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如故
敬一丹
关键词:社会 责任感 生活快乐行
[现场访谈]
卢:敬大姐,这次你是随全国政协代表团调研组来到宁夏调研的?
敬:对,今天是第5天。
卢:这5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敬:基本上是在银川。另外还去了石嘴山市。在银川市里搞了一些调研。
卢:你是10年前来过宁夏的?
敬:是的。10年前那次是特别短暂的停留,我记得就是在银川待了一个晚上。
卢:是因为采访吗?
敬:对。我们从银川这个地方出发,然后一路开车采访三北防护林的情况,一直走到敦煌。从银川出发的时候,只是有那样一个记忆,晚上的银川非常安静,好像一个特别安静的小城。那时候我的印象就是这地方不是很像省会,就是它的安静劲儿不太像省会。当然连一瞥都说不上,就好像过了一下就走了。然后我们从中卫就去河西走廊了。
卢:没有太多的感受。
敬:是。
卢:这次来,对宁夏的认识应该有个全新的概念了吧?
敬:这次来我觉得银川跟我原来的记忆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城市了。我看到银川的道路特别惊讶,哎哟!银川现在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框架。虽然我们现在走在那么宽的马路上觉得有点儿空旷,觉得那个地方也是在建设中,但是你能感觉到它的一种势头,一种后劲儿。我的感觉就是银川现在搭起了一个框架,接下来就是在这个框架里要细写这篇文章了。我想下一次到银川来,不会像这次隔这么久,不会是10年以后才来看这个地方。
卢:是啊,做记者的有很繁重的采访任务,希望你下一次来时也能够对宁夏作一次全面的采访报道,让更多的人了解宁夏。
敬:希望能够抽出时间来。我在《焦点访谈》值班,我们是一周一周地轮,那么轮空的这一周呢就正好可以出来一趟。因为我也很看重政协委员的这个角色,这个角色是一种很独特的角度,而且它关注的事情和我所在的《焦点访谈》《新闻调查》节目所关注的事情有相当多的交叉。比如我在全国政协已经有两届了,两届我都在社会和法制委员会,社会和法制委员会所关注的事情都是我们节目所关注的。当然它关注的角度不一样,比方我作为记者的时候我关注的是从舆论监督的这个角度,我作为政协委员就可能从政治民主的角度。双重的角度可以使一个人看一个问题更全面、更多角度、更丰富,我觉得它是互补的,所以我也挺看重这样一种经历。
卢:谈到经历,我知道在参加北京广播学院考试之前,你在黑龙江已经有了一段工作的经历了。
敬:对。当了一段知青,在进广院以前曾经当了四五年吧,在林区当知青。卢:到电视台是在什么时候?
敬:1988年。
卢:就是研究生毕业以后?
敬:也没有,研究生毕业以后还当过一段时间老师,留校了。
卢:噢,在学校。然后1988年去了中央电视台。那1988年到现在应该是有十几年了,你干的最长的一个栏目《焦点访谈》也有11年的时间了吧?
敬:对,11年。
卢:现在还在这个栏目组。当时因为什么样的机会,你到了这个栏目组?
敬:当时其实挺偶然的。在这之前我在经济部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比方说《经济半小时》《一丹话题》,那时候所有的节目都是经济深度报道、言论等。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就接到一个电话,说咱们台要办一个黄金时间里边的一个新闻评论节目,然后我说叫什么名字啊?后来这个电话里边的制片人跟我说还没起名呢。这个节目就是后来的《焦点访谈》。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焦点访谈》会成为中国电视的重磅型的一个节目,也没有想到后来在全国会引发一个《焦点访谈》现象,我更没有想到我和这个栏目会相伴11年。其实在这之前,好像我的职业生涯和学习的生涯都是3年、5年一个周期。比方说在这之前我在东北林区待了5年,有一段时间是在基层广播站,再到广播学院,然后到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也是待5年。最后在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也是待了四五年。后来我到了《焦点访谈》。
卢:四五年就成了一个周期?
敬:它好像是一种节奏。后来我也没有想到,当时一个电话我就加盟了《焦点访谈》,然后在这儿和这个栏目,一下子就走过了11年的路程。现在一想10年前的事情,有的时候觉得挺远的,有的时候觉得好像就是昨天。到了《焦点访谈》以后,我想我真的走到了前沿,做电视节目如果没有做过新闻的话那是一件很大的遗憾。原来我做的节目都是专栏,我自己感觉就好像是报纸的二版、三版一样,但是到了《焦点访谈》以后就是——
卢:头版。
敬:对,头版,最关注的地方。我们也关注着这个时代跳动的脉搏,就好像和现实联系的那种程度远远超过原来我所做的一切工作,而且制作方式是现代的。比方我们那儿,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是最早实行制片人制的,最早实行人员的招聘制的。我们那些人,这个团队之间就有一种非常富有激情、非常富有理想、非常富有前卫意识的一种气氛。我特别庆幸,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这个人想平淡都不太可能,你要想往后退也不太可能。
卢:不管怎么着大家得一起往前走。
敬:对。你想我和白岩松、水均益这些人做同事,像我这样比较平淡的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会受到感染,就被他们裹挟着往前走。这就有点儿像马拉松一样,你会在一个一个方阵里头,就不能退下来了。
卢:不由自主就跟着向前走了。
敬:是啊,所以特别庆幸。当年《焦点访谈》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焦点访谈》。刚到《焦点访谈》那时候吸引我的多半是记者的感觉。《焦点访谈》它是走了这么一条路,一开始是记者的群体形象,就是你在现场采访,回到演播室以后,这期节目就由你来主持。然后慢慢就从众多记者向少数记者集中,最后又从少数记者向几个人集中。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总主持人。
卢:总主持人,是记者型的主持人。
敬: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形势下,最后被推到总主持人这个位置上。其实我刚到《焦点访谈》的时候是记者。
卢:那现在基本上就不再到外头跑了。
敬:对。因为实行总主持人制以后我就慢慢地觉得像退居二线一样,就和现场拉开了一个距离,工作基本上是在演播室,参与一些节目的策划,直接去做节目的机会就不是很多了。但是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当没当过记者那是很不一样的,就是一个人在面对镜头说话的时候,作为主持人,观众是能看得出来你以前有没有当过记者,有没有编采方面的经历,有没有根底。现在我虽然不像原来那么频繁地在第一线做节目了,但是我想我过去所做的一切现在都化为某种痕迹,表现在我今天在屏幕面前的这个样子里。如果不是当过一段记者的话,那我今天就不是这样子。
卢:你在《焦点访谈》之前主持的那些节目,给观众的感觉是表情比较严肃、庄重,总是从你紧皱的眉头里看出一份凝重。你的内心和你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
敬:是啊。有些人看见我以后就说,哟,敬一丹你还会笑啊!他的意思是在屏幕上好像很少见到我笑。我说是啊,《焦点访谈》也没有给我提供那种笑的根据和可能。一个人的所有的表情都是他内心的一种流露、内心的一种反映。《焦点访谈》所面对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它是很少给主持人提供那种笑的可能的,我倒希望能够笑对观众,假如说我们节目里经常出现光明、公正、幸福,那我就太有笑的根据了,我会由衷地经常地笑对观众。可是不是啊,《焦点访谈》经常面对的是什么呢?腐败、污染、贫困、不公平,面对这些事情有什么理由可笑啊!所以这个职业就使得我现在在屏幕上给大家留下一种印象,哎哟这人怎么这么沉重!其实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一个栏目里,我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
卢:所以在私底下我们一起交流,我就觉得你更多的是像一个母亲。
敬:其实任何人如果是在《焦点访谈》这样一个栏目里都一样,只要他从事的是舆论监督,他可能经常就会给大家留下那样的印象,比如说白岩松。
卢:对,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
敬:是啊。我是觉得电视台每个栏目都有它自己的用处,有的是让人乐的,有的是让人哭的,有的是让人想一想的,有的是让人静一静的。《焦点访谈》是一个什么样式的栏目?我是这样理解的:《焦点访谈》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节目,它是让我们的社会保持痛感的一个节目。一个人如果没了痛感那是很危险的,比方身上这儿长了一个疱,那儿长了一个疖子,我们都没有发觉,你的肢体受伤了你都没有感觉,那对你的生命来说是一种危险。社会也是一样。而《焦点访谈》是什么呢?《焦点访谈》是一只眼睛,是一个让你保持痛感的一个发现的眼睛,它告诉社会我们这儿还存在着这么多不如意呢,那儿还存在着那么多肮脏的东西呢,那儿还存在一些黑暗的东西呢。让我们觉得我们是在向往光明,我们向往民主的幸福的那种理想的生活。但是我们今天仍然有一些不如意,而我们对这些不如意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是很危险的。而《焦点访谈》做的事情就是提醒人们,我们身边还有这些呢。所以说它是一个让人保持痛感的节目。
卢:痛定之后,它也是充满希望、向往光明的。
敬:是啊,我是觉得在各种各样类型的电视栏目里有这么一个栏目是必要的。你现在要问问老百姓说你觉得电视台把《焦点访谈》这种类型的节目拿掉怎么样,那我们每天只看快乐,我们只看那种赏心悦目的东西,那足够吗?那是生活的全部吗?也会觉得生活中少了很多。
卢:生活的真正含义不能被表面的浮华掩盖。
敬:就是。各种滋味其实都反映在各种各样的栏目里边。
卢:因为你的平台,常会收到来自各方的信息反馈。有给你提建议的吗?
敬:也会有一些的,但是更多的是对你有期待的。给我来信的经常在落款里会这样写,他写“托付你的人”,这是在其他栏目可能不常遇到的。可能在其他栏目里你会遇到喜欢你的观众,但是在《焦点访谈》栏目里你会遇到托付你的人,这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经常被人托付着,这是一种很沉甸甸的感觉。比方在生活中我们偶尔被托付了一下,你就会觉得今天很不轻松啊,就算一件非常小的事儿。比方说你受一个朋友的托付说今天我挺忙的你去帮我接孩子,那你今天一个下午都会惦记着这个事儿。我受人之托我要把这个孩子安全地接回来,然后送到人家妈妈手里。在《焦点访谈》里,年复一年,天天的、年年的,你在接受着托付。他托付你的事儿是什么事儿呢?有的是身家性命,有的是希望你能给他要回他失去的土地,有的是希望你能够和有关部门沟通使他的冤案得到平反,就是这么沉甸甸的事情。所以有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看观众来信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能为观众做什么,能做的其实微乎其微,观众对我的托付太重了,可是我能做得太少了,我毕竟只是一个媒体里面的一个记者。
卢:观众的托付就是对你的信任。
敬:是。他托付的时候其实是把媒体主持人的作用给放大了,比如说从称呼上来看,他会这样称呼《焦点访谈》的人:“青天”。我们经常会面对这样的观众来信,这时我们自己要问自己,我们能做什么。
卢:本来你的职业是记者、是主持人,但他叫你“青天”的时候,你真的要思考自己是谁了。
敬:是啊。当一个人被这样希望着、被这样托付着的时候,就很难轻松。其实观众会觉得说你干吗在屏幕前特别沉重,我说其实如果是大家知道我在屏幕下面、我在观众来信里、我在和社会接触的过程中,心里积累了什么,你就会觉得这是很自然的。
卢:这种感受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敬:也不一定。
卢:你看,工作就很沉重,再加上观众对你的托付、寄予的厚望,我觉得整天心里都会沉甸甸的。
采访敬一丹
敬:在《焦点访谈》是这样。但是我也知道,《焦点访谈》所反映的东西也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天天就在《焦点访谈》这个特殊的气氛里边,那就会让一个人心里头轻松不得。后来我慢慢地觉得那种特别有味道、特别有意思的,那也不是生活的全部,那平淡的生活也不是全部,应该说把这些加起来然后融合掉,你用一种稍微超然一点的眼光去看,这可能是生活的全部。这样一想,就不至于说沉重到让你喘不上气来。
卢:这样的融合,这样的超然,是你向往的生活吗?
敬:经常会有变化的。但是这个变化应该是我所能承受的。如果说是剧烈变化我可能会有点儿不适应,甚至心里有点儿恐慌。我现在就经常会觉得我身边的生活变化得很快,比方说生词,你稍微不注意就会突然在年轻人群体当中发现,他们说什么呢?你就会不懂。他们会突然说出一个什么名字、某种现象的时候,你也会觉得,哎哟,我怎么在他面前有那种隔代感。这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变化太快了,再快我就跟不上了。可是你要让我停滞在一种生活样式里头,我又会觉得挺难忍受的,就比方说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我就愿意是这样子的,有的时候我是在演播室工作,主持《焦点访谈》,有的时候我出去当记者。当我出去当记者的时候,就有一种接上地气的感觉,我要接触人,接触陌生人,接触新鲜的事儿,我自己就会唤起一种兴奋,好像人也需要这种节奏的调整。最近可能观众比较多的在《新闻调查》节目里边看见我,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到第一线采访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到《新闻调查》,作为出镜记者。
卢:每天除了上班之外,其余的时间是干吗?
敬:有的时候闲着,有的时候出门走。我好像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以后就会有一种渴望,我就想走出去,不在城里待着,走到那个很能喘上气儿的地方去。
卢:是觉得城市喧闹?
敬:也不光是。我也可能从这个城市走向那个城市。反正是要换一种节奏,换一种空气,换一群人。
卢:那还是喜欢一种变化的生活?
敬:是。
卢:但是这个变化又不是很大。
敬:好像我每个月都在出门,我那个行李箱子就保持在我随时拎起来就可以走的那种状态。
卢:喜欢旅行。
敬:还不是纯粹的旅行者,其实多半还是出差。
卢:噢,是出差,不是去度假。
敬:我还没那么奢侈,我倒挺想经常有这样的空儿,就是有闲。但是经常没闲。没闲的时候我也挺喜欢那种走来走去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现在我自己觉得,它不仅是工作的需要,它都变成我的一种工作方式了。如果我隔一段时间没有出门,我就会非常想念一个人坐飞机的感觉,非常想念和一群陌生人接触的感觉,也非常想念走进一个陌生的小城镇的那种感觉。到了1999年的时候,如果按大块儿算,按省、市、自治区算,我就走遍全国了。这当然是借记者这个职业的光,出差需要跑来跑去。当我把全国走遍了以后,就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愿望:我从现在开始要去细读它了,去细读。
卢:怎么细读?
敬:你比如说宁夏,10年前我曾经来过宁夏,当时对银川只是匆匆的一瞥,那么当10年后我第二次来银川的时候,走近它的时候我就想,我要仔细地看了,银川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比方说都是西部的城市,银川会有什么不同,包括每一点,就觉得特别有味道,特别有意思。这种行囊不解的生活挺让我迷恋的,我甚至都想将来退休了以后,我可能会就这样走来走去。
卢:那时候可能就是旅行了,现在还是带着任务或者有的时候到外地去讲学。
敬:对。
卢:当你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课,那种感觉、那种激情,和你做节目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
敬:那是另一种快乐。
卢:祝你快乐地生活!
敬:谢谢!也祝你快乐每一天!
(2005年9月1日,第117期《卢佳相约》节目,宁夏卫视频道首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