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踏雪寻梅

云中屈子

文怀沙

卢：文老，您这次来宁夏是讲一个专题，叫“传统文化需要秋收冬藏”？

文：这是比喻。因为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上半年很辛苦，假定你的农作物在地里不去收起来、不去入库的话，那就烂在地里了。我们过去的文化，有些东西，它已经不存在了。

卢：文老，您是楚辞研究的第一人。楚辞给我们的印象就是：虽然它的文辞非常华美，但是总有一种哀歌一般的、如歌如泣的感觉。您研究了这么多年，又有怎样的感受呢？

文：悲哀同快乐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两个层次不同的东西。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在理性上，却不能没有理性上悲观的倾向。因为人有来就有去，你得想到这一点来，你也可以说是很悲哀，对不对？

卢：就看怎么理解了。

文：其实不然。如果你仔细想起来，一个人问心无愧的话，这一辈子没有做亏心事，没有任何人监督，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觉得是不是假如没有做一些亏心的事情，心里会很舒服？

卢：会有坦荡的感觉。

文：因此走的时候，我看完成感会大于悲哀的感觉。

卢：您觉得人的一生，当结束的时候，是完成了？

文：屈原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很敏感的诗人。对于敏感的诗人，我们认为很平常的事情，他都会感到非常敏感，会感到痛苦。

卢：多愁善感型的。

文：善感才多愁，不是多愁才善感，一善感就多愁。屈原是非常敏感的，而且生在那个动荡的国家多难的年代，他对自己的祖国是一往情深，所以他的诗篇里头，你刚才讲有悲哀的因素并不奇怪，这是一个成熟的诗人所有的。就像所有的作家，比如歌德、托尔斯泰，中国的大作家曹雪芹，他作品里头都有悲哀的色彩。

卢：所以说屈原是一个成功的诗人，却不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您也是这么看的吗？

文：应该这么讲吧！政治家也要讲策略。毛泽东讲，政策与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要讲策略嘛！好人用阴谋诡计叫策略，坏人用策略叫阴谋诡计，就是一个东西看谁用。就是说：你要打狐狸一定要比狐狸狡猾，这个不是狡猾，是聪明。你能够把一个狡猾的狐狸抓住是聪明。聪明人如果骗了一个好人，他不能叫聪明的狐狸，只能说是狡猾的狐狸。我觉得中国有一个毛病，就是崇拜权势。包括死了的权势、烂了的权势。

卢：这好像也是一种传统？

文：哎，这是个传统。这是同中国的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分不开的。所以现在的电视屏幕上，西太后的戏盛演不衰，那里头，“老佛爷，奴才不敢！喳！”这个玩意儿，很多人喜欢欣赏它，我是很厌恶的。

卢：那您不觉得，因为是传统的文化嘛，所以欣赏一下，也无可厚非啊。

文：我不反对你欣赏，但是我从本能上厌恶。

卢：您厌恶它。厌恶它是因为什么？因为是不好的传统？

文：谈不上好不好。什么叫好？你问魔鬼什么叫做美丽，魔鬼告诉你，就是我头上这只犄角。你懂吧？魔鬼的美丽就是头上的犄角，这个不奇怪的。

卢：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理解。

文：中国的文化，我们大体上有一个说法：唐诗是中国的一个很伟大的成就；晋字，晋朝写的字，就是王羲之王大令的字；汉文章，特别是西汉的文章。西汉有两个文章家，一个叫司马迁，一个叫司马相如。司马迁他是一个伟大的奴隶，他写的一部书叫《史记》。中国二十四史，第一部是它。实际上《史记》里头，他对汉帝国有鞭挞。

卢：鞭挞的地方很多。

文：“鞭挞”那里头有很多。所以田汉写了一个剧本叫《夜半歌声》，里头讲：我愿意学那贤愚的史臣、受宫刑的史臣，就是指司马迁，司马迁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奴隶！什么叫奴隶？我们用两首歌来做注解：一首叫《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奴隶的命运就是饥寒交迫；还有一首歌，就是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这叫奴隶。奴隶是有反抗性的，他绝不是刚才讲的“老佛爷，奴才不敢！喳！”……这个奴才是另外一种。

卢：不具备奴隶的饥寒交迫和反抗性。

文：奴才不是奴隶。那么奴才是谁呢？就是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是个天才的、会歌功颂德这样一个文学的奴才。

卢：奴才就是只会附和，没有了反抗精神。

文：他会按照主子的需要来粉饰那个朝廷。任何一个统治阶级都需要奴才，需要有人来捧着他，需要有人跟在他屁股后头追踪，需要有人去歌颂他，那么司马相如是个典型。我编的书，是继承了司马迁的传统，而不是继承了司马相如的传统。现在也有司马相如，他们当然生活过得比我舒服。

卢：您不觉得您的生活也很滋润吗？

文：我比他们更舒服！活得自在，心里觉得舒服。所以我这两年要做的事情，是要完成1亿到1亿2千万字的编书。就是《四部文明》，针对纪晓岚的，今年这一两个月就要出版100册；第一部叫《商周文明》，大概1500万到1600万字，第二部就是2000多万字。

卢：总共下来，四部有1亿到1亿2千万字，发行多少本？

文：一共是1亿到1亿2千万字、200本。最后写的一部书《正清和》。

卢：以儒家的“正”来论道、以道家的“清”来入世、以释家的“和”来说人？

文：对，因为“文化大革命”我吃过苦头的，吃苦头里头有一条：我反对“批林批孔”。我说林彪不批也会倒，想把孔夫子在中国文化生活里消灭掉不可能。包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也用了很多儒家的语言。比方“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都是孔夫子的话。像这些东西在中国的文化生活里，已经溶解在血液里了。因此我就谈孔子，我说孔子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的贡献是最为重要的。孔子他讲东西很实际，他是不追求极高明，他追求中庸之道，所以他是从小到大、由此及彼、由近到远，他是用这个办法来理解人生的。第一条，他讲一个人首先要正心。

卢：正心，就是使心灵健康吧。

文：就是要无羞无愧。他提出两个字叫“慎独”，谨慎的慎，独就是一个人。小孩子他睡在被窝里头，从小就要谨慎，他有他的苦闷，但是不要做伤害身体的事情，不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不等于没有人监督你你就可以放肆。所以没有人监督你，你要“慎独”。

卢：更要严格要求自己。那要对于现在的孩子说，生活得多累呀！他们要自由，要放松的空间。

文：自由有个范围的，要自由，但是不能去破坏别人的自由，这就是有制约的。你不能把你的自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建立在社会的灾难上，应该以你这个自由使社会更安宁、使你的朋友更幸福，这个自由是有的，对吧？所以第一个叫“正心”。正心讲起来就是精神上的健康、心灵宇宙的健康。第二个叫“修身”，就是锻炼，身体健康。身同心相互有关系，应该统一。一个是精神健康，一个是身体健康。正心加修身等于另外两个字：自爱。孔夫子说，做人第一条，不要讲社会，讲你自己。你自己爱自己，然后就爱家，把自己这个爱放大了，叫“齐家”。齐家是什么呢？就是把这个家庭里的内务关系处理好，让他能够和平相处。爱家以后才配谈爱国。爱国叫什么？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治国就是使国家能够安定。

卢：然后平天下。

文：这个国家在治的情况下，而不是在乱的情况下。一天到晚搞武斗，那叫爱国吗？你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能治，就是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叫治国。治国以后就要爱人类。它不叫“爱人类”，也不叫“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它不讲“国际主义”，它用三个字：平天下，就是“天下为公”。因此这个儒家的程序，它出发点是内心世界，是唯心论。

卢：文老，我们谈了儒家的“正”，您再给我们说一说道家的“清”吧。

文：道家更简单。道观里头有“三清观”，清是浊的相反，那么养身要清静要无为，要有为又无为，无为本身有为。

卢：无为是无所不为。

文：无为就是本身也有无所不为在里头。为里头有不为。于是“道可道、非恒道；明可明、非恒明”。

卢：那么释家的“和”呢？您是怎么用释家的“和”来说人呢？

文：“和”就很简单。是从印度、尼泊尔过来的。这个学问是个宗教，但是到了中国，它就不是个简单的宗教了。这2000多年来，佛教在中国大地深入民间，而且变成了中国的本土文化。佛教的最基层的教徒叫和尚，和尚者，尚和也，它归根到底是个“和”。所以“和”这个境界是非常高的。和平的和。所以我把儒道释三个字，用三个“气”来归纳：儒家孔子尚正气，道家老子尚清气，释家尚和气。英国的历史学家讲21世纪是东方人的时代，那么我就讲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其就是“三气”。这是我的注解。原文就三个字：正、清、和，还可以延伸。

卢：文老，没记错的话，您应该是1910年出生的，算起来虚岁也应该有96岁了吧？此时看到的您，状态却这样的好，有秘诀吗？

文：我的准确的岁数超过了40公岁（所谓公岁，是将生理年龄取半，40公岁就等于80岁），没有到50公岁。我很多朋友都过了50公岁，都到彼岸去了；我现在已经岌岌乎危哉，随时听从命运的召唤。有来就有去，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今年应该说是40岁多一点，这是准确的。

卢：噢，是这样的，很好！这应该更确切地说是您的心理年龄吧？

文：有的时候我到外国填表，就是1920年了。我希望变成1930年。但是1940年是不可能的，对吧？我是向1930年进军，我一高兴了以后，自己用高兴来安慰自己，这叫欣慰，我觉得我活得很舒服。

卢：您的胸怀很博大！一个人的度量对人生很重要。

文：人生既短暂又充满了风险，100年、36500天，如果没有一个宽广的胸怀，这个日子不好过。我们也可以用自我批评去代替批评，不要用批评去代替自我批评。出门碰到雨淋得一身湿，你不应该批评天，只怪自己没有带伞，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那么离婚的行为也是两个人的行为，有人就讲这个女人不忠实了……我说，她如果不忠实，大概也是我造成的，我因为工作很忙，有很多事情没照顾到她。一个女人需要有人去安慰她，结果有一个很会献殷勤的人对她好，那么我又没有这个度量，又不能跟那个安慰她的男人和平共处，而且对方已经发现了我发现了这个事情，那我能够容，他也不能容忍，他说你没看见那还可以，还可以过得虚伪一点，已经看见了，那么就……

卢：反到忍受不了！

文：你用你的宽恕来对待我，我一天都过不了。我不需要你的宽恕。

卢：文老，您的心态太好了，所以当我看到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态。还有其他的秘诀吗？

文：这个主要是这样子，就是外面下大雨，你心中要有一片祥和；外头下大雨，你心里也下大雨，与外面客观世界的不幸里应外合，把自己煎熬得不像个样子。当你的胸怀宽大了，灾难就缩小了。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空间，比空间更大的是男子的胸怀。我只记爱，不记恨；只记恩，不记仇。

卢：所以您的人生如此精彩！向您学习，向您致敬！祝福您继续精彩！

文：也祝福你！谢谢你们！

（2005年1月13日，第84期《卢佳相约》节目，宁夏卫视频道首播）