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时代的地理学(1)
在此期间,类似赫里福德地图中想象出来的内容被更精确的测量结果所取代。有趣的是,几乎到了哥伦布时代,知识分子仍然会相信这些纯粹的想象,而不是根据中世纪的第二阶段所获取的新知识——各种旅行者获得的关于亚洲、北欧甚至美洲的某些部分的更全面的信息——对其加以修正。
我们已经看到古代世界是如何在缓慢的征服与扩张过程中了解东半球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克劳迪亚斯·托勒密是如何在其伟大着作中总结这些知识的。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知识是如何散佚或者被误解的,即在一定时期内,地理学失去了它的科学性质,再次如同其在历史早期那样,变成一种类似神话幻想的东西。它不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粗略的估测——中世纪的教师们根据自己所居住地区的情况,违背了事实,想当然地臆测未知的世界。罗马帝国灭亡后,不仅地理学如此,所有的学科都遭遇到类似的情况。它们停止了扩展与进步,反而掺杂进一些不切实际的概念,直到15世纪古代科学和思想复苏的时候才得以恢复。不过,比起其他学科,就地理学而言,我们可以更加容易地搞清楚是哪些本质因素阻碍了新知识的获得。
罗马帝国的分裂和西罗马帝国的灭亡
概括地讲,影响到地理学新知识获得的是宗教,或者说神学;当然,我们这里批评的并不是正常、合理的宗教信仰,也不是基于关键原则的神学,而是盲目根据《圣经》推导出的神学观念,它们往往是对教义的严重误解。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当引用《以西结书》第五章“这就是耶路撒冷。我曾将她安置在列邦之中……列国都在她的四围”这句话的时候,中世纪的僧侣——他们是当时主要的地理学家——不会将它当成一种富有诗意的描述,而是视其为精确的定理。并且,他们的观点直接决定了中世纪所有地图采取的形式。当然,大致来看,这句话其实不无道理,因为耶路撒冷是古人心目中的世界中心——该地至少位于东方和西方的交界。但是,与此同时,中世纪的地理学家也采纳了古希腊荷马时代“可居住的世界周围环绕着海洋”的看法,但他们更经常采信的是《圣经》中“大地有四个角”的说法。然而,作为一项规则,当时人们普遍认为世界是一块位于圆环之内的丁字形大陆,东方位于丁字的最上方,耶路撒冷位于中央;地中海自然而然地将丁字的下半部分分成两半,爱琴海和红海则垂直地横跨左右,分开位于丁字的上半部分的亚洲,将位于下半部分左右两边的欧洲和非洲平均一分为二。因此,地中海的大小决定了三个大洲的面积,进一步导致非洲南部被错误地切掉,让人以为绕过非洲到印度去是一段简短的旅程。如我们所见,这一错误对地理大发现造成了重要的影响,甚至鼓励了人类的探索活动。
以上观点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亚洲的面积被无限夸大;亚洲恰好是中世纪僧侣所不了解的地区之一,他们不得不用想象力填满因其无知而造成的空白。所以,他们根据《圣经》和各种古代文献虚构出一个亚洲。一个观念也由此产生:《圣经》中曾经提及,两个残忍、好战的国家——歌革和玛各——将毁灭整个文明世界。于是,人们认为,这两个国家可能位于西伯利亚,而且,亚历山大大帝已经将它们挡在了所谓的“铁山”之外。13世纪,鞑靼人大举入侵欧洲,大家自然而然地将他们视为传说中的歌革和玛各的国民。所以,基于类似的臆测,人们还认为天堂乐园的位置就在极东的地方,或者,换句话说,在中世纪的地图的最上方。另外,一些所谓的经典权威,如普林尼和索里努斯,也在他们的地理学着作中提到过传说中的怪物部族,认为它们完全不同于正常人类,其中包括西亚波德斯族,它们的脚很大,天气炎热的时候,甚至可以躺在大脚撑起的阴影下乘凉。莎士比亚也曾经提到过这些怪物:
食人族的脑袋果然是从肩膀下面长出来的。
约翰·莫德维尔爵士的游记中,就有此类一些神奇物种的插图,我们在此引用了其中的一幅。莫德维尔还声称,他到过的其他国家也居住着同样恐怖的生物。中世纪的地图中,关于亚洲的部分就充斥着描绘此类怪物的插图。
有一位作者,出于对神学的热情,在修改人们对可居住世界的既有观念方面做出了深入的努力。基督徒商人科斯马斯曾经远航到过印度,他因此被称为“印度的科斯马斯”。大约在公元540年,科斯马斯写了一本叫作《基督教地形学》的书,目的是证明他所认为的异教权威在世界地理方面的错误。特别令他愤怒的是“大地是球形的,并且存在南北两极”的观念,还有人们可能是头朝下站立的设想。他在书中画了一个圆球,上面站着四个人,他们的脚两两相对,科斯马斯以胜利的口吻指出,如果大地是球形,这四个人怎么可能站稳?有人问他,如果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的,又怎么会出现白天和黑夜?他回答,大地的最北端可能有一座圆形的大山,太阳每隔24小时绕山转动一次,所以,夜晚的时候,太阳恰好转到了山的背面。他还扬扬自得地“证明”,太阳并不比地球大,而是小了很多。他认为,大地是一个大小适中的平面,其可居住的部分和《圣经》中提到的大洪水之前的世界被海洋分开,大地的四个角上有一些柱子支撑着天空;所以,按照《创世记》第一章的说法,整个宇宙就像一个大玻璃展柜,上方是苍穹,隔开空气以上和以下的水。
科斯马斯的观点虽然有趣,但因为过于极端而无法取信于人,甚至不能引起中世纪僧侣的关注。我们发现,在总结了僧侣们知识(更确切地说是无知)的中世纪世界地图中,找不到任何支持科斯马斯观点的迹象。这些地图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张保存在英格兰的赫里福德,这张图反映了中世纪早期地理学的大部分观点。在最东端,即最顶端的地方,是人间乐园;中央是耶路撒冷;下方是地中海,一直延伸到地图下缘,地中海里的岛屿附有详细标注。绘图者似乎非常关注各处的河流,而对山峦却不感兴趣。地图中唯一可以看出中世纪人们的真实知识有所增长的地方是欧洲东北部,由于挪威的入侵,他们对那里的地理情况加深了了解。然而,地图绘制者认为“狗头人身”族群居住在挪威附近,这个所谓的种族也许就是印度的猴子。“狗头人”的旁边还有“鹰怪”,“他们大部分是些恶人,其恶行之一是用自己的马匹和敌人的皮制作服装”。还有所谓的“七睡仙”,他们奇迹般地可以长生不老,甚至因此感化了很多异教徒。地图中不列颠群岛的形状显然是为了体现“圆形世界论”,其他关于英格兰的细节描述还算符合实际。很显然,诸如赫里福德这样的地图,对跨国旅行者而言,基本没有什么实用性。事实上,他们也不打算利用此类地图实现自己的旅行目的。地理学沦为仅用于满足人类猎奇心理的工具,而不再是一个实用的学科,研究它的人主要是为了了解世上的各种奇事而已。温切斯特主教威廉制定牛津大学新学院的规则时,会带领学生们在漫长的冬季夜晚“唱歌、吟诗、诵读各王国的编年史或者《世界奇事逸闻》”来消磨时间。因此,中世纪几乎所有的地图上都画满了这些奇事图,加之当时识字的人不多,所以图片的存在更有其必要性。在地图绘制方面,这一习俗一直持续到19世纪初。那时的地图上,海洋部分则以航船或喷水怪兽的图样为装饰。
中世纪的人想要出门旅行的时候,不会使用此类地图,他们宁愿选择旅行指南,或者路程指南,但这些资料并未绘制出旅行者所经过的国家的轮廓,只是指出了最常用的道路和沿途经过的主要城镇而已。这些信息都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自罗马帝国时代起,就出现了路程指南,而且有一本罗马时代、名为《波廷格表》的路程指南保留至今。波廷格是德国商人,他是第一个成功建议当时的知识分子编纂路程指南的人。
从中可以看出,除了道路和城镇之外别无他物。遗憾的是,表格的第一部分——是从不列颠开始绘制的——已经遭到毁坏,能够看到的只有肯特郡的海岸。这些旅行指南非常有用,因为当时的人们出门远行主要是为了朝圣;但也包括一些商务旅行,朝圣者会在路途中同时处理生意和宗教方面的事务。西欧对东欧情况的了解主要来自十字军时代以来访问过巴勒斯坦的朝圣者的口述。我们对公元500至1000年之间5个世纪的欧洲地理的了解也主要来自朝圣者的描述。
这个时期可以被看作是地理学知识的黑暗时代。在此期间,类似赫里福德地图中想象出来的内容被更精确的测量结果所取代。有趣的是,几乎到了哥伦布时代,知识分子仍然会相信这些纯粹的想象,而不是根据中世纪的第二阶段所获取的新知识——各种旅行者获得的关于亚洲、北欧甚至美洲的某些部分的更全面的信息——对其加以修正。
这一点也不足为怪,因为中世纪的人们在地理知识方面还十分落后,连欧洲本身的地图,在政治分歧的驱使下,也被全面修改。在公元450至1450年之间的千年历史中,实际上已经被一系列来自中亚的外敌侵略事件所占据,这几乎完全打破了旧大陆的势力范围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