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边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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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峡口堡的故事

国务院农普办和国家统计局2008年2月22日发布第二次全国农业普查主要数据公报(第五号)。数据显示,至2006年末,我国农村劳动力资源总量为53 100万人,农村外出从业劳动力13 181万人。其中,男性劳动力8 434万人,占64%。外出从业劳动力中,40岁以下和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超过八成,去省外打工的占49.3%。

全国妇联2008年2月27日发布的《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显示,根据200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的抽样数据,可以确认0~17周岁留守儿童在全体儿童中所占比例为21.72%,据此推断,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约5800万人,其中,14周岁以下的农村留守儿童约4000万人。报告对农村留守儿童的结构和分布情况做出分析:性别比偏高,特别是在低年龄组,大部分省份的农村留守男童多于农村留守女童;农村留守儿童集中分布在四川、安徽、河南、广东、湖南等省。

报告也显示,农村留守儿童接受小学教育的机会基本能得到保障,接受初中教育的机会尚未得到完全保障,但其受教育状况仍然好于农村其他儿童,特别是15~17周岁年龄组,农村留守儿童的在校比例仍然达80%,而农村儿童总体的在校比例只有70%。

我们暂且先不细究这些枯燥的统计数字。全国农业普查每十年进行一次,尾数逢6的年份为普查年度,2006年的普查数字与现今的实际情况也会有很大的出入,实际的数字和情形也许更为严峻。

这篇文字所要记述的事情发生在峡口古城堡,它是这些数字的一个物化缩影。

峡口古城堡位于甘肃山丹县城东八十里,因坐落于石峡山口而得名。峡口堡在历史上是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一个驿站,也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通道。自汉朝起,历代王朝都在此屯兵设障,传递军情,供给粮草,战略地位十分险要。峡口古城堡始建年代已无文献可考,现在残留的古城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古城堡东西长四百多米,南北宽三百多米,呈长方形,东西走向的街道贯通全城。城门洞全用砖砌,中间灌以生铁铸缝,固若金汤。东门直通石峡口,西门与外城相连,北面紧依长城,周围烽燧棋布,构成严密的防御体系。峡口古城堡有一座古建筑过街楼,建于城内中心街道上,为明代建筑。尽管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它却成为今天峡口古城堡里一个残存的地标建筑。

由峡口古城堡后来扩建的峡口村,就建在了峡口古城堡的西头。村子挨着长城边修建,长城宽厚的土墙顺理成章地成了每家每户的院墙或者后墙。据说明清时期的峡口人不种地,不纳粮,孩子生下来就吃皇粮,男人当兵守关,随带家眷,现在的峡口人大多是那时将士们的后裔。也有的说峡口村的居民大部分是各地逃荒、逃战乱而陆续聚居起来的,共同挤在长城边的这个道口和驿站,曾经也有熙熙攘攘的景象。

而今,峡口古道早已弃用,新建的现代国道建在峡口村以南六、七里地外,与峡口擦肩而过。即使是后来改造的连霍高速公路也没有为峡口留下一个出口,于是,峡口逐渐被边缘化了。如此一来,地处荒凉的峡口村内的村民便陆续迁往公路沿线的其他村子。我在这个村子里拍照的时候,一位姓唐的村支书告诉我,尽管不断有人离开,但也陆续有人出生,或组织新家,因此村内至今仍有一百二十多户人家。只是由于自然环境逐年恶劣,西北风与沙尘暴屡屡来袭,传统的种植和养殖业很难养家糊口,这里也正在经历其他农村已经发生过的劳动力大规模转移的社会变动。从古城堡的拱形大门往里面望去,村内人烟稀落,十有六七大门紧扣,炊烟也不多见。

每家每户能走动的青壮年都争先恐后地外出打工了。他们背井离乡,无论方向,不计远近,奔向所有能出力谋生的乡镇、城市而去。对一个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的封闭农村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即使需要付出几倍的体力,也是值得的。青壮年们走了,村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在维持着最低水平的生产和生活。

我从山梁上的长城下来,在峡口古道东侧进入村子,静谧的黄土街道上难得遇见一个人。一直走到西侧城门,才看见一个在院墙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模样十分和蔼、安详,脸色红润,还冲着我这个陌生的外人露出笑容。我忍不住走上前去为她拍了一张照片,这时有人围上前来,旁边的人告诉我,老人姓尹,今年80岁出头,尽管家里人都外出谋生了,只留下她一个人,但她生性乐观,天气好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太阳底下,在等候村里每一个外出归来的人能够给她带回来好消息。此刻,我对老人的怜爱之心油然而生。

这样的老人,我在晋陕甘宁一带长城边的农村见得很多。他(她)们多半年事已高,不能再从事生产劳动,而家里的儿孙们或是出门打工,或是在乡、镇上念书,留下自己孤独一人。如果身体无恙,他们会以一种平和的心态颐养天年。晒太阳,就是最好的养生方式,几个老人往往在墙根下坐成一排,谈笑风生。在这些偏远封闭的村子里,既没有“老人活动室”,也没有花样繁多的太极、舞剑、门球、扇子舞乃至麻将等健身健脑活动。这些在城里人眼中司空见惯、趋之若鹜的东西,在他们这里如同在一个百花筒里往外瞅,可望不可及。

这天是周末,在中心街的拐角处,我碰上了在老军乡中学读书的何继荣回到村里。他的回家,使得老气横秋的村子里多了一份青春的气息。只是,即使回到家,也没有多少适合他的活动,只能与平日不多见的奶奶和妹妹一起坐在太阳底下聊天。

晒太阳,是西北农村村民最为惯常的一种生活方式或休闲方式。阳光是无私的,也没有任何成本,根本不用多虑对它的索取会需要什么回馈与代价。晒太阳,是一种心灵的企盼,是一种思绪的交流,是一种情感的交融,固然,也是一种简洁的健身形式。

何继荣的父亲远在上千里外的敦煌市一带打工,每年很少有时间回家,也无法照顾家庭,但全家都指望着他在外多挣些钱,以维持家中四张吃饭的嘴,还有日常的支出,包括何继荣的学费。何家仅有七亩旱地,种植了小麦,每年可打四千斤粮食,尽管如此,全家的口粮也是紧巴巴的。家里由母亲和弟弟妹妹另外养了几十只羊,每年到集上卖几只也能换回些零用钱帮补生计。村外的地多是戈壁滩,为了不占用那一点点可用的旱地,他母亲罗颂春则在狭小的院子里种了些芨芨草,用来喂牲口。与村里所有的留守妇女一样,丈夫外出打工,妻子承担着家庭中的生产劳动、教育孩子、照料老人等诸多使命,多重角色构成了她沉重的精神负担。

老、弱、幼成为当地人群的主体,中年妇女则成为承担家庭责任和义务的脊梁。这是当下我国农村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我国城乡分割的二元社会制度,造就了一个世间少有的奇特现象:城市的快速开发与农村剩余劳动力的相互吸引;城市里丰厚的开发成果却与廉价的开发者无缘。但即使是这样,五光十色的城市还是成为缺少土地、收入拮据的农村人的绝对诱惑,吸引着乡村男女成为它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供给者。与此同时,户籍的阻隔排斥了农村人口共同迁居城市,造成多数情况下一方出走而另一方留守家中。像罗颂春这样的“留守妇女”和同为“留守儿童”的她的一对子女,在峡口村比比皆是。正是他们这个庞大的群体,构成了《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研究报告》中那个占全体儿童21.72%比例的5800万农村留守儿童,这个数字还没有包括“留守妇女”的数量。

而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06年我国农村地区外出务工人数已高达13 181万人。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白南生推算,这些人中已婚者有10 600万人,扣除举家迁移的约3900万人,只一方外出务工的人数达6700万人,以70%为男性计算,“留守妇女”则有4700万人左右。这个推断数字与国务院农普办的统计数字不相上下。

老弱妇孺成为我国农村独特的新人口现象,对于农村人口的这一现状和人群结构,有学者以“386199”部队来形象地比喻这一独特的社会群落:“38”指代妇女,“61”意为儿童,“99”(重阳)则代表老人。从“以人为本”、和谐家庭、和谐农村、和谐社会等层面来看,“386199部队”现象,特别是“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现象,直接关系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实质性进程和结果。这个问题如果长期得不到解决,“新农村”就是一个美丽空洞的“乌托邦”。

王志玲,是我在村子里意外遇见的第二个年轻人,这一年20岁。她的脸蛋红润,体型丰满,从内到外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她只读到初中二年级便辍学,跑到比敦煌更远的青海省格尔木打工,学烧电焊。由于劳动强度大,技术性强,算上加班加点每月能挣一千二百元,这让她的父亲惊叹不已,这个数字是他在家里干一年农活的收入。因为家中正值农忙,她辞了工回家帮忙,等农闲了就准备再次出去闯荡。我从心里佩服这个外表文静而内心刚强的小女子,却也为她早早辍学而感到惋惜。她对我说,并不后悔当初辍学,像她这样的家境,继续读书或者想成为大学生,只能是一生的奢望了。她宁可在外面闯世界,为家庭分忧解难,这是她做女儿的责任。只是在外面见多做多之后,自己也知道文化不足的缺陷,她准备等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就边打工边补习文化,尽可能地充实自己。我问她有什么进修意向,她说想学电脑或会计,只要是对将来工作、生活上有用处的都在选择的范围之内。

王志玲的情况是一个另类现象。她取代了正值壮年的父母,独自挑起了外出打工谋生的重担,而把父母留在家中操持传统的农牧业生产。从峡口到青海的格尔木,这个遥远的空间距离所产生的孤独与畏惧,不是一个妙龄少女所能长期承受的。无论那里有多么大的诱惑,都不足以让王志玲托付自己的终身。她还告诉我,一旦挣足了钱,她还会回到河西走廊,因为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乡。我不知道她“挣足了钱”的标准是什么,也没好意思问她,生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但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

在我国农村,有千千万万像王志玲这样的青年男女,他们向往城市的环境和工作,却无法融入那个不熟悉的生活圈子。他们常年游离于各地,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及体力奉献给城市,换回能够使他们继续生存的货币。他们属于漂泊一族,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因为那里没有他们长久的立足之地。只有他们的家乡才是他们的归属地,他们最终会回到这里,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繁衍不息。这是中国农村的千年传统,是我们亘古不变的国情。

峡口古城堡的西侧,在丰城堡附近的一个山包上鸟瞰四周,山下是一马平川的戈壁荒漠,几十里的明、汉代长城比肩而立,穷尽目力也无法望到边际,既赏心悦目又极其壮观。神龙见首不见尾,它的尾部就淹没在那烟雾笼罩的峡口古道里。长城消失了,我们民族改天换地、改变自己命运的意志会消失吗?

这篇文字完成之时,传来了峡口堡旅游开发项目初见成效的消息。山丹县和老军乡共同出资建设完成峡口古城大型书法石刻长廊,集中展示反映峡口历史文化的书法、石刻艺术。修建了从峡口村通往国道的2.3公里道路,一公里仿古餐饮一条街。完成了从外村通到峡口的6.82公里人畜饮水管道,彻底解决了峡口行路难、吃水难的问题。另外,还将争取资金对峡口过街楼、西城门进行维修,建成文化旅游接待中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