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佳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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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安详

郭文斌

关键词:青年作家 鲁迅文学奖 吉祥如意

[片头解说]

有人说,他是一位给宁夏文坛不断制造惊喜的青年作家,他以歌吟西部生命的优美文字成为中国文学界一道风格特异的西部风景。他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20多篇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国家权威刊物转载,30篇被收入全国性选本。2005年,他的短篇小说精选集《大年》及散文集《点灯时分》相继出版。他就是郭文斌,本期《卢佳相约》为您讲述宁夏的本土作家郭文斌。

[现场访谈]

卢:文斌,恭喜!你的《吉祥如意》短篇小说获得了2006年度的“人民文学奖”,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喜事。这个奖项在文学界也是比较高的荣誉吧?

郭:是。因为“人民文学奖”它比较纯粹,再一个它是代表了一种方向,文学的方向。它在一定程度上引领着文学的方向。所以事实上它每年的评奖是我们文坛的一个风向标,就是说人民文学今年认可的是哪一种题材的作品。比如说今年它一共评出了9件获奖作品,中篇是3篇、诗歌是2篇、散文是3篇,这个短篇是唯一的一个。

卢:是不是因为短篇的投稿量不够多?

郭:那倒不是。因为上一届都是2篇以上。我有一种感受就是看了今年的这9篇作品,它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题材上比较边缘化,恰恰就是非主流的一种题材。

卢:当时投稿的时候,或者说选择这个题材的时候,考虑到将来要参加评比之类的事吗?考虑到它所代表的发展方向吗?

郭:那倒没有。因为这个短篇是写于2003年。2003年正是我在鲁迅文学院上学,发生了“非典”,然后我就被困在鲁院。因为当时有好多同学回家嘛,我想着宁夏当时还是0病例,如果回来肯定就把危险带到我们本土嘛,我想我还是在北京待着,就没回来。在鲁院就带有一种“半囚禁形式”的,不让你出去,反正就静静地待着。作协买的好吃好喝的,一切都有人专门提供,就是你在那定定地待着。我们就在那个期间读一些东西。正好那年的端午节就在那个时间段。

卢:噢,是因为端午节想家了吧?

郭:哎。端午节都有些想家了,因为大家都在过端午,而我们当时是什么状态呢,就是每天就看着外面的救护车——朝阳区当时是重灾区嘛——呼啸而过。也就在端午的那一天呢,思绪就飞回故乡了嘛。我想老家的人都在过端午,我们假如说在某一刻如果得上“非典”的话,那么家乡的人可能连我们的一根头发都见不到了,因为都要销毁嘛。就在那个情况下,心里就会产生一些想法,对生命对故乡对大地就产生一些与以前不同的想法,以前我写东西大多都是否定性的,带有一种批判带有一种否定精神去看待世界看待人生,包括乡土。

卢:就是温情的东西可能少一些。

郭:哎。但是在那个时刻,那个特定的时刻,它就要求你思索一些生命的问题。当时没事干,我们还从网上看到一些关于生死的问题,看的比较多。

卢:就是说当一个人在特殊的时期,面临特殊事件的时候,所思所想的和平时会不一样的,亲情和责任感也会更重一些。

郭:哎。考虑的多。所以在那个时候对这个世界更多的是祝福。想着这个大地应该是吉祥的,是如意的。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你会感觉大地好像是很可怕的,因为SARS病毒在肆虐,在蔓延,所以精神尺度就发生了变化。这是当时的背景。然后写成以后正好在那一年,在我的生命中发生了另外的几件事情。

卢:那么巧?

郭:是很巧。其中一件事情,有一对小青年正在热恋之中,但是可能是因为信仰背景不同吧,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块,在一个星期天,这个小伙子就到他的恋人所在单位去,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他恋人的生命,然后他接着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此之后不久呢,我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帮小伙子整理遗物,发现了我当年出的一本书《空信封》,当时他说书呢都被鲜血浸透了。他就在电话里问我如何处理这本书,我当时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卢:这件事情对你的触动很大?

郭:对。在此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不敢看我的那本书。

卢:为什么?

郭:我就一直在想,在他采取了那种极端措施的时候,在准备结束他生命列车的时候,我的那本书,为什么他在那天要带那本书呢?

卢:那本书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郭:唉。我就想不通,我一直在想这本书在他那一刻,在他做决定的那一刻是提供了一种什么动力?

[解说词]

在真情逐渐消隐于欲望都市的时代,郭文斌却以笔为渡,执著地追求着生命的本源。当他历经人生的变故之后,他开始思索文学与作家的意义。

[现场访谈]

卢:应该说在那一年发生的那件事情给你的影响还是不小的。

郭:应该这么说。还有另外两件事。一件事我觉得对我的震动也很大,也是一个关于书的事。在我们的村子里有个问题青年,当时他把进看守所呀就当家常便饭,就是那么一个青年。但是,有一年我春节回家的时候呢,他突然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了,村子里的人给我争着讲他的事,就说这个小伙子的转变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他到我家里给我拜年的时候我就问起来,我说哎你怎么突然间这么大的一个转弯,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次他在石嘴山的大街上溜达,然后他在经过旧书摊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就把人家的一本书顺手牵羊给牵走了。当天晚上他说他就把那本书差不多看完了。当看完那本书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混下去了或者说那样晃荡下去了。这本书你肯定知道,读者非常熟悉的,就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么这些事情发生以后呢,以前在我心里燃烧的那种狂热的像火焰一样的那种发表欲就没有了。然后把电脑打开,有许多许多东西,以前写的许多短篇和散文我就把它删掉了。由于这些事情发生以后,我就觉着我对文字有了新的理解。

卢:我感觉你的性格都发生了变化,由特别的狂躁或者说是桀骜不驯,变成了沉稳、安静、包容和善良。

郭:对,你就觉着人确实应该谦卑,带着一种谦卑的心态去生活去写作。所以我觉着一篇作品是否应该发表都要掂量,这就是孔子说过的做人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觉得写作确实也这样。因为当你把一篇作品发出去的时候,伴随着书的阅读量,伴随着你的发行量,有多少读者去阅读它。

卢:可是我知道在这之前你也出版了不少的作品,尤其是刚才咱们谈到2006年的时候,你相继在出版作品,像《大年》等等。那么你这次获奖的这部短篇《吉祥如意》是不是跟你曾出版的作品有关系?

郭:肯定有关系了。这个《大年》里有一篇就写咱们农村过年,评论家就认为说可以作为我的代表作。那么《吉祥如意》从精神上和它是一致的,只不过《吉祥如意》我把它放了三年了。这就打磨得比较——

卢:精致。

郭:哎,精致一些,比较成熟一些。而且一个作家去掉了心浮气躁啊、急于发表啊这些层面的想法以后他就能沉淀下来。今年《人民文学》的一个编辑约稿,今年4月份我把它寄出去,他以很快的速度就发出来了。有许多专家包括中国小说的掌门人李敬泽老师主动给我写信,夸奖这部短篇。然后《小说选刊》的主编杜为东、副主编冯敏,包括责编,他们都相继来信就说看了这一篇他们比较认可,就觉着这篇可能是近年来他们看到的短篇里面稍稍有点个性的吧。

[解说词]

在今天,读郭文斌的小说有些奢侈,他的作品是“西海固的瑜珈”、是“精神狂欢的盛宴”,他给我们提供的审美体验可谓惊世骇俗,他能获得如此之高的赞美得益于他虔诚的治学态度和纯粹的精神追求。

[现场访谈]

卢:当下各种媒介迅猛发展,小说或者诗歌被关注的程度越来越低,说严重点是向边缘化方向发展,不像前些年,我们每个人都会订这样或者那样的杂志刊物等。那么在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你的小说,首先因为你是专业作家吗?

郭:这个还倒也是。在去年北京召开的《大年》研讨会上有个评论家叫贺绍俊,他是原来《小说选刊》的主编,他谈到了一个话题,就说他看完《大年》之后,他在重新思考文学到底为什么或者文学的本质使命是什么。我觉得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舞,就是说我的文章能让他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就在会上说看郭文斌的小说,他觉着郭文斌的小说是和欲望没关。那么这个欲望我觉着除过在写作的时候作者对主人公所赋予的价值观之外,还包括作者对他的作品所取得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效应的一种欲望。我在中国作协给宁夏作协开的研讨会上说过一句话,我说我们宁夏的作者在宁夏的生活是体面的,创作是愉快的,工作是幸福的。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金炳华在多处场合把我这句话拿去引用。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觉着我们如果不必为买别墅呀买宝马车呀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么衣食无忧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静下心来写一些我们自己的东西。

卢:是啊,就能出更多好的作品了。你刚才谈到“欲望”这个词的时候我在想,社会中的我们,通常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欲望。我们希望工作上取得优异的成绩,生活越来越富有,每一次的作品都能获奖等等,而你却能在这样的氛围中,不为所动,安静地写你的短篇,而且使之成为优秀的作品,实属不易啊。

郭:过奖过奖。你说一个作者完全不考虑他的作品被社会化的过程,那也是不现实的。哪一个作者都希望他的作品被社会认可。但是我觉得认可方式应该有所不同。你比如说这几年所谓的下半身的写作或者是私密化的写作呀,那么他也是一种追求社会化的快捷方式。

卢:对呀,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大家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去写两个孩子上山采艾的全过程?

郭:这牵扯到我对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或者说对生命的理解。就是说一个人活着,到底是为自己活着呢,还是为这个社会活着?这个价值取向就不一样,一个人的价值取向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式。我在《大年》的序里面讲过一个故事,就是说苏东坡和佛印和尚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年他们常常在一块参禅悟道,有一天他们两个又在一块打坐,状态特别好的时候苏东坡就问佛印和尚,你现在看我像个什么东西?然后佛印和尚就说我看你像一尊佛。但是苏东坡在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嘲笑佛印的机会,他说你猜我现在看你像个什么,佛印说你说说看,苏东坡就说我现在看你像一堆牛粪。佛印和尚哈哈大笑。苏东坡认为自己赢了佛印和尚,说你看我说他是一堆牛粪,他不但无言以对还哈哈大笑。结果他回去很得意地就把这件事件讲给他的妹妹苏小妹听,苏小妹伏案大笑,她说哥哥你今天可是输惨了。苏东坡说为什么?苏小妹就说你参禅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佛家的心里是什么然后他看到的就是什么。人家佛印已经修到心里只有一尊佛所以他看到什么都是佛,而你心里是一堆牛粪所以你看到的也是一堆牛粪。苏东坡才知道他的境界差佛印和尚还很远很远。

卢:这个境界不仅是苏东坡应该修炼的,我们大家都应该有这样的境界。

郭:对。所以在中国作协开的《大年》研讨会上,我也非常乐意地给大家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作家你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他心里面想的是什么,或者说他的心里是什么,他写出来的作品肯定是什么。他看世界的方式或者传达感情的方式两个是密不可分的,所谓的“我身写我心”就是这个道理。

[解说词]

透过西部乡土的坚硬、温暖和美丽,郭文斌在生命的出发地寻找到了原本属于人类却又早已缺失的原始动力和生命的丰富与生动。

[现场访谈]

卢: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总是对别人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和要求或者总是把别人看成不如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的内心就很卑微。只有努力学习佛印和尚的胸怀,才能让自己所见之物高尚起来。

郭:对,对。有一个人他心里面因为很快乐很开心很安详,所以他走到哪里就会把安详带到哪里,把快乐带到哪里,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差异就在于西方有那么多自杀的,就是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安详。那是一个竞争的社会团体。

卢:压力很大。

郭:哎。压力很大。

卢:感受不到宁静安详和谐的氛围?

郭:他们有一句名言就是“他人是地狱”,但是东方文明就讲他人是天堂,所以东方人讲共体,讲群体,讲群体的和谐安详、文明崇高,讲只有你过的幸福我才能幸福。

卢:对。这就是你近年来所出作品的思想内涵。

郭:现在我得到了一些反馈信息,就是有好多读者特别是一些母亲,她愿意把这两本书介绍给她的孩子看,那么这个对我来说是很高的一个评价。我觉得一个作者能让他的作品成为母亲和孩子的床头读物或者是一些普及性读物,也是一种价值。我曾听说有一些不开心的人或者说一些精神疾患的人在读完《大年》这本书以后还有治疗效果。这当然是一个个案。

卢:是吗?

郭:就是一种精神治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电影《英雄》里面有一个细节说音乐可以杀人,我就想不单是音乐可以杀人,文字也可以杀人。你想我们传统文明讲你看到的是什么?那么就像你每天吃到的粮食一样会种在你的心田,当你每天读着这安详的文字,你的心态可以很安详。当你读着一些非安详的文字,你的心态肯定不安详。那么中国文明就讲一个人只有安详的时候他才能生命力旺盛,他才有价值。所以我说过一句话,我说在我看来这文字也是大米,大米它养身,文字它养心,区别在此。

卢:看来文字确实是精神食粮。

郭:哎。所以写作呢其实我觉得不是一件轻易可以去做的事情。

卢:咱们再谈谈《吉祥如意》吧。在作品中你写的是两个主人公,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早晨上山去采艾的过程。这是你小时候经历过的吗?

郭:那肯定了,这是童年记忆。而且一想起来这些记忆我就很开心很快乐。所以一想起那些东西呢就觉得好像天堂在那里,天堂就在当年,就在曾经的童年的那块土地上。李敬泽先生在谈《吉祥如意》的时候跟我聊天,他说看你如何去理解这块生你养你的土地,其实它是安放我们灵魂的地方。《吉祥如意》呢就写在端午节的早晨,在雾蒙蒙的那么一个早晨,姐姐和弟弟上山采艾的过程就会碰到蛇啊,两个人就吓得不行,然后他们就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他们的母亲告诉他们就说蛇这个东西是灵物啊,它在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是不咬人的,就是你不侵犯它的时候它是不咬你的,而且她讲的当年蛇患啊,在村子里发生蛇患,就是一村子全是蛇,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门都堵得严严的,但是有一户人家可以开着门睡觉,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呢,是善人之家。

卢:看得出你写这篇作品,不仅是对往事追忆,更是对现实生活的提示。

郭:那肯定了。就是说我们在我们价值的海洋中,到底要取哪一瓢水。我觉得人的精神是可以引领的。当然有些时候是耳濡目染的,是润物细无声的。但是我觉着如果一个人读了我的一篇文字,他哪怕在那么一刻或者一天他能活出安详,能活在真善美之中,活在快乐之中,活在友善之中,那我也觉得我的文字就已经有意义了。

卢:很有意义了。你的下一部作品构思了吗?

郭:最近我在整理我的诗歌集,也是有一家出版社准备出版,想把这件事先做完,然后我就想沿着这个《吉祥如意》的创作路子再写一部分。

卢:我们热切地盼望着你的下一部优秀作品早一点问世,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吉祥如意。

郭:谢谢卢佳的祝福。

卢:祝愿全人类就像你的作品一样吉祥如意,和平永存。

(2006年12月14日,第184期《卢佳相约》节目,宁夏卫视频道首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