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玉皇冠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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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工程师大拇指案(1)

在我们过从甚密的那些岁月里,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处理并解决的全部问题当中,仅有两件案子是通过我的介绍并引起他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的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在这两桩案子里,对于一位机敏而拥有独特见解的读者而言,后一件案子或许更有探讨的价值。但是前面一件,从一开始就极为奇特,事件的细节也极富戏剧性,因此它或许更加值得记录下来。虽然在本案中,很少用到我朋友在其他案件当中运用的并极富成效的推理演绎法,但我相信,本故事已经在报纸上登载过好多次了。正如全部对此类案件的叙述一样,只用了半个版面的篇幅非常笼统地把事件叙述一遍,结果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关注。因此还是将整个事实循序渐进地展现在你的眼前,并且让案情的真相伴随每项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事情的新发现而逐步得到解决,这样就可以更加引人入胜。当时的情景,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尽管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但我依然记忆犹新。

我现在就将这个故事扼要地告诉大家。事情发生在我结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季。我当时已经重新开始营业行医,并且将福尔摩斯独自一人留在贝克街的屋子里,尽管我还经常去看望他,甚至还有时劝说他放弃那豪放不羁的个性到我家做客。我的业务进展得非常好,而且由于我的住所靠近帕丁顿车站,因此会有几位铁路职工来我这儿看病。因为我治好了其中一位长期饱受病痛折磨的铁路警察,知恩图报的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到处颂扬我的医术,尽可能地把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引荐到我这里来看病。

一天早上,接近七点钟时,女用人的敲门声将我惊醒。她告诉我,有两个来自帕丁顿的人,正在诊室当中等候。我匆忙穿好衣服,迅速走下楼。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从铁路那里赶来的人,病情大多危重。我下楼后,我的老熟人——那位铁路警察从诊室当中走出来,并回身将门紧紧关上。

“我把他带到这里了,”他伸出手指朝后指了指,小声说,“他现在问题已经不大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奇怪地问,因为他的行为举止仿佛是把一个怪物关进了我的屋子里。

“这是一位新病人,”他偷偷说,“我认为我亲自送他来这里是最恰当的,这样他就无法中途逃走了。我现在就准备离开了,医生,我与你一样,还要去值班,他现在待在屋里是不会有事的。”说完,这位尽职尽责的介绍人,甚至还没让我有谢他的机会,就迅速离开了。

我走入诊室,发现有一位男士坐在桌边。他衣着朴素,身穿花呢外套,一顶软帽放在我桌子上的几本书上面。他的一只手上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他还很年轻,顶多二十五岁,相貌很英俊,但面色很苍白。给我的感觉是,他正在用自己的全部意志来压制由某事带来的极度痛苦。

“我很遗憾这么早就将您吵醒,医生,”他说,“我昨天晚上遇到了一起非常严重的事故。今早我乘火车赶到这里,在帕丁顿车站打听在哪儿能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相当热心地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刚才递给您的用人一张名片,我看到她把它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我拿起名片看了一下,只见上面写着: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16号甲(4楼)。这便是这位客人的姓名、职业与住址。“很抱歉,让您久等,”我边说边坐到我的椅子上,“我能够看出您刚坐了整整一夜的车,夜间乘车真是一件辛苦而又乏味的事情啊。”

“噢,我这一晚并不是单调乏味的。”他说完禁不住放声狂笑起来,笑声既高又尖。他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不止。这笑声让我感到很反感,也让我感到他的状况非比寻常。

“别再笑了!”我喊道,“镇定一点吧!”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但是这毫无用处,他依然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这是个性坚强的人在经历过一场大危机之后,产生心理上的歇斯底里。过了一小会儿,他终于清醒了,显得精疲力竭,面色异常苍白。

“我真是出了很大的洋相。”他喘着粗气说。

“没有的事,把这个喝了吧。”我在水中掺了少许白兰地,他喝下后原本毫无血色的双颊开始变得红润起来。

“好多了!”他说,“那么现在麻烦医生您费心帮我看一下我的大拇指吧,准确地说应该是帮我看看大拇指本应该在的部位。”

他解开手上的手帕,把手伸出来。那场面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只见四根伸开的手指与一片鲜红得让人心悸的海绵状断面,那里本该是大拇指的位置。但现在大拇指已经被齐根剁掉或被硬拽下来了。

“上帝啊!”我惊叫着,“这个伤口太可怕了,一定造成了大出血。”

“是啊,流了很多血。受伤后我立即昏了过去,我相信一定昏迷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我苏醒后,我发现伤口依旧在流血,于是我把手帕的一头牢牢缠在手腕上,并利用一根小树枝将其绑紧。”

“包扎得非常棒!您本该成为一位外科医生的!”

“您瞧,这可是一项水利学问题,恰好在我的专业知识范畴内。”

“这一定是被一件异常沉重而又锋利的凶器砍的。”我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

“似乎是被屠夫用切肉刀砍的。”他说。

“我想这是一起意外,对吗?”

“绝对不是。”

“什么?难道是有人蓄意行凶吗?”

“嗯,而且极度凶残。”

“太吓人了。”

我用海绵仔细清洗了伤口,擦拭干净,将其敷裹住,最后用脱脂棉与消毒绷带将其严密包扎好。他躺在那儿,并没因为剧痛而挣扎、呼喊,尽管他时不时会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

包扎完毕后,我问他:“现在您感觉如何?”

“很好,您的白兰地与绷带,让我感到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本我极为虚弱。但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看您最好还是先别说这事。很显然这对您的神经是一种很大的折磨。”

“噢,不会了,至少现在不会了。我还要将这个案件告知警察。但是,不瞒您说,倘若我没有这个伤口作为证据的话,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因为这个事件实在是太不寻常了,而我也没有证据来证实我的话的真实性。更何况即便他们能够相信我,我能给出的线索也非常模糊,他们能否帮我讨回公道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嘿!”我叫道,“假如您确实想解决这个问题,我倒是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推荐给您,他就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您去找警察报案前,不妨先去咨询一下他。”

“噢,我听别人说起过这个人,”我的客人惊喜地说,“倘若他能够受理这个案子,我将十分荣幸与兴奋,虽然还是要报告警察一下。您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岂止要为您引荐,我还要亲自陪您去一趟那里。”

“那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我们雇一辆马车一起出发,应该还来得及与他共进早餐。您觉得身体还能支撑住吗?”

“能,不说说我的遭遇,心里总是觉得很难受。”

“那现在让我的用人去雇一辆马车。我去去就回。”我急忙跑上楼,简单告诉妻子这件事。五分钟后,我与这位新朋友已经乘坐一辆双轮小马车迅速赶往贝克街。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歇洛克·福尔摩斯此时正身穿晨衣在起居室里踱步,一边读《泰晤士报》上专门刊载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嘴里叼着早餐前必抽的烟斗。这个烟斗装的还是昨天剩下的烟丝与烟草块。这些东西在被细心烘干后,就堆在壁炉架的角落里。他非常和蔼地接待了我们,让仆人拿来咸肉片与鸡蛋让我们填饱了肚子。饭后他将新朋友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放了一个枕头,并递给他一杯掺水白兰地。

“您的遭遇确实非同一般,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在这里随便休息,不必拘束。把您能回忆起来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说,先喝口酒提提神。”

“非常感谢!”我的病人回答道,“但自从医生帮我包扎完之后,我就感到好多了,而您慷慨供应的这顿早餐则让治疗接近完美。我会尽量少地占用您的宝贵时间,那么我马上开始叙述那诡异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大扶手椅里,脸上露出疲倦,掩饰了他那深藏起来的敏锐而热切的心情。我则坐在他对面,我们静静倾听着客人细述自己的经历。

他说:“我是一个孤儿,现在依然单身,独自一人居住在伦敦。就职业而言,我是一名水利工程师,曾经在格林威治着名的文纳与马西森公司当了七年学徒,并积累了水利方面的大量经验。两年前,我的学徒期已满。在我那不幸的父亲去世后,我又继承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遗产。于是我决定开创自己的事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想,每个人都能发现第一次自主创业有多么枯燥无味。对我而言更是如此。两年的时间里,我只受理了三次咨询与一件小工程,而这就是我的事业带来的全部工作。总收入共有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在我的小办公室里期待着,直到最终彻底心灰意冷。我终于认定永远不会有任何主顾登门了。

“但就在昨天,当我准备离开办公室回家时,我的雇员告诉我有一位先生要为业务上的事情会见我,同时送上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莱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我见到他本人后,发现他是一位中上等身材的人,但极度瘦削,我从未见过如此瘦削的人。他的整张脸似乎瘦得只剩下鼻子与下巴,脸颊的皮肤紧绷在凸起的颧骨上。但是他的憔悴模样似乎是天生的,而并非后来由于患病所致,这是因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步伐轻快,活动自如。他的衣着朴素而整齐。我估计他约有四十岁。

“‘您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略带一些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您,认为您不仅业务熟练,而且为人谨慎小心,能保守住秘密。’

“我深鞠一躬,就像所有的青年一样,在听到这种恭维的话后就觉得飘飘然。‘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谁将我夸得这么好吗?’

“‘哦,也许现在我还是不告诉您比较好。我还听同一个人说您现在是孤儿,而且依旧单身,并且是孤身一人住在伦敦?’

“‘完全正确,’我回答说,‘但是请您见谅,我看不出这与我的业务能力有何关系,您应该是为了一件与业务相关的事情来找我洽谈的吧。’

“‘确实如此。但您会发现我并没说任何一句废话。我们现在有一份工作想委托给您,但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是绝对保密,你明白吗?所以我们希望找一位独居的人来做这件事,因为这种人要比有家室的人更容易保守秘密。’

“‘您可以绝对信任我,’我说,‘如果我保证过会严守秘密,那我就必然可以做到。’我说这些时,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猜忌多疑的眼光。最后,他说:‘那么,您已经作出保证啦?’

“‘是的,我保证。’

“‘在事前、事后乃至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你都必须完全保持沉默,对别人绝口不提这事,无论是口头上的,还是书面上的都不准提,能办到吗?’

“‘我已经向你一再保证过了。’

“‘那太好了。’他猛然跳起来,以敏捷到极点的动作穿过房间,猛地推开门,外面走廊上并没人。

“‘还算不错!’他走回来,‘很多办事员有时会对自己老板的事过于好奇。现在我们能够安全地谈话了。’他把椅子拉到紧挨我的地方,再次用充满怀疑与探究的眼光不断打量我。

“看到这个骨瘦如柴的人的古怪举止,我心中感到了强烈的反感与近乎于恐惧的感觉,尽管有些害怕失去难得的主顾,但我还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请您赶紧说说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也是非常宝贵的。’但愿上帝可以饶恕我的最后一句话,但这句话当时确实是脱口而出的。

“‘只需工作一晚就能赚到五十畿尼,你觉得合适吗?’他问。

“‘报酬很优厚。’

“‘其实我所说的一晚上的工作,实际上也许只用一小时,我只是想向您请教关于一台水力冲压机齿轮脱开的问题。只要您能够指出问题所在,我们自己就可以迅速修好它。对于这样一桩生意,您感觉如何?’

“‘工作看起来很轻松,报酬却非常优厚。’

“‘就是这样,我们希望您今晚乘坐末班车来我们那儿。’

“‘去哪里?’

“‘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靠近牛津郡的一个小地方,距离雷丁不足七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能够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儿。’

“‘好的。’

“‘我会坐马车去接您。’

“‘那还需要坐马车赶一段路了?’

“‘对,我们那个偏僻的地方位于乡下,离艾津车站足有七英里的路程。’

“‘那这样一来午夜前我们是无法到达了。恐怕我赶不上回程火车,必须在那儿过夜了。’

“‘是的,不过我们会帮你安排住宿。’

“‘那很麻烦,我难道不能在更方便的时候去吗?’

“‘我们觉得您最好还是晚上来。也正是为了补偿您进行这份工作的不便之处,我们才会出这么优厚的薪酬。毕竟这个价钱足以聘请这个行业里最顶尖的专家了。当然假如您准备拒绝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当时想到五十个畿尼对我会有很大的用处,所以我无法拒绝。‘我没有拒绝的意思,’我说,‘我会非常愉快地接受您的任务。现在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具体是什么内容的工作。’

“‘是啊,我们要求必须要严守秘密,这必然会让您很好奇,我们并没想让您接受并完成一件事情,却又让您对其一无所知。我想现在绝对没人偷听吧?’

“‘绝对没有。’

“‘那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您也许知道吧,漂白土是一种相当值钱的矿产,在英国,目前仅有一两个地方发现了这种矿藏。’

“‘我知道。’

“‘不久之前,我在距离雷丁不足十英里的地方买下了一小块地——非常小的一块地,我很幸运地发现这块地下埋藏着漂白土矿床。但是经过仔细探察后,我发现这个矿床并不大。但它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很大的矿床——可惜这两个大矿全部位于我邻居的土地下。那些善良的人,对埋藏在自己土地下的,价值堪比金矿的矿藏却毫不知情。但如果在他们发现那些土地的真正价值前,将地从他们手里买下来的话,将会是大赚特赚的买卖。但是很不幸的是,我目前还缺乏足够的资金来买地。为此,我找了几位朋友秘密商谈。他们建议先秘密开采属于我的那个小矿床,再卖掉开采出来的漂白土来筹集购买土地的资金。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秘密开采了一段时间。为了方便操作,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而我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这台机器出了问题,我们希望可以得到您的指点。我们非常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是如果有人知道我们曾请过一位水利工程师到我们这儿来,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好奇。那时假如真相外泄,我们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这就是我一再要求您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今晚要去艾津的原因。我希望如今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讲清楚了。’

“‘我已经明白了,’我说,‘唯一不清楚的一点是,水压机对你开采漂白土有何用处呢?我听说漂白土应该是像从矿坑里掏出沙砾那样把它挖出来的。’

“‘啊,’他很淡漠地说,‘我们有自己的独特方法,我们先将土碾压成砖坯,以便在运输时让别人看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但那只是小细节。如今我已经把所有秘密告诉了您,哈瑟利先生,就是希望让您知道我有多信任您。’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么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在艾津见。’

“‘我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