精神松弛时,一举击溃之。孙子以“朝气、昼气、暮气”作为比喻,形容战场上士卒的精神状态;春秋时鲁国曹刿论战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道理和孙子讲得一样。善用兵之将帅,必定避开敌人之锐气,再乘第二第三回合,敌人暮气沉沉之时取胜。“治心”是心理上不忧不惧,士气奋发。孙子说:“以治待乱,以静待哗”。这个“待”并不是单方面的期待,两军对阵,绝不能一味期待对方哗乱;“待”意味着坚持不变,可以泰然待敌,从容应战。“治力”是掌握战力,一方面保持我充沛之战力,一方面消耗敌人之战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是先占据有利的战略目标;“以饱待饥”是确保自己的补给,截断敌人的补给。至于“治变”,是针对敌情,掌握变化,看清楚什么情况可战,什么情况不可战;不可战时,不应勉强求战——这正是孙子所说的“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师。”
“四治”之外,孙子还提出“八戒”,作为将帅用兵之戒忌。“八戒”是“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遗缺、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所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是我在地形上不利,不必强行进击,以免伤亡过多;“佯北勿从”是防敌人施诈;“锐卒勿攻”是避其锋芒;“饵兵勿食”是防敌人利诱牵制;“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则是防敌人拼死力战,或乘势反扑。不过这八种戒忌都是一般性的常态原则,战争中时常运用非常手段,不可拘泥兵法,一成不变。
管理者的指挥艺术是管理者综合素质的体现。作为一个优秀的管理者,首先要有“每临大事有静气”的素养,就像古人所说的大山崩裂于眼前,仍然不慌不忙,从容镇静;还要有随机应变,出奇制胜,用兵如神的指挥艺术。
§§第二章 中国人的管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