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长的仪式(1)

鸡叫三遍的时候，红狗被母亲从梦中唤醒，窗外正有清白的月光泄进来，在床前划出窗棂和树影。母亲说鸡子都叫过三遍，该上学了。红狗于是穿衣。刷牙。洗脸。母亲已经替红狗把书包整理好。红狗想对母亲说，让母亲送送他，不一定要送到学校，只要送过黑林子就行了。红狗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黑林子，白天也没有走过。过了黑林子，就有一条并不宽阔的土路，在土路上走上半个小时，就上了沙子石头铺就的公路，上了公路，离学校也就不远了。

母亲不放心地整理着红狗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又拉整齐了红狗的衣襟，眯着眼睛看着红狗。红狗不用抬头去看母亲，他知道母亲在看着他，他感受到了母亲目光中的温暖。父亲去世之后，红狗一下子感觉长大了很多，他觉得作为这个家庭唯一的男人，他应该有个男人的样子。母亲问红狗怕不怕。红狗心里其实怕得紧，可是他却挺起了胸，说他并不害怕。母亲拉着红狗的手，母亲的手像冰一样凉。红狗把手从母亲的手中抽了出来，就一脚跨出了大门。红狗走到了月光下。月光像银子一样。月光清亮清亮，从未见过的透明。露水沙沙沙沙下。地下湿湿的。红狗不敢回头看母亲，他害怕一回头，他的勇气会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红狗走得很快，他想让母亲看出他的勇敢与无畏，他不想让母亲为他担心。红狗走到月光下没有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说红狗，还是我送你吧。红狗大声回答母亲说不用了。红狗说他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红狗说着就跑了起来，可是他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像一根线一样，缝在他的身上。红狗的心里就涌起了丝丝缕缕的哀伤。

红狗想起了父亲。父亲，那个整天乐呵呵的男人，那条在青山乡著名的精壮汉子。整整四个年头，红狗都是坐在父亲的肩头经过那片黑林子。春去冬来。红狗在父亲的肩头见过了黑林子里的草茂盛了四次，雪染白了黑林子的四个冬天。春天的时候，父亲把红狗顶在肩头。父亲说，三月三，蛇出山。父亲怕红狗被蛇咬着。冬天的时候，如果下了厚厚的雪，黑林子里显出少见的清白，父亲有时会把红狗放下肩头。父亲拉着红狗的手，夜静得像睡着了，脚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咕吱咕吱的声音，惊动了一只藏在雪窝里的野兔。经过黑林子的那株参天的白果树时，父亲会对红狗讲，白果树里住着的一窝狐，它们修炼成了狐仙，变成美丽的女人。经过那一片墓地，是红狗最为紧张的时候。墓地里的老坟可真是多呀，密密麻麻一个接一个的大大小小的土包子。青山乡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那些土包子下面安息。父亲指着那块立着高大碑子的墓说，这是面睡着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中过进士的，做到了很大的官，可是他两袖清风。父亲对红狗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也当一个两袖清风的官。经过一个小小的坟堆，红狗就感觉到格外的紧张，他的双手几乎掐进了父亲的肉里。父亲说，孩子，别害怕。人有三份怕鬼，鬼有七份怕人。你要是胆子大了，鬼见了你躲都来不及呢。红狗还是觉得害怕。红狗知道，那个小小的坟堆里，睡着的是他的一个小伙伴。小伙伴跳到水库里游泳，一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父亲把红狗从肩头放下来，父亲大声地说着话，唱着粗野的歌。父亲甚至走到一座老坟前，冲着墓地撒了一泡尿。父亲让红狗也撒一泡尿，可是红狗胆战心惊地尿了半天也没有尿出一滴来。父亲就呵呵地笑，父亲的笑声在黑林子里来回震荡，吓得一群野鸽子咕咕咕地一阵乱飞。有一次，红狗对父亲说，他看见坟堆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孩子，那孩子在朝他招手。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父亲问孩子在什么地方，红狗指着那孩子出现的方向，可是那白衣的孩子却消逝了。很多的往事，一下子涌了出来，丝丝缕缕。红狗的鼻子里酸酸的。红狗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独自面对这片神秘的黑林子。父亲，那个吹牛可以打得死老虎的男人，现在安静的睡在了那片黑林子里。

红狗走得很急。他怕迟到了。拐了一个弯，红狗感觉到缝在背后的母亲的视线断了。红狗觉得心里猛地一空，脑子里也清醒了许多。红狗知道，前面的路，就得他一步一步来走了。红狗的脚步放慢了下来。月亮还在中天，清亮清亮的光。照得崎岖不平的小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在草丛里时隐时现。草尖上挂满了露水，红狗的裤脚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走过了一片梯田，田里的稻子上面浮着一层纱一样的雾。红狗在田埂上小心地走着，高一脚低一下，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路。还好，红狗从小就在梯田的田埂上跑习惯了。他顺利地经过了那一片梯田。远远的，红狗就看见了那棵参天的白果树。白果树在月光下，黑压压的树冠高高耸起，周围的树林都显得渺小了起来。走过那棵白果树，就是黑林子了。红狗的心里有些紧。他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听见了自己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的嘣嘣的声音。红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只是略微地缓了一缓脚步，又加快了步子。红狗想，无论如何，他都要自己闯过这片黑林子。他都十岁了。红狗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红狗想，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现在在黑林子里看着他呢，他可不能让父亲失望。这样一想，红狗加快了步子。可是他听见了身后传来了轻轻地脚步声，红狗没有回头去看。他不敢回头。

红狗几乎是跑到了那棵白果树下面的。人站在白果树下面，天就一下子黑了很多。月光都浮在白果树的树冠上。一条泛着微白的小路，从白果树的旁边延伸到了黑林子的深处。黑林子里没有光。红狗握了握手中的电筒，他并没有打开电筒。他发现握电筒的手是湿湿的。红狗握紧了电筒，紧紧地，仿佛握着了父亲的手。红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林子，黑林子里泛着一股森森的凉，仿佛有一些小生灵在唧唧私语，仿佛有无数双的眼睛在盯着红狗。红狗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开始后悔没有叫上母亲，应该让母亲送过这片黑林子的。可是红狗知道，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病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妹妹还没有上学。田里有那么多的活，还有栏里的猪。从前，父亲在时，田里的活几乎不用母亲操心，母亲只要把家里的活做好，把猪养得肥肥的，到了过年的时候，杀一头过年吃，卖掉一头做来年的生产开支。可是现在，父亲突然去了，母亲实在太累了。红狗觉得他应该为母亲分忧。为了母亲，红狗在心里想，儿子一定能战胜恐惧，走过黑林子的。

红狗这样一想，又有了力量，重新又感受到了母亲的目光，母亲的目光像一根线一样缝在他的身上。红狗深吸了一口气，迈大步子就闪过了那棵巨大的白果树。走过白果树的时候，红狗想到了父亲讲过的狐仙，父亲说，狐仙一眼就能看穿谁的胆子大谁的胆子小，狐仙专门迷惑那些胆子小的人。红狗觉得那美丽的狐仙就躲在白果树的背后。

黑林子的夜，静得发出一丝丝风吹树梢的声音。红狗盯着脚下的路，脚步拿得飞快。红狗想快速地通过这片黑林子。过了黑林子，他就不再害怕了。红狗只顾了走，经过了父亲的坟墓。父亲的坟墓就在路边上。红狗在父亲的坟墓前只是缓了一缓脚步，就大步往前走了。可是他很快走到了一条三岔路口了。红狗在三岔路口停了下来，他现在不能再只看着脚下的路了，他必须得朝四周打量，只有这样，他才能分辨清哪一条路是通往学校的，哪一条路是通往水库的。

想到水库，红狗感觉到背后的毫毛日地就竖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他的脊梁上吹了一口风。他想到了那个淹死在水库里的小伙伴，红狗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可是他感觉到黑林子里四处都是人在发出冷冷地笑声，他们在嘲笑这个没爹的孩子。红狗朝左边看过去，左边是黑压压的树林，树林子里是一堆堆的土包。红狗又看看右边，右边也是黑压压的树林，树林子里是一堆堆的土包。红狗一下子就慌了神，他开始恨起了自己，为什么平时父亲背着他上学时，他却没有想起来记清路。是往左拐呢，还是往右拐呢。红狗在三岔路口不知所措。一只野兔也来吓唬红狗，从他的身边呼地蹿了过去。红狗尖叫了一声。可是他终于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