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柔情经典(1)
第一节 掰下一片月芽儿
住进姑妈家的那天晩上,姑妈家来了一个小伙子,穿一件皱巴巴的白布衬衫,灰色西装短裤,很大。他是拎着我那只大红皮箱跟进门来的,蔫巴巴的不说话。他定定地看我,离我很远,我却看出他在偷偷冲我笑。
我也偷偷抬手冲他做了个小动作,这一切都被姑妈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对男孩说:“你可以出去了,小伙子!谢谢你帮忙拎箱子。”那声音冰冷而毫无谢意,我多想追出去,塞一只大红的苹果在他手心,或者亲呢地说一句“哥哥辛苦你了!”
“姑妈,刚才来的那人是邻居吧?”
“噢,你问的是他呀,”姑妈向后一仰,肉堆一样摊在沙发上。“穷小子一个,别理他,他爸是个卖冰棒的。”
暑假来到南方度假,我本以为会很寂寞的,现在有“穷小子”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姑妈家很大,只有姑妈一个人住,我很盼姑妈出门去买菜或者有电话来约她去打牌。这天下午我一个人趴在书桌上一口气给北京的家里写了五封信,分别贴上了花花绿绿几种邮票,歪着头欣赏了一会自己的小字,吹着口哨下楼去投信。在楼门口碰到那个被姑妈叫做“穷小子”的男孩,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叫他:“嗳——”
那男孩回过头来,眼睛亮亮的,看着我说:“是你呀,北京小姐。”
他这样称呼我,让我觉得有点难过。其实我一点也没有大城市女孩高高在上的感觉,这座质朴的南方小城,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我叫米兰,你呢?”
我把信皮上两个字让他看,那信皮上“米兰”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好不洒脫。男孩说:“我叫晓冬,冬天的冬。”
“你是冬天生的吗?”
“也许是吧?”
接下来两个人都感到无话可说了,面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晓冬说:“去寄你的信吧,你姑妈在楼上窗口看着你呢。”
我朝楼上白了一眼,“我姑妈怎么跟特务似的。”嘴上生气,心里也气。晓冬却在一旁咧嘴笑笑说:“再见米兰。”露出一排整齐的齿贝,很白。
我一直盼着再跟他见面,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窗口那个女孩一直在傻等着,男孩的影子却很难见到了。姑妈怕我闷得慌,决定带我一起出去玩玩。姑妈的牌友遍布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我说我不喜欢玩牌,姑妈说看看自然就喜欢了。
然是位画家,他也讨厌老太太们玩牌,就拉我到他小书房里去聊天。我不喜欢留小胡子的男青年,但看然这张脸,总要比看那些莫名其妙的麻将牌要好受些。然同我谈哲学,话题越来越深奥,然而我却一直惦着简简单单的晓冬。这时听到楼下“冰棒哟——冰棒”的叫喊声,我从阳台上伸头一看,那个戴着破草帽沿街叫卖的男孩,竟是晓冬。
“要吃冰棒吧,我下去买!”
然不由分说就去买了一盒“雪人”回来。我坐在有空调的屋子里吃着“雪人”。晓冬的叫卖声渐渐远去了。
这几天然的信每天两封地往姑妈家寄来,弄得邮递员都感到很烦。后来又想出新花样来,每天在鲜花公司订了紫玫瑰叫人送来。对于如此艳俗的礼物,我是绝对不会收的。后来他又到电台去点歌,一连三天,“献给最心爱的米兰小姐”。肉麻兮兮,我“啪哒”一声拔掉电源,姑妈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问我:“米兰,是停电了吗?”
姑妈说今天晩上有客人要来,她亲自下厨房弄菜。问她是谁要来?她一张胖脸神秘得不得了,说是什么什么董事长。
“准又是个卖耗子药的。”我把一本小说盖在脸上咯咯地笑。姑妈说这丫头这张嘴呀——唉。这时候门铃就响了,姑妈忙用围裙擦着湿手过去开门。我看见然带着他的老爸老妈满面春风踱进门来。
“这位就是米兰小姐吗?”“董事长”拖着长声问儿子,语气就像是在审犯人。董事长夫人把我左打量右打量,好像不相信我是个真人似的。我坐在那里被人看得混身长刺,耳朵里听到晓冬的叫卖声:“冰棒哟——冰棒。”
“我家在美国也有生意,我家的公司——”没等然说完,我已经一溜烟地奔下楼去,气喘吁吁一直跑到晓冬的面前,傻乎乎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米兰,听说你要走了,回北京还是去美国?”
“谁说我要去美国?”我杏眼圆睁地问他。
“这个城里的人都这样议论,说李然将把你带到美国去,说你已经同意……”
“那你信吗?”我眼睛亮亮地问他。他摇了摇头表示不信。哓冬说他卖冰棍是为了挣钱,等挣够了钱就到北京去读大学。“到时候你还认不认识我呀?”晓冬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怯怯的神情。
“怎么会不认识你呢,”我回答得非常爽快,“我在北京等你来!”
晓冬说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掰下一片“月芽儿”给你吃了,以后也许会念起我这个穷小子来。
晓冬让我闭上眼睛,他放了一块甜冰在我嘴里,那甜味儿直沁心肺,在北京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冰棍。
“这种冰棍叫‘月芽儿’,是专口卖给最最好的朋友的。”
晓冬的叫卖声渐渐远去了,“月芽儿”在心底里一点点地融化开来。
那年的暑期一结束,我就拎起我的红皮箱回北京去了。再也没有见到晓冬还有他卖的那种“月芽儿”,倒是然旅行结婚来过北京一次,说正在办签证准备到纽约去。我问然还记不记得小城里有个背着大纸箱沿街卖冰棍的男孩,然说不记得了。
我却一直忘不了那种叫“月芽儿”的甜冰的味道。我不知道晓冬什么时候会来北京找我,也许明天,也许永远不会来。
第二节 白草帽
世上绝没有一个女孩子能把一袭长裙一顶草帽穿戴得如此精彩绝伦的。
上一个绿草如织的季节好像并没有逝去多远,那连绵的蝉鸣还在继续,那琅琅的书声仍在耳畔。我俩正一个抱把大吉它,把夏季演奏得愈加喧闹热烈。
白草帽就在这时悄然而至。
她穿一条淡粉色软缎长裙,裙角绕在腿上,露出若隐若现一双精巧的脚踩。飘飘的风像一支神奇的笔,一会儿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峰与谷,一会儿又鼓动起虚虚的一派朦胧,那委婉的曲线,转瞬间统统化作一只妙不可言的红帆。
头上那顶白草帽,像一只凌空的鸟,前面俯首低鸣,安详恬静,双翅却高高扬起,奋力扇出欲飞的风。
“我只要吹一口气,她就能飞上天去。”吉它手说。
我太了解他了,是个吹牛大王,除了歌唱得好之外简直一无是处。顺便说一句,他功课学得糟透了。不过女孩子们挺迷他。他曾唱《冉冉红月》,唱《草色青青》,只唱一句,全场就为之哗然。
可她走过来的时候,我就完了。
“你就是唱冉冉红月的那人对不?”
声音一点也不虚无,亮亮的嗓门,亮亮的眼。目光在吉它手那张英俊得几乎失真的脸上停下来,许久许久。
是的是的,看来吉它手并没有吹牛,他正在飞上天去,况且,他还没开始“吹气”,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就那么淡淡的一点。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成了雕像,那女孩才回过神来把它轻轻握了握,燦然一笑,使我立刻又想起一首新诗来。
“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啊。”
吉它手大吹大擂地说。
“哦,听说过。”
白草帽只是说“听说过”,很没味很平淡的三个字,送给一个干瘪瘦小的中文系学生,再合适不过了。
吉它手一拔琴弦,“来,一块唱首歌吧?”
那女孩兴奋得几乎要张开双臂,“好啊,唱那首《冉冉红月》。”
他开始唱。一句句唱出我笔下流淌出来的句子。我承认有些味道,是用笔怎么也写不出的。三个人很快都跌进去,迷失于一个月亮升起来的幻境。
我开始发疯似地写诗,每天一首,悄悄献给我梦中的她。
吉它手开始发疯似地恋爱,比这夏的季节热得更加没边没际。
吉它手并不认真,这我知道。而我却认真得近乎于虔诚。
夏天一过,吉它手的热度就消退了。
“她不过是个很平常的女孩。”
我听了这句话,真恨不得当胸给他一拳。
我不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写什么诗做什么梦,我要把吉它弹得琤琤。
冬的季节,自然没有了白草帽,一身火红的冬装,把雪地衬得白极了。
“你不要再说,听我唱。”
紧接着夏季又来。情感的潮水,一天涨似一天。每日里眼望着那顶若隐若现的白草帽在夏日故阳光里飞扬,那条若实若虚的浅粉色长裙在浮燥的空气里飘动,心仿佛被滚滚而来的句子涨得快要裂开来。
我梦想着伴着她的身影走一路歌一路,歌里全是我新诗的流淌。
我梦想着那阵轻风再次来临,把她身上每一根曲线化作诗化作雨。
当吉它手再次伸出手臂,不经意地揽住她精巧的双肩的时候,我看见那双肩在微微颤栗着。
第三节 初恋是一个美丽的错
他说他是龙年生的,比我大二岁。
和阿龙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场舞会,所有的小伙子都跃跃欲试,轮流请女孩子跳舞,只有那个叫阿龙的年轻人,独自躲在角落里玩打火机。
“我女朋友为我自杀了,她叫小兰。”这样惊心动魄的开场白,让我倒吸一口凉气。阿龙说,好女孩,你别怕,我不会让你也陷进去的。我听后直后悔为什么要跟这样可怕的一个人讲话,但烛火一明一暗地映在那个人的脸上,那张脸极富魅力。就在那一刹那,就是让我再做一次小兰我也愿意。
那夜我们没有跳舞,早早地从朋友的聚会上溜出来,走到了空气清凉的街上。阿龙的手臂环绕住我的肩膀,他同我谈起他的小兰。
那女孩生得极美,素素的一张脸,爱穿宽抱大袖的白色衬衫,头发一直到腰际……我有点相信阿龙是个小说家了,他说话的样子极其老到,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夜风在吹,我的宽抱大袖在风中飘。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阿龙你走吧。”我伸手指指前面的人家和灯火,阿龙很用力地拍了拍我说:“小兰的故事下回我再说给你听吧。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看你走进楼口我再走。”
“嗯——那好吧。”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挥了挥我那宽大的白色衣袖。路灯下清瘦的阿龙正眯缝着眼晴,那么仔细地盯着我的背影。我在门洞里躲了许久,直到他那瘦长的影子完全不见了这才跳出来拦了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我家的地址,汽车启动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阿龙的眼睛。
我实在不是不愿意他送我回家。我实在是害怕我已经爱上了他。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子遇到一个同样善感多愁的女孩会是怎样?况且他又刚刚失去他的小兰。
接下来是每天一封的来信,质问我为什么要在一个美丽的夜晩欺骗一个无辜的男孩?这些信写得太幼稚,完全不像他说话时那种腔调。一种急切的表白跃然纸上,疼得发烫。我想大概是这条可怜的小龙刚刚失去爱侣实在是太寂寞了,需要有人能来填补空白。于是就去看他,去时特地把自己打扮漂亮,穿了一袭棕栗色的长裙一直拖到脚面,我以为这样,他会喜欢。
木门很破,他在信里说过。抬手敲的时候,门楣上落下一些灰来。“阿龙!阿龙!”我大声地叫,随着一声“进来”,我看到一个赤背写诗的男孩。我站在门口,他头也不抬。
“阿龙,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我把草帽拿下来,攥在手里。阿龙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左手环住我右手写诗,写得飞快。
身边有这样一个男孩为伴,世界显得阳光灿烂。我们手拉手穿过阳光的街道一起到街边小馆去吃饭,回来后一起坐在地板上写诗,已经不记得了有过一个“小兰”。
有一天为一件小事吵嘴,阿龙竟把我一个人撇在午夜的街头。当时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回走,忽然想起那个叫“小兰”的女孩来。越走越想哭,“阿龙——”我歇斯底里地冲着天空喊。
第二天一大早,阿龙羞涩地手持一小枝玫瑰站在我家阳台下喊我的名字。我不想答应又怕他走开,一张脸躲在窗纱后面涨得通红,而后又转为惨白。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到小屋去看他,他正捧着一大堆新近被原封不动退回的稿件发呆,尽管没人肯要他的文字,但我还是坚持把他叫做“小说家”和“最棒的诗人”。因为他有激情,因为他会被生命中最细微的一点点小事所感动。他放下了那些稿件一把抱住我的肩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然后拔下钢笔帽在我衬衫的衣颌上写下一行小字:“阿龙爱你”。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阿龙的脸上,阿龙吻我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哭。
阿龙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一年了。阿龙走的时候我只问他一句:“没有小兰,对吧?”
阿龙用手指点点我的衣服,他说小兰实际上就是你。“阿龙爱你。”
第四节 竹骨风筝
小费认识红茹那是七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