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总论篇(2)
国文诚然是重要的工具,中学生人人必修的科目,但平心而论,胡先生拟的“中学国文的理想标准”还未免太“理想”了。中学生不能看“古文书籍”,不能作“通顺的古文”,不能算是羞耻,假如他将来是预备学工、学商、学农的人,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那些“鬼书”,卷帙浩繁,普通中学生哪有工夫去阅读!所以普通中学生的国文标准只要做到胡先生所拟的第一条已经够了:
人人能用国语(白话)自由发表思想——作文,演说,谈话——都能明白通畅,没有文法上的错误。
也许有人以为这个标准太低了。但中学的国文应该以国语(即白话文)为主体,是“天经地义”“不容匡正”的。现在中学国文教学所以不进步,就因为一些教员不将“标准”放低,一些学生也不肯先将白话文弄得“明白通畅”,就作白话诗,写白话小说,想做新文豪!刘半农先生曾慨乎:“学生读书数年,能做‘今夫’‘且夫’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的滥调文章,而不能写通畅的家信。”…现在“今夫”“且夫”的文章也许没有人做了,但是“的”“了”“哟”“呀”的白话诗,“风花”“恋爱”以至“普罗”“革命”的白话小说,在讲堂中、自修室中“误尽苍生”也不少。说起来,我们一班创作家(恕我自大一次)也有罪过。我并不是反对中学生写白话诗、写白话小说。我不会这样荒谬。但诗和小说都是文学(Literature)。中学生却并不是将来个个要做文学家。中学生最要紧的是先把普通的白话文(Language)弄“通”。文章的“通”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技巧,即字句文法没有错误;一方面是内容,即思想的正确。
所以依我个人的愚见,中学的国文课程,应以下列的原则为标准:
(1)我们应该知道文学同言语一样,是一种表示思想和情感的工具,中学生的国文教授,应该以白话文为主体,使中学生人人能用明白通畅的白话作文,自由表示思想情感,没有文法和论理上的错误。
(2)我们应该承认人的天性各有所近。学术上的分工是很重要的,应该使高中实科(农、工、商等科)的学生多花时间学习专门学科,(学科学的学生尝试一些文学趣味原是很好的,但眼前多数中学生的新文学热,轻视科学,实在不是好事。)并且应该使他们知道文学也是一种专门的学科,非有相当的天分和艰苦的修养,不能有所成就。
(3)我们应该使有志专门文学的中学生,知道小说、诗歌、戏剧是人类心灵的最高表现。创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应该拿经验作底子,应该多读多作,但是不应该滥作。应该先将普通应用文(记事文,叙事文,解说文,议论文)弄通,然后致力于小说、戏剧、诗歌的创作和练习。
我是一个爱文学的人。这本小书是为了有志爱好文学的中学生们做的。但我却不是迷信文学万能的人。杀猪的总说猪肉好吃是不对的,也许牛肉、羊肉比猪肉更好吃,更有滋养。我希望爱好文学的中学生们读了我的书(或者在讲堂上由教师讲授)能得着一些益处。至于那些将来有志于工、商、农或自然科学、社会革命的学生们,能牺牲一小部分时间看看这册小书,也许对于他们的应用文字上或略有用处。倘说看了无用,不看也罢了。
作文有什么意义与功用呢?什么是一篇文章呢?
让我来下个简单的定义吧:
作文是使人们能够用通畅或优美的文字自由表现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一篇文章就是拿一些有组织的文字来表现个人对于某一个问题的思想和情感。
(选自《作文讲话》,北新书局,1930年12月)
为什么要作文?(胡怀琛)
学生为什么要作文?先生为什么要教学生作文?就是因为国文是发表思想或感情的一种工具。学生要作文,就是要练习运用这种工具。先生要教学生作文,就是把运用工具的方法,教给学生。有许多人说:“多读些书,就会作文;会说话,也就会作白话文。”这话很不对。我们学作文,固然要多读些书,固然要会说话。然不能说,多读了书,就会作文;会说话,就会作白话文。
这个道理,很容易说明白。先说读书和作文的关系罢:书上所有的,都是他人的作品;我们只将他人的作品读熟了,在作文的时候,至多也只能套几句老调,自己不能有丝毫变化。这就是只有口的练习,而缺少了脑筋的练习。请问这种没有变化的老调,能够充分发表自己的思想或感情么?甚且只有口的练习,而缺乏了手腕的练习。这句话怎样讲呢?就是口里能够念得出,手里写不出。学生在课堂里作文的时候,往往想到一个意思,却无法写得出来;或是写了出来,叫他人看不明白。这就是脑筋少了练习的缘故。又有时想到一句很好的句子,但是这句子的中间,有一个字,或两三个字,不知道怎样写法;有的就写了别字,自己也没知道。这就是手腕少了练习的缘故。这不是我的理想,乃是实在的情形。想做教员的,在看卷子时,常常看见里面有许多不知所云的话,或是常常看见卷子里写了许多别字;做学生的,在作文时,也常常感到话说不明白,字写不出的困难。这就可证明我的话不错了。
再谈到说话和作文的关系。在白话文里,虽然文就是话,话就是文;然而话是口说的,文是笔写的。代表这句话的几个声音,口里虽然说得出;代表这句话的几个字,手里却写不出。怎能说会说话就会作白话文呢?再有一层:说话是和人家当面说的,有许多地方,不用细说,彼此可以了解。作文却不是如此,作文的人和读文的人,不是当面谈话。也许读文的人和作文的人,漠不相关。我们作文的时候,若照当面谈话一般的写下来,人家看了,一定有许多不能了解的地方。试举一件顶浅近的事,做一个例。譬如:两个人同立在花园里,一个人说道:“这里的空气很好!”“这里”两个字,当然是指花园;那听话的人,没有不明白的。譬如:有一人,他早晨起来,走到花园里去,觉得空气很好,就用铅笔写一个纸条子,寄给他的朋友,说道:“这里的空气很好!”只这一句话,并没说明他是在什么地方;他的朋友,也不曾知道这时候他是在花园里。那么,接到他的信,读道:“这里的空气很好!”读罢,一定不明白所谓“这里”是什么地方。同是一句话,当面说,便可以了解;写在信上,便不能了解。这是一个很好的证据,可证明说话和作文不同。这样一句很浅近很简单的话,尚且如此;比较深一些,复杂一些的话,那不同的地方更多了。
以上说明白了,只读书,未必会作文;会说话,未必会作文。不得不用一番练习作文的工夫。唯一的练习方法,就是多作。
文是发表思想或感情的工具,作文是运用工具。虽然有了工具,还要知道运用。要能够运用,一定要练习。因此,学生必须作文,先生必须教学生作文。
作文一课,不但是中等学校有的,小学、大学都有。然而小学校里,从造句起,到作短篇的文为止,往往只能做到记简单的事,达简单的意为止;稍为复杂一点的文,便不能作了。总而言之:还缺乏了充分的练习,还不能够充分的言所欲言。至于到了大学里,那又不是作得通不通,妥不妥的问题。专门研究文学的,比清通妥当,更要进一步。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他拿文做工具,去陈说他种学问,文字当然要清通妥当,而这种程度,又是要在中等学校里预备好了,不是在大学里练习的事。如此看来,中等学校里的作文,是顶要紧了。本书所说的,就是在中等学校范围以内的作文问题。
(选自《作文研究》,商务印书馆,1925年1月)
为什么写?写什么?(张志公)
当你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你的第一个反应可能是感到好笑。是吧?
“为什么写?因为我们有语文课,语文课要求每周一次‘小作文’,两周一次‘大作文’,既然这样要求,当然就得照着作,就得写了!写什么?老师出什么题目就写什么呗!你大概不知道中学生每天干些什么,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学也开了语文课,有的还有写作课,你也不知道那些大学生每天干什么,所以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来。”
不,你猜错了。我知道你们每天干些什么——当然不完全一样,不同的学校,不同的班,作法是各不相同的,所以我只知道个大概,不全面,不过,无论如何,我对你的答案是不能满意的。
顺着你的思路,你很可能这样接着往下说:“考语文,往往会考作文。学期考试,学年考试,毕业考试,统考,升学考试,都可能考作文。作文难!所以必须常常写。写各式各样的题目,凡是有可能出的某一类题目,都写写试试才好。”
越说越不对了!
这里,我暂且不谈学习目的等等那一类问题。一谈,你会说我讲大道理吓唬你,听不进去。我再提一个问题吧。如果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是一个已经离开学校,参加了某种工作的青年,你已经没有什么“小作文”“大作文”“考作文”这些麻烦,那么,你还用不用钢笔呢?还写不写呢?如果还常常得写点东西,那么,你是为什么写呢?写什么呢?
对这个问题,可能有两种反应。现在还是学生的,可能这么说:“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现在的问题是‘小作文’‘大作文’‘考作文’。就是为此而写,就得学写各种各样的‘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以后吗?说不定我顶替我爸爸去当工人,用不着写什么了。”这些想法的错误得说一说,也比较好说,因为只要用小道理就可以说清楚,不必讲大道理。在学校里学习就是为以后离开学校要用。如果你上学的时候不考虑这个问题,功课尽管考了优等,考了100分,可是出了学校之后,学的那点东西不管用,叫你写点什么都抓瞎,那样,你可要吃苦头了!当工人就用不着写什么了?今天已经不都这样了。你今年多大?十几岁?再过10年,20年,30年,40年,社会该是什么样子了?那时候的文化、科学、技术该是什么样子了?要想得远一点啊,你来日方长啊!
现在已经离开学校参加了工作的,很可能马上想到所谓“应用文”,什么书信、便条、通知、启事、调查报告、工作总结等等,猜想我提出上边那个问题大概是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参加工作之后需要会写‘应用文’,因此要写,主要是学写‘应用文’。”爱好文学的很可能感到有点迷惘。“他的意思会不会是说,文学是用来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要学会写文学作品呢?然而,据说这位张某是重视语言、不重视文学的,他怎么忽然提倡起学写文学作品来呢?”
的确,这些都不是我希望得到的答案。
由此可见,“命题作文”是很不容易的。你得揣摩命题者为什么出这么个题目,他出这个题目的意图是什么,他希望作文的人说些什么。
我倒并不是要考考你,要难为难为你。完全不是!我出这个题目是因为,这是许多年,许多许多年,一直没解决,或者说没完全解决,至少在教语文和学语文的很多人中间没解决的一个老问题。而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教写、学写的路子就走不正,效果就不会好,这里不得不说句大道理的话了,就不合乎四个现代化建设的需要。
这一栏既是要谈“写”的,首先就不能不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思考思考,共同商量商量,在大家的想法基本一致,或者,至少,比较接近的情况下,才好谈下去。否则,我谈我的,你想你的,很少“共同语言”,那怎么行呢?
这次就谈到这里为止。咱们不留“家庭作业”,所以你不必写。(如果你愿意写,有时间写,当然并不禁止。多写总是好事。写好,你自己留起来就是了。)但是请你把这个问题好好想一想。下次,我说说我的想法。碰一碰,看看咱们是否想到一块儿去了;如果没有,看看距离还大不大——我推断,由于这次把问题这么突出地一提,咱们的想法很可能会大大接近起来。这也正是这次我只提问题不谈想法的原因。大家想到一块去,要比一个人说给大家听的效果好得多。更何况,我想的也并不一定就对呢?
(选自《张志公文集》第三卷,广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1月)
两种目的 两种文章(张志公)
这一次咱们就来讨论讨论上次留下来的问题:为什么写,写什么。
为什么写?答案很简单:因为要用。生活里需要书;念书做学问,需要写;作任何工作都需要写;抒发点思想感情想影响影响别人,需要写;搞科学研究,建设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需要写。所以,只要不是文盲,人人都得有一支笔。
那么,写什么?答案也很简单:写有用的东西,在生活里、工作里……要用的东西。
不是闲着没事儿,为消遣而写;不是为装点门面,显示点才情而写;不是为了通过考试获取某种私利而写。你不要认为这是些无稽的闲话。想当年,这一类的不纯正的写作目的都曾经确确实实地有过;并且,其中有的到今天还并非没有影响,也许形式上不一样了,骨子里头还差不多;更重要的是,抱着诸如此类的目的教写,学写,正是若干世纪以来写作的教与学失败的根本原因——不要只看见历史上出过李白、杜甫、曹雪芹等等,现代出过鲁迅、茅盾、朱自清等等,要想到,“十年寒窗”终于写不通的,笔杆不管用的,是成千上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